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看厉慧良的戏:“武戏文唱”与“够派”

 我是厉慧良的老观众了。五十年代厉初到北京,在北京京剧团参加临时演出,我几乎每场必看。到1964年厉在《六号门》中扮演主要配角为止,凡是他在北京演过的传统剧目,我基本上都看了。

 但我对厉的要求却比较苛刻,曾先后写文章指名或不指名地评论过他的表演,在某些公开场合也批评过他。我一直是以杨小楼和尚和玉为武生最高典范,来要求象厉慧良这样一位武生演员的。我觉得最可惜的是厉生长在南方,成名在南方,没有见过杨、尚二位宗师的演出,因此在艺术上不免走了些弯路。 

 我自信我对厉慧良的褒贬尺度不是从保守观点出发,不是单纯用杨派或尚派的演法来指摘厉的戏路不纯,而是根据剧情戏理提出了意见,认为他某些创新之处脱离了剧中人物而单纯追求高难度的表演技巧。如他在五、六十年代演出的《长坂坡》、《挑滑车》和《拿高登》我都有过这样的看法。但厉所演的《钟馗嫁妹》,虽说那纯粹是他自己“闯”出来的一条戏路,贬之者谓为全属杜撰,褒之者谓为一空依傍,而我则始终认为那是他的拿手好戏之一,从未因他的演法缺少师承而进行责难。原因就在于厉这出戏的演法基本上符合剧情戏理。我承认,我过去对厉慧良的某些批评或不免失之偏颇,但动机却是无私的,我的批评态度也是严肃公正的。

八十年代看厉慧良的戏:“武戏文唱”与“够派”

厉慧良之《长坂坡》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近年来厉慧良虽不时在京、津、沪、港演出,我却一直没有机会再看他的戏。1986年9月,厉为天津中国大戏院建院五十周年举行纪念演出,我因带留学生作为观摩实习,才又连续看了他两场共四出戏,即《铁笼山》的姜维,《雅观楼》的李存孝,《挑滑车》的兀术和《八蜡庙》的褚彪。《戏剧报》的同志要我谈谈观感,我也愿把一些看法如实说出,便写下了这篇文字。 

《铁笼山》的姜维

 这是一出“身分戏”、“气派戏”。杨小楼生前很珍视它,不轻易上演。据说杨临终前嘱咐他的嫡派传人刘宗杨(刘是杨的外孙)说:一出《霸王别姬》一出《铁笼山》,年龄不够,火候不到,不要轻举妄动。刘逝世太早,这两出戏始终没动过。

 尚和玉晚年则每以此戏“打炮”,由于演出次数较多,影响比杨还要大些。杨、尚之外,我还见过孙毓堃和高盛麟两位的《铁笼山》,孙比高要高明。据李少春亲自对我说,他在外码头演过《铁笼山》。可在京、津两地他却从未一露。我想,大约他是爱惜羽毛的缘故吧。夫杨、尚之所以皆以《铁笼山》享盛名,主要是他们都演出了作为诸葛亮传人的姜维的身分和气派。我们的传统戏曲在剧情发展和人物塑造方面是充满着辩证法的。《失、空、斩》明明是诸葛亮在他一生的画卷中的一处“败笔”,然而,就在这场几乎不可收拾的败局中显示出诸葛亮大智若愚般的绝顶聪明。《铁笼山》亦复如是。尽管蜀汉四十五万铁甲雄兵被打得仅剩下七人五骑,而姜维的形象却依然是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由此可见,对我们的戏曲遗产动辄轻率地加以否定该有多么不公正。

 六十年代初我在北京工人俱乐部看过一次厉慧良的《铁笼山》,感到他气派不足,身分不似。这次重看,觉得厉的素养和火候确比二十多年前深厚成熟多了。他身材不高,却居然演出了“大武生”的“大”字,这对厉本人来说确是一个重要的突破。

 这个“大”,当然与他的表演动作分不开。比如推髯、捋髯的幅度较大,是尚派遗风;起打走过合时侧形跨步,斜着躯体圆着步子转身,是杨派心诀。而厉在这些地方都演得有层次,有着落,稳中见俏,不火不瘟。这样,气派自然就显示出来了,身分也体现出来了。这才是姜维,而不是关胜或赤福寿。

 直到今天,还有人对“武戏文唱”有误解甚至曲解:比如今人说杨小楼晚年、总强调他年纪大了,精力差了、才把“武”戏给“文”唱了。其实,常识告诉我们:“文”唱绝非“瘟”唱,更不是懈怠偷懒,尤其不允许“文”得出了戏。

 我以为,武戏文唱必须微到以下几点:层次必须清楚,尺寸必须准确,戏情必须演足。能如是,则似慢而实快,似易而实难,似简实际一着未省,似弛而始终潜气内行。厉慧良这次演《铁笼山》,有不少地方确实做到了“文唱”,给人以既从容而又脆快的感受。尽管这种地方一瞥即逝,却给人留下不易磨灭的印象。

