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与魔鬼——日本收藏家须磨弥吉郎其人其事

◆文 / 邵天红


天使与魔鬼——日本收藏家须磨弥吉郎其人其事

须磨弥吉郎,1927-1937年,任职于日本驻华使馆,从事情报工作。


这些年,随着中国艺术品市场行情迭涨,作为龙头的齐白石作品的真伪问题难免尖锐,但“须磨弥吉郎旧藏”似乎处身事外。明确为这一来源的齐白石作品,常让人大胆出手,甚至追高。这位被誉为国际最重要齐氏作品收藏家的须磨弥吉郎何许人也?他与齐白石有着怎样的关系?令人好奇。

爱好出收藏

须磨弥吉郎(1892-1970,以下简称须磨),号升龙山人,室号梅花草堂。当28岁的齐白石在家乡学画炭条人像时,须磨在日本秋田县出生。他家学深厚,小学时跟随祖父古仲清廉学习篆刻;大学时代,在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选修戏剧和绘画。须磨能写会画。1954年最后一次访问中国时,他曾用画笔记录下北京、香港等地的风光。

但是,艺术只是须磨的业余爱好。他主修法律,就读于日本旧制五大法学院之一的中央大学。法学是该校各学部之首。中央大学曾培育出众多政治、经济界领袖,如内阁总理大臣海部俊树等。1919年,须磨毕业,通过高等考试外交专业,以外务省事务官的身份任职条约局。这之前,齐白石在陈师曾的支持下,开始了衰年变法。

此后,他先后被派驻英国、德国、中国、美国及西班牙等地。1927年至1937年,须磨在中国工作近十一年,先后任日本驻北京公使馆二等书记官、日本驻广东领事、日本驻南京大使馆一等书记官等职。

1939年,须磨转赴伪满洲国,后升任日本外务省情报部部长。他曾作为外务省新闻发言人,每周三次接待外国媒体。当时,有媒体称,“任何与日本有关的信息都出自须磨口中”。日本人中,他是被报纸头条引用最多的人。媒体评价他思维敏捷,表达精准,深得各国媒体的喜爱。他不遗余力地证明,日本是世界上最明智、最有耐心的国家。

日本战败后,须磨被指控为甲级战犯嫌疑人,后于1948年获释,1951年解除战犯指控。1953年及1955年,他两次当选日本众议院议员,并成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日本国内委员会的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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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画家Daniel Vazquez Diaz绘须磨舞剑,长崎博物馆藏。


作为驻华多年的外交人员,须磨对中国国情有着清醒的认识。他认为,试图在满洲“建立帝国政府庇护的政权”的陆军计划尚可,但“让满洲独立,使其与中国完全脱离的思想绝对是必须纠正”“即使能够在满洲地区建立一个像‘伊拉克’、巴拿马这样的政权,日本需要因此五年、十年,不,永远与中国的国民运动斗争……日本因此可能失去每年高达7亿日元的对外贸易,这岂不与自掘坟墓的愚蠢政策相似?”由是,须磨特别重视与中国亲日派的来往,汪兆铭、唐有壬都与他有不错的私交。

艺术与外交的迭加,塑造了一位个性独特鲜明的外交官。美国国务院曾这样向其国务卿描述须磨:须磨有别于传统的日本外交官;他精通英文、德文、中文,健谈而坦率,魁梧强健,热衷剑术与棒球,热爱舞台表演,并曾撰写舞台剧。他不饮酒,但很好客。他邀请各国外交官参与的晚宴在外交圈颇负盛名。美国人也没有忘记提到:他是公认的中国艺术鉴赏家。

须磨是日本最著名的齐白石作品收藏家。据日本学者西上实统计,其所藏齐白石总量一百件有余,在私人收藏中颇具规模。就齐白石收藏而言,这甚至也是今日不少中国企业孜孜以求的收藏理想。

