與失眠共存:那些拉扯中找回睡眠的“成功者”

兩年了,許芸終於睡了個好覺。

好覺的標準很低,不是睡足8小時,也不是從不被噩夢打斷,而是能平穩睡去,不受外界干擾,再精神抖擻地醒來,哪怕只有2-3小時。

為滿足這一標準,她幾乎重置了整個人生。

在這之前,安眠缺席太久。

她記得以前,清晨5點,城市即將復甦,她才決定去睡。

晚睡,並非出於通宵工作,只是因為失眠。

自三小時前躺上床,她沒感受到半分睡意。黑暗中,焦慮與不安陡增,折磨得她就像熱鍋上的螞蟻,急於逃離,卻怎麼也找不到路徑。

“今天又要睡不好了。”許芸止不住嘆息,熬過5點,她終於淺淺睡去。

只可惜,這份安寧尚未維持1個小時,“duang”的一聲巨響,便將她從睡夢中拉回現實,這是隔壁鄰居起早出門的聲音。

接著,她聽到樓下清潔工“呱啦呱啦”地拖著車收垃圾,飛鳥嘰嘰喳喳叫成一團,不知誰家的寵物狗受了驚放聲大叫……

越來越吵,越來越煩,許芸再也睡不著了。

她記得,許多失眠20年至30年的人曾說,失眠逼得他們精神幾近崩潰,就像得了“不死的癌症”。現在,她終於體會到這話背後的味道。

癌症固然可怕,但就像總有通過藥物,終生帶癌生存的人一樣,也許根治“睡癌”還要很久,但只要找對方法,與失眠共存便不再可怕。

正確地疏導情緒比安眠藥更有效

兩年前,許芸開始失眠。

那年她30歲,在杭州一家外貿公司做銷售。強大的工作壓力,使她總要熬到凌晨2點後才能入睡,不到5點就又能醒來。

起初,她並不在意,因為即使每天只睡2-3小時,白天也能照常工作、生活,只是精力稍差些而已。

直到一年後,一場規模龐大的商貿交易會後,許芸徹底睡不著了。

最嚴重的一次,她連續三天沒能合過一次眼,身體很疲倦,大腦卻一直興奮著。第一次嚐到徹夜難眠的滋味,她覺得“自己就快死了”。

“那時我唯一的人生目標,只剩下睡一個好覺了。”許芸慌了,她開始嘗試各種辦法,只為換得短短几十分鐘的安眠。

她找過醫生,做過心理諮詢,煮過中藥,也吃過安眠藥,但除了副作用,什麼效果也沒留下。

她也試過泡足浴、吃靈芝粉、用安神貼、戴理療儀,還託朋友從國外代購褪黑素,錢沒少花,結果還是一樣。

一向討厭運動的她,甚至試過每晚在小區慢跑兩小時,或從公司徒步10公里回家,她以為只要自己精疲力盡,睏意自然會來。

但不論怎麼折磨自己,只要躺上床,閉上眼,失眠又來了。

“睡眠是人的本能,可我卻不會睡覺了。”絕望中,失眠的副作用,還在慢慢釋放。

工作中,許芸發現自己總是分神,很難集中精力,工作效率越來越低,她只好一遍遍地檢查文件,確保沒有填錯什麼。

胃口大不如前,她吃飯時開始思緒連篇,但一閒下來,卻零食不離手,一下胖了十多斤。

她也活像變了個人。每天不再化妝打扮,將所有漂亮衣服鎖進衣櫃,一眼都懶得看,甚至有時不梳頭就去上班。她不再與朋友見面,不收拾房間,生活中的一切彷彿都失去意義,就連洗個盤子都覺得麻煩。

經確診,她患上了焦慮障礙和抑鬱障礙,一度絕望得想死。

更為嚴重的是,一次工作強度極高的展覽會期間,許芸每天睡眠時間只有不到2小時,堅持了一週,她開始感到心臟不適,有些喘不過氣。心電圖顯示,她出現了心律不齊和早搏。她嚇壞了,第一次含下4顆速效救心丹,舌頭都被藥麻了。