 当然我始终强调,既属“武戏”,到关键时刻就必须“武唱”,虽杨、尚亦不例外。厉在《铁笼山》中,同司马师对打时的一套快枪,既迅疾如飘风骤雨,又严密得风雨不透。这体现了姜维终于杀出重围的一场恶战,末场趟马时高踢腿大扬鞭,几次连续转身快速而又干净,甩发髯口一丝不乱,足见其基本功之扎实,这表示姜维驰马脱险,远离了敌人包围圈。但是,这些“武”的动作依然体现了“文”的特点,“武唱”和“文唱”形成了统一的有机体。而今天有些武生演员,往往把“文唱”和“武唱”割裂开来,对立起来,这恐怕还是理解得不够明确、不够深刻细致的缘故。

 美中不足的是,厉在姜维同蛮女“过家伙”(打出手)这一段表演中,显得太简单仓促、甚至给人以草草了事的感觉。《铁笼山》非神仙戏而有“出手”,这滥觞于俞润仙的“用其所长”。俞老本武旦出身,所以在这出戏里加了若干“出手”戏。但这段戏不是为了卖弄才加上去的,主要描写与蛮女作战的特点,以及在兵败如山倒的势头下,姜维只能随时随地就手头易得的兵器跟敌人作战。那天配蛮女的几位演员,都是天津京剧团里知名的武生演员,并非由武旦应工(这是有先例的。据萧长华老先生回忆,俞润仙最后一次演《铁笼山》,就用了四“亭”扮蛮女,即范宝亭、迟月亭、何佩亭和俞振庭),可惜的是,这几位蛮女虽够“硬整”,却没有演出足够过硬的戏,这主要还是由于姜维的戏太少,有点一般化。而且照老路,“打出手”这场戏只用蛮女不上男兵。而这天晚上的演法却是男女一齐上,轮番在下场门接兵器,这在气氛上就不免显得散漫了。我看,至少这场戏,厉慧良还有加工的必要。

《雅观楼》的李存孝

 《雅观楼》虽是昆腔传统折子戏,却分南北两派,北派虽说由武小生应工,但它原是小生行的一门必修课,只要唱小生,就应当会唱这出戏。半个多世纪以来,程继先此戏固然精彩绝伦(其弟子俞振飞、白云生皆未得其传、这有程本人同张伯驹先生的谈话为证),但姜妙香、金仲仁也都能演这一出。尤其是金仲仁本人,十分珍视此戏,所以在荀慧生的《红楼二尤》中金扮柳湘莲戏中串戏,就专演《雅观楼》。

 北派此戏以工架见长,载歌载舞,要求尺寸准,身段边式,亮相大方,难度很大,一如老生或武生之演《别母乱箭》。扮演李存孝的演员武工当然重要,但表演则应力求含蓄、忌过火,忌卖弄。程继先之后,叶盛兰独擅胜场。盖富连成本有此戏,诸如程连喜、杜富隆、茹富兰直到叶盛兰都会唱;不过叶更具有乃师程继先的精神风貌。

八十年代看厉慧良的戏:“武戏文唱”与“够派”

叶盛兰之《雅观楼》

 我1936、1962年两次看叶此戏,一招一式,足为楷模、比如1936年叶演最末一场活捉孟觉海,是把扮孟觉海的演员夹在腋下下场的,当时叶二十二、三岁,精力正盛;到1962年,叶已年近半百,仍旧是这样夹着武二花下场的。足见其功底之深厚(据说这也有窍门)和演出态度之严肃。

 南派此戏则兼由武生应工,着重刻画李存孝的“孩子气”,从天真烂漫中体现其膂力过人,英勇无敌,所以有耍令旗等表演,当年是盖叫天长子张翼鹏的拿手戏。此外、在北方除程、叶、姜、金等名演员能动此戏外,名票包丹庭先生曾以之授中华戏校学生。包的特点是唱舞并重,昆味较浓。我曾见戏校小生李德彬演此戏,就是包的路数。

 厉慧良这次演《雅观楼》,扮相、表情接近南派,他是把李存孝这个人物始终作为十几岁的娃娃来演的,一派活泼天真,充满稚气,而又显得十分英勇,仿佛举重若轻。但厉并不耍令旗,主要还是以工架身段取胜,可以说是汲取了南北两派的长处。至于其与众不同处则在于后面两场一人既舞长槊又舞短挝,而北派演法是只用槊不拿挝的。这两种兵器长短轻重不一,很难掌握平衡。而厉却偏在不平衡中找平衡,两样兵器频频出手,以显示其高难度的技巧。而我则认为,其精彩之处并不在于兵器的抛与接,而在于他在耍兵器以及抛与接的同时,始终保持着身段舞姿的变化和亮相的雕塑美。换言之,即在表演高难度技巧时演员并未“走出”角色、而是浑身有戏。这才不是单纯的杂技表演,而是通过表情动作来刻画人物。可惜厉嗓子哑不成声,力不从心,不耐重唱。