上世纪40年代中期,伴随着日本在二战中的颓势,身在西班牙的须磨对日本和自己的前途充满了忧虑。工作之余,他开始根据手头的照片、笔记,撰写《齐璜白石翁》等藏品录,以排解不安之感。

但须磨的藏品不仅于齐白石。

据其记录,除齐白石外,他还藏有黄宾虹作品5件、徐悲鸿作品18件、张大千作品27件、溥儒作品24件、刘海粟作品8件等等。在齐白石的影响下,须磨对姚华也颇为推崇,藏其作品30件。另藏有近代画家苏仁山作品62件、虚谷作品28件,并分别为他们撰写了专论。须磨凭借回忆记录下的中国近现代绘画藏品,涉及书画家50余位,藏品逾400件。

其回忆录中,须磨另有关于中国古代书画及陶瓷金石之专册,如《清朝录第一 石涛 至 两峰》《古陶金石 明青花》《梅花草堂往来 宋朝轴类》等等。因内容尚未得见,故须磨是否曾藏有这些类别的作品,有待考察。但曾有媒体报道称,须磨是中国瓷器和石造像领域的专家,其藏品在东亚广受赞誉。由此推测,须磨的藏品当不仅限于近现代中国书画。

1999、2000年,须磨之子须磨未千秋先后赠予京都国立博物馆945件其父的藏品;同时,博物馆向其购入须磨收藏品26件。除上述者,陈师曾、于右任、吴昌硕等人的作品亦在其间。其藏品规模之大,涵盖之广,实在令人惊叹。

1940年至1946年间,须磨任日本驻西班牙公使。几年间,他入藏西班牙艺术品1760余件,其中不乏毕卡索等名家之作。须磨尤其热衷著名画家马里亚诺?福图尼的作品。在马德里时,须磨曾藏有超过200件福图尼的作品。在西班牙艺术收藏领域,须磨的藏品被公认为西班牙以外地区最佳收藏之一。1962年,西班牙政府从须磨手中购入16世纪油画《葛列格里、塞巴斯蒂安与蒂索三圣徒》,现藏马德里普拉多国立美术馆。遵其遗愿,须磨所藏78件西班牙艺术品赠予日本长崎地区。如今,经由其他赠予及购入,长崎博物馆藏有须磨收藏品500件。东亚地区,该馆的西班牙艺术收藏规模最大,“须磨藏品”是其核心。这批藏品中,既有15世纪的宗教题材绘画、16世纪皇室贵族题材作品,亦有19至20世纪近现代作品。

须磨的收藏多钤有其印章,山形“升龙山人”阴文印最为常见,其他印包括“升龙山人”阳文方形印、“须磨弥吉郎”阳文圆形印、“升龙书画”阴文方形印、“须磨”阳文长方形印等等。

社交出品质

须磨与众多艺术家的往来,成就了其藏品在当今市场的认可度。

须磨藏品中有一件刘海粟为其所作人物肖像,表现了须磨舞剑之姿,题跋“力拔山兮气盖世。须磨先生舞剑。海粟写。”观之似能想见席间舞剑、作画之场面,好不热闹。长崎博物馆亦藏有一件西班牙油画家为其画的持剑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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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宋法大山水》,京都国立博物馆馆藏。


须磨与齐白石的往来,无疑是其收藏的有利佐证与加分项目。据须磨在《齐璜白石翁》等书中所记,1928年,须磨分别于7月2日、8月5日、8月15日三次拜访齐白石,每次自白石老人处获得作品一件,分别为《菜类图》(大幅)、《杏花》及《鸡群图》。次年正月间,须磨邀请齐白石至家中叙谈。后来,须磨调离北京,但他仍不时拜访白石老人。如1930年11月,他自白石老人处得《芭蕉》一幅;1933年11月,他自南京去北京,在齐白石处求得《仿宋山水》。