研究顯示,長期未受控制的失眠,更容易讓人患病。其中,神經障礙和抑鬱的患病風險將比以往高出2-3倍,心絞痛高75%,中風高50%。

“那時我才知道,自己恐怕已經不是失眠那麼簡單了。”但除了忍受,她別無選擇。

長期失眠下,許芸工作中犯了低級錯誤,導致一筆訂單被海關扣住,氣得客戶在電話裡破口大罵,此前對方一直待她不錯。

“如果我再繼續這樣下去,罵我的估計就不止他一個了。”許芸一下被罵醒了。

在朋友的幫助下,她加入了一個有心理治療效果的團體分享會。分享自己的不安,傾聽他人的不幸,彼此鼓勵支持時,負面情緒漸漸消散。

她開始意識到,很多病都是沒能正確疏導情緒引起的,失眠也是如此。

於是,她開始逼迫自己接受失眠的事實,並將精力全部集中在工作上,儘量把時間填滿,好讓自己不再亂想什麼時候才能睡著。

漸漸的,當她發現自己能平靜地躺在床上,不再胡思亂想,不再敏感於任何細微的聲響,不再上網搜索哪些特效藥能讓她睡個好覺時,入睡不再艱難。即便睡不著,黑夜也不似以往那般難熬了。

接著,她開始戒掉零食,練習舞蹈,胃口和體重回歸正常,心臟的不適感逐漸消退,生活彷彿重回原先的軌道。

如今,許芸雖未能徹底戰勝失眠,仍時常在半夜驚醒,再難睡去,但失眠帶來的壞情緒已無影無蹤,這讓她覺得,“至少自己已從失眠的陰霾裡走了出來”。

與失眠共存:那些拉扯中找回睡眠的“成功者”

2019年3月19日,世界睡眠日前夕,廣東東莞市精神衛生中心,患者在睡眠心理科接受治療。

熬夜是種“癮”,得戒!

如果說,許芸“戰勝”失眠是靠自己,菲菲則是靠醫術。

求醫前,她並不清楚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失眠的,甚至一度不知道自己失眠過。

研究生畢業後,菲菲進入一家公司做新媒體運營。由於時常要抓熱點,回評論,聯絡客戶,對接同事,加班、晚睡早就是家常便飯,有時甚至熬個通宵。

但那時,睡眠之於她,還不算奢侈品。

回到家,就算再累,她也要刷微博和朋友圈,再上幾家視頻網站追劇看綜藝,或看看網文,不耗到凌晨2點,困到手機砸在臉上,決不罷休。

偶爾玩得太興奮睡不著時,她便要一直玩到犯困為止,週末再補沒睡夠的覺。

和多數“90後”一樣,這個眼見奔三的年輕姑娘,是標準的“修仙黨”。

中國醫師協會睡眠醫學專業委員會的一份調研報告顯示,超七成“90後”晚於23時入睡,其中1/3甚至熬到凌晨1點才睡。受訪者中,睡眠時間最短的,只有4個小時。

但菲菲不僅習慣熬夜,更享受熬夜,理由是“不捨得早睡”。

這就像某問答網站上,“你為什麼遲遲不肯入睡?”問題下的最高票答案說的那樣:深夜,你的老闆、競爭對手、朋友都睡了,終於可以鬆口氣,享受下完全屬於自己的時間了。

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這份“屬於自己的時間”越來越漫長,長到無法自控。

“我以前最多熬到2-3點就能睡著,後來不到4點根本睡不著,有時會更晚。”手機再不會砸臉了,只要菲菲努力入睡,腦海裡一會兒是剛看完的劇情,一會兒是白天工作的內容,根本睡不著。

有時好不容易入睡,中途卻突然清醒過來,她只能死盯天花板,等待下一次入睡。

起初,她以為自己只是習慣熬夜造成的,沒太在意,便上網買了幾瓶聲稱有助眠效果的保健品,每日睡前混著吃,多少有些效果。

但好景不長,她又睡不著了。

她開始睡前拼命喝牛奶,做運動,泡腳或戴蒸汽香薰眼罩,但往往渾身燥熱,胃脹難耐,入睡就更難了。

菲菲終於意識到,她失眠了。

幾乎同時期,在父母安排下,她開始相親。一名相親對象對她印象不錯,兩人加了微信,對方表現得很積極,常約她出去玩,她卻總是拒絕,不只是因為工作忙,沒時間,更多是因為苦於失眠,不想再耗精力在其他事上。