《挑滑车》的兀术

 金兀术这个角色并不好演。不论是《潞安州》、《战金山》、《八大锤》还是这出《挑滑车》里的金兀术,都得有身分和派头。不应忽略,当宋、金两个政权对峙之时,兀术同样是为金王朝建功立业的英雄人物。何况他是亲王,是贵族,而且是贵族统治阶级中有雄才大略的人。如果把这个角色演成一般番将,固然太“离谱儿”;就是演成马武、张飞或牛皋,也嫌文不对题。记得三十年代听表兄傅和孙先生说起,钱金福曾配孙毓堃演《挑滑车》的兀术,高宠一下子就让兀术给“欺”下一大截儿去。

 但在四十年代初,也是在天津中国大戏院,孙毓堃为乃婿宋德珠配演《战金山》的兀术,确乎气势雄浑,桓桓棣棣。那天晚上厉慧良的兀术一上场,我就对舍弟同宾说,这是在孙毓堃之后最够“派”的兀术了。转过天来,我在返回北京的火车上有幸与刘雪涛同志相遇,刘也说:“厉慧良的兀术真有点钱派的意思,只从这两三场戏里就能看得出,他不愧为一位好角儿。” 

 其实厉慧良在台上并未抢主角的戏,也没有过多的卖力,只是本本分分演他应该演的那一角色。然而厉嗓子虽差,念得却沉着老到,仅报家门的一串台词,便显示出贵族亲王的气派。后面的枪花下场,和被挑去耳环的表情,以及最后一场站在山坡上的亮相,都不炫耀自己的“角儿”身分,而是有规矩尺寸地从平淡无奇中显得那么完整饱满。我以为,这才是一个演员的火候、素养是否经得起考验的关键所在。

 相形之下,六个扮高宠的青年演员,每人都使出了浑身解数,应该肯定他们的认真精神;然而,却总使人感到他们缺少点儿什么。我看,缺的是火候、素养、经验阅历和足以控驭舞台上下的风度和丰彩。从而我认为,现在的戏曲演出质量主要由于配角们还存在着比较显著的差距,造成了一些薄弱环节,才导致整个演出水平的不那么尽如人意。

《八蜡庙》的褚彪

 《八蜡庙》是群戏,褚彪虽是主角,戏并不特别多。早年杨、尚二位大师都是兼演褚彪、黄天霸和费德功三个角色的。就我所见过的名演员所演的褚彪来看,杨小楼浑厚老到,但十分含蓄,点到而止;李少春基本宗余叔岩,髯口很见功夫;王金璐以杨派为基础,更多地用了黄(月山)派身段和亮相,神情、步法则兼有马(连良)派之长。

 而在反串《八蜡庙》中,芙蓉草(赵桐珊)身跻群英之列(照例由四大名旦反串天霸,武旦如朱桂芳等反串费德功,余叔岩、谭富英反串朱光祖,杨小楼反串张桂兰),他反串的褚彪居然能文能武,头头是道,这是由于他对老生戏也确实下过一番苦功的缘故,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叶盛兰反串此戏褚彪,竟也有声有色,劲头匀准,台风大方,以从不挂髯口的小生演员竟然能把髯口甩得挥洒自如,真令人叹为观止。

八十年代看厉慧良的戏:“武戏文唱”与“够派”

芙蓉草反串褚彪

 厉慧良的褚彪扮相近于周信芳,动作的节奏和面部的神情也带麒派特点。一个抢背,“泛儿”起得高,从落地到抬身既轻俏又稳重,摔得漂亮。但据说他在摔抢背时不慎伤肩,所以后面使“乌龙绞柱”时肩部吃不住力,竟然起不来了,勉强亮了个半跪的相,总算圆满收场。其实此戏后面开打本用不着那么复杂。厉慧良当晚因过于卖力,竟在打了一个旋子之后还使了一个“乌龙绞柱”,以答谢观众对他的热情。即使稍有闪失也是情有可原的,何况他已在“轻伤”之后还坚持“不下火线”。

 不过这里要强调指出的是:他的旋子打得如此之平,如此之圆,如此之满,实在是一次示范动作。现在的武生、武净、武丑以至于武旦演员,打个旋子并不算什么,有的还能以多取胜,但往往打得不够标准,即不平不圆不满。而在使“乌龙绞柱”时,由于颈部、肩部用力不准不足,两腿也容易不直。从厉这出戏的演出,我感到今天的京剧演员(尤其是中、青年)确有更加严格要求自己动作标准化的必要。

(《戏剧报》1986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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