面对心仪的作品,须磨如虔诚的信徒。《仿宋山水》,须磨亦名之《松籁皓屋人声迥》。据他记载,“这幅画是齐白石为夏寿田创作的。后来,齐白石想按宋法画山水,但一直不成功,便希望夏寿田返还此画。齐白石想到我有一幅《松堂旭日图》,也想要我把那幅画还给他,但想到我在金陵,便放弃了。齐白石将夏寿田非常心仪的《大幅莲花图》给了后者,才成功取回这幅画。……我向齐白石询问是否成功复写了这幅山水画。如果成功了,我也想要。(齐)坦言,画了六幅,都不行,最终放弃了山水画……此幅是我再三乞求而来,也是山人割爱送我的作品。” 于此,须磨生动描述了齐白石画山水之不易。一幅齐白石给人又亲自要回的作品,竟被须磨求得,也可见其收藏功夫之深,孜孜求画之态跃然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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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磨于1960年其所藏《齐白石展》现场,其所观之画为齐白石的《仿宋山水》。


除却求画,须磨也会将别处买来的画,交与白石老人评判。前述《松堂旭日图》,为须磨自画展所得。同年,他在西四牌楼一小店买到了类似的画稿,就拿去给齐白石看。白石老人说,这是《松堂旭日图》的草稿之一,“本来扔掉的,被仆人拣去卖了”。齐白石还戏言,“如果这是赝品的话,我也想自己买回来研究。”这种坦率的沟通,想必对须磨的鉴定眼力,大有裨益,是对其收藏的促进。

在与画家的往来中,须磨寻得了购藏作品的线索。1933年冬,须磨从齐白石口中听闻了一件事:“壬戌年即民国十一年是我画山水佳作之最后一年,草堂(须磨弥吉郎斋号梅花草堂)藏《松堂旭日图》,此《仿宋山水》也是,以及今生最精心之《宋法大山水》也是,却因当时贫困至极,无法归还一叫静翰斋的裱画店里欠下的已历时五六年的三百元债款,不得已被抵债,据说以高价卖给了外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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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松堂旭日图》,京都国立博物馆馆藏。这是须磨入藏最早的齐白石作品之一。


说者或许无意,听者十分有心。次年11月,南京荣宝斋的店主登门,给须磨带了一幅山水画。装裱粗糙,但画面丰富的趣味性、豪放的构图与笔触,以及如宋画般悠远的意境,立时震撼了须磨。他很快想起了白石老人关于《宋法大山水》的讲述。他按捺住心中的激动,想找借口砍价,故意问此画真假。不料荣宝斋店主讲出了借债三百元的故事,还出示了相关文书。真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购得《宋法大山水》,须磨兴奋不已。因其装裱粗糙,本该立即去重新装裱。但因太过喜欢,须磨一次次欣赏。这样沉迷三四天,才恋恋不舍地交给荣宝斋重裱。然而,装裱的时间竟显得如此漫长,以致重新装裱过程中,他又去欣赏了几次。谁能想到,一位以强硬干脆姿态著称的外交官,在一幅中国画面前,竟展现出少女恋爱般的沉醉与憨态。

画家之外,须磨与中国政界、商界的“朋友”也常有书画往来。1931年8月,须磨与汪兆铭、孙科、萧佛成等广东国民政府要员为签订“日中同盟”案共同奔走。期间,须磨制作了《须磨帖》,内有高奇峰为其绘《升龙墨意图》等画作,亦附有上述国民党要员的题和诗。想必这批政客在探讨时局之余,也曾挥毫泼墨,“雅集”一番。1935年3月,时局更为焦灼之时,汪兆铭还曾将徐悲鸿《千里马》赠予须磨,后者评此画为“博物馆及上座中至名画垂属”。