當菲菲坦白自己長期失眠時,對方只說“凡事別多想了”,數分鐘後又發來一條“我睡了,晚安,你也早點睡吧”,這句話徹底激怒了她。

“一個每天恨不得晚上12點就去睡的人,讓一個失眠的人早點睡吧,這也太諷刺了吧?”自此,她開始愛答不理,半個月後,對方發來一個笑著揮手的表情,將她拉黑。

面對失眠,菲菲上網查了不少資料,發現安眠藥未必有效,還可能上癮,而且不少失眠是由精神疾病所致。

“不想讓別人說我是精神病。”她開始拒絕就醫,自己硬扛。

改變她的,是今年5月的一次莫名的胸疼,還隱約有些胸悶,她以為自己要猝死了,衝去急診檢查,結果一切正常。醫生推測,可能是她長期失眠、精神緊張導致的神經痛,“但長期放任,不排除引發心臟病的可能。”

一週後,菲菲找到一家設有睡眠科的三甲醫院,開出了人生第一包安眠藥,也第一次聽說,躺在床上沒節制地熬夜和飯前便後不洗手一樣,都是不好的衛生習慣,會影響睡眠。

按照醫生要求,她開始每天記錄睡眠情況,不再在床上玩手機,儘量固定上床時間,難以入睡時,可以將注意力放到腳上,慢慢移動到頭部,同時緩慢呼吸,如果還不起效,乾脆起床讀讀書,看會兒電視,直到有睡意再回床上。

如今,她仍堅持這套練習方法,感覺“失去的睡眠,慢慢找回來了”。

與失眠共存:那些拉扯中找回睡眠的“成功者”

2018年3月27日,浙江省嘉興市康慈醫院睡眠醫學中心,與病人交流的醫生。

“我成功擺脫吃了11年的安眠藥”

同樣找睡眠的,還有阿誠。

每次出差前,他都要清點是否帶足安眠藥。

這是一種白色的小圓片,叫舒樂安定,主要用於鎮靜、抗焦慮,也可睡前用來催眠。

每天睡前,他都要吞下至少1片,這一習慣,已有近11年。

2008年,阿誠手術失誤,引發了一場曠日持久的醫患糾紛,他賠了錢,遠離手術檯,自此失眠。同年,參與了汶川大地震救災後,失眠更是雪上加霜。

“失眠,是普通現象。”阿誠覺得,作為一名醫生,這再正常不過。日夜倒班、急診、手術、出差等,都會打亂正常的作息節奏,加上工作壓力大,任務繁重,靠藥物維持睡眠,並不稀奇。

2007年,中國醫師協會調查發現,2/3的受訪醫師過去1年曾出現難入睡、睡眠質量差、失眠等睡眠障礙。其中,過半醫生嘗試自行治療,多以行為治療為主,藥物治療為輔,包括各式處方藥、中成藥和保健品,既有同事推薦的,也有自己探索的。

但12年後的《中國醫務人員睡眠健康白皮書》中,情況未見好轉。近半醫務人員為失眠所苦,三成以上因此被焦慮、抑鬱纏身。出現睡眠問題的醫務人員中,多數未進行常規治療,用藥者僅佔1/3。

都說醫者不能自醫,面對失眠,尤為明顯。

長期服藥讓他對安眠藥產生了嚴重依賴,不服不行,否則將徹夜難眠,“有種末日來臨的感覺”。

他記得數年前,在北京遠郊的一家酒店開會時,他忘帶藥了,趕忙託一位醫生朋友找專車司機送藥給他,來回車費,就要近千元。

他不禁擔心,“可能這輩子都離不開藥了。”

好在,去年,阿誠輾轉找到上海一家醫院神經內科主任醫師,對方推薦他用“雞尾酒療法”治失眠,即根據不同的睡眠情況,將不同種類和效果的安眠藥搭配起來,混合使用,可大大降低藥物成癮等副作用的可能。

如入睡困難時,可用思諾思、佐匹克隆速效安眠藥,時常驚醒或早起時,可用安定類中長效安眠藥。若出現抑鬱、焦慮情緒,則用一些抗抑鬱藥,情緒好轉後,失眠也將有所改善。

一邊用藥物“雞尾酒”,一邊減少舒樂安定的用量,從2片到1片,從1片到半片,最後,連半片也不用了。

如今,阿誠仍要靠速效安眠藥助眠,“雖然並非每個晚上的睡眠都很好,但我也有完全不依靠安眠藥獲得良好睡眠的時候了。”

(為保護患者隱私,許芸、菲菲、阿誠均為化名)

與失眠共存:那些拉扯中找回睡眠的“成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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