须磨笔下的《相伴看山图》入藏过程,也颇具传奇性。被派驻西班牙后,须磨去德国旅行,偶然听到柏林一家中国美术品店在卖荷兰等地转移来的好东西,包括齐白石的作品。次日,他赶去店里,竟与自己以前推荐德国公使陶德曼买下的画作重逢,仿若他乡遇故知,并深感与白石老人极为有缘,立即购入。此画即《相伴看山图》。须磨向外交官们推广齐白石,不料竟能以这种方式回馈了自己。

京都国立博物馆现藏齐白石水墨花鸟册页,共十开,画面构图颇简,但题诗颇多,有八大山人意味。此册页本是齐白石为妻子陈春君所绘,后为“友人得去”,并“携来拓印”。“友人”死后几年,册页由须磨获得。他将这段经由写下,深感与白石老人“之不浅缘”。

除却得自画家本人与友人,须磨藏品的来源还有靠谱的书画店,荣宝斋便是其一。荣宝斋为齐白石售画时间最久,且齐白石与之交情甚好,货真价实。仅1935-1936年间,须磨从荣宝斋购得齐白石字画达14幅之多。

另一大来源为豹文斋。豹文斋创始人佟常林,师从袁克文结拜兄弟赵鹤舫。袁克文,袁世凯次子,字“豹岑”,其名与字即为“豹文斋”名之由来。他也是其股东之一。豹文斋所经营之古玩字画,皆档次颇高。袁克文1931年去世后,豹文斋主要由佟常林经营。其后,他与胡佩衡在琉璃厂共同开设了“豹文斋”画店,由胡佩衡出任经理。众所周知,胡佩衡与齐白石私交甚密,曾多次在其主编的《湖社月刊》中发表齐白石的作品,并为其出版了第一本诗集与画集,推广不余遗力。与一般友人的待遇不同,胡佩衡订画,齐白石有求必应。

在须磨的记述中,也有些出处语焉不详,如“燕京西单牌楼一小肆”“燕京西四牌楼小店”“头发胡同一古玩店”“北京获得”等。此种来源似不能成为藏品品质的保障。这些作品是否都经过齐白石评鉴,也不得而知。但这类作品占比较小,在须磨所记录下的六十三幅藏品中,仅有不到十幅属于此类来源。总体来看,他与艺术家的往来,与友人的互动,为他的收藏保驾护航。

学养生境界

在收藏的五十余位中国近现代艺术家中,须磨最青睐齐白石。

当时,许多日本人喜爱齐白石作品。朱省斋先生在《齐白石作品在日本》一文中曾写道,“凡是爱好艺术的日本人士到过北京的,无不以获得一纸半幅齐氏的笔迹为快为荣的”。须磨更称齐白石是当代“国画第一人”,认为齐白石这一派必将在中国绘画史上留下深刻的印记。作品之外,须磨也欣赏白石老人的人格,倾慕之心溢于言表:“我对他的多次造访至今仍记忆犹新,他和他的绘画将永远活在我心中。”由是,须磨围绕齐白石建立了他的中国艺术藏品体系。即使有百余幅的收藏规模,须磨还是后悔,当年没有更多地购入齐氏作品。

据京都国立博物馆官网及所出展览图录统计,须磨未千秋捐赠齐白石作品30件:以花鸟画为主(20件套),另有山水画8件,人物及文房清供类题材各1件;形式以立轴为主,仅含册页一套。此外,一套十开花鸟册页虽未标注“须磨未千秋捐赠”,但其上有须磨题签。另有齐白石与雪庵瑞光合作之《渔村夕阳图》,亦为须磨未千秋捐赠。故京都国立博物馆馆藏中,确证为须磨旧藏齐白石作品共32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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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蕉叶图》,京都国立博物馆馆藏。此作有须磨上款,罕见。


所藏《芭蕉图》,有白石老人题“升龙山人清鉴。画齐璜。”上款,是须磨旧藏中,为数不多的带有其上款的齐白石作品。

据不完全统计,近年来拍卖市场上流通的须磨旧藏齐白石20余件。其中逾一半为花鸟画,其次是山水,还有人物及文房清供类题材;按装裱形式分,以立轴为主,亦有少量册页和扇面。

另有作品既非博物馆馆藏,亦似未见诸国内拍卖市场。1953年至1960年间,须磨曾多次在日本及美国举办《须磨收藏齐白石作品展》,藏品亦参与过香港相关展览。部分展览图录中,可见此类作品。2012年,京都国立博物馆《中国近代绘画与日本》中展出的《大鸡小鸡图》《铁拐仙图》亦属此类。据不完全统计,可归于此类作品的数量当在37件以上。

自须磨对齐白石作品的甄选收藏,可窥见其收藏的一大特点:收藏之于他,亦是“创作”。

须磨的藏品大多经过悉心整理与保存,配以函套及他本人书写的题签。他还为一些精品配上成段的点评,多幅评价为同类中之“白眉” (白眉即杰出者),钟爱之心溢于言表。藏家与作品之间的这种互动,无疑是对作品的再“创作”。

他的藏品大多经过精挑细选。在已知花鸟画藏品中,齐白石颇具代表性的“虾”,仅有几只出现在册页中;部分藏品展现出八大山人的冷峻风格,如京都国立博物馆藏《白花清鸟图》;常见的绘画题材,则多体现出苍劲朴雅之感,构图新颖别致。去年,中国嘉德曾拍卖须磨旧藏《多子》图:石榴丰润饱满,用色苍雅;枝干入金石味,劲意潇洒;画面点缀红艳石榴花两朵、翩跹蜜蜂两只,生机盎然。石榴题材的齐画中,或单绘石榴,或配以寿桃、葡萄、荔枝等吉祥果实。《多子》却画一丛斜出的兰花,清新雅致,构图松而不散,可谓别开生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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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作品《多子》,国内重要机构收藏。此作趣味丰富,别开生面。


《放牛》属齐氏花鸟画中别具趣味的一类。盛放的桃花枝下,板凳上绘一捆牛缰。脱缰的牛与贪玩的牛倌早已不知踪影,引人遐想。既得形似,亦深得中国文人画之趣,不只画面留白,故事、意境亦留白,构思精妙令人不禁莞尔。弦外之声,余音绕梁,与《蛙声十里出山泉》有异曲同工之妙。

《百称》绘上嬉戏的老鼠,平民味十足,别具趣味;《月明图》绘一轮圆月当空,构图现代,意境悠悠。须磨亦藏数件齐白石绘人物画,钟馗、铁拐李皆粗放生动,《人物写生》题材少见,以《耳食》最为妙趣横生。

须磨的判断并非人云亦云,亦不紧随市场。尽管在齐画藏品规模上看,须磨藏品中以花鸟画居多,实则他对白石老人的山水、人物评价更高。1928年4月,北京的日本人俱乐部举办齐白石个人展览。参展作品约两百件,题材以受市场青睐的花鸟为主。初到北京四个月的须磨,心仪的却是一幅书法、一幅山水:《汉隶对联》与《松堂旭日图》。《汉隶对联》是此展唯一一幅书法作品。

或许受儿时篆刻教育的影响,须磨深谙书法之美。这幅《汉隶对联》经常被挂在家中欣赏。夜深晚归时,他还常与家人品评讨论这幅书法作品。须磨在其所写《齐璜白石翁》一书中言,此作有别于呆板的隶书和篆书,其工整的结构、圆润灵动的笔划十分精妙,更有一份庄重感。须磨曾多次希望齐白石再赐书法作品:“每次和他见面,都想让他为我写幅字,不知道说了多少次。他也只是笑笑说写不出来了。”故而,须磨说自己齐白石的作品虽多,此作非常宝贵。

与几乎被抢购一空的花卉作品相比,《松堂旭日图》的市场反应显得有些落寞。须磨却被这幅尺幅不大、鲜有人问津的山水惊呆了:构图简单,笔触如小童般稚拙,却充满鲜活感。十多年后,须磨仍在感慨,得到这件作品是多么幸运!这两幅或许是须磨入藏的最早一批齐白石作品。(据庞耐在展览图册《齐白石》中记述,须磨第一次“发现”齐白石之美,是在1927年北京的一次展览中,须磨将展出的四幅齐白石作品全部购入。但在须磨着《齐璜白石翁》中未见提到是次展览或这四件藏品。)

此后,须磨曾数次购入齐白石的山水精品。《齐璜白石翁》一书中,这些山水画的购入过程与赏评,占据了不小的篇幅。而有关花鸟画多只是寥寥几笔,有些只提到购入年份和地点。

其藏齐氏山水画年份最早的作品或为20世纪初作《借山图》八题,最晚或为1934年所作《水连天》,以二十年代的作品最多,前后跨越三十年。这与齐白石山水创作的盛期相合。

早年,齐白石临《芥子园画谱》及胡沁园藏品,山水画体现四王风格,细碎秀弱;后学石涛、朱耷及金农,冷逸粗放。四处游历,六出六归之后,山水画于写生中,加入浓郁的个人感受及新颖构图,简练而富于生活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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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借山图》册页八开。须磨题跋中写道,此册为“山翁亲持赠草堂”,意即齐白石亲自给他的。


五十二开《借山图》是六出六归后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徐悲鸿赞其“具备万物,指挥若定,及其既变,妙造自然”。须磨藏《借山图》仅八开,但每开皆题诗句。其中一开题“初过小孤山画其图后二十年,乙丑补题新句,白石山翁”。乙丑为1925年,前推二十年是1905年。但齐白石在《自述》中说,《借山图》作于1910年。由此看来,“20年”“1910年”或都为大约之数。须磨所藏《借山图》册页约作于1905-1910年之间。据须磨自题跋中言,此帖为“山翁亲持赠草堂”。

须磨所藏都能在北京画院藏二十二开《借山图》中找到同题材作品。除“洞庭君山”一页略有微调,余者构图如出一辙。有趣的是“独秀山”“竹霞洞”“小孤山”三开与北京画院所藏风格相近,另外几开与齐白石1927年作《自临借山图册》近似,更为粗放简练。或许正如郎绍君先生所言,此阶段的齐白石山水整体风格并不统一。但这八开册页展现出齐白石山水风格的巨大变革。须磨对其认识也很深入,“翁作中山水罕、特,若此逸品不数点出……品次此帖为首帖”。后有人特意想买,须磨怎么也不肯转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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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山水》册页十开。此册是拍卖中目前所见须磨旧藏齐白石作品成交价最高者。


1922年的《山水》册页十开,是对这一风格的延续。危岩耸立如“小孤山”“独秀山”,但在远景加绘民居、竹林、远山衬托,构图在保持独特新颖的同时,较《借山图》更加丰富多变。笔墨豪放苍润,充满力量,色彩丰富大胆。须磨赞其曰:“白石翁画山水最罕而佳也,此册又翁山水中之白眉也。”

同年作品《宋法大山水》绘构图繁密的全景式山水,是齐白石较少绘制的风格。此作近六尺整纸,尺幅巨大,前景柳林河流,中后景满绘崇山峻岭,气势如北宋山水,极其宏大;方折线条勾勒山石,不作过多皴擦,将山石肌理简化抽象,不加设色,仅以深浅墨色展现质感与结构,厚重苍劲。齐白石曾为曹锟作相似作品,但前者更为简练抽象。故宫博物院藏《桂林山》为同类画法,交代了此类山水构思的出处即为桂林山水。须磨在《齐璜白石翁》中写道,齐白石自称《宋法大山水》为今生最精心之山水作。其尺幅之大,构图之繁密,绘制之详尽,确为齐白石罕见之作。

齐白石衰年变法主要在大写意花鸟方面。自其花鸟画在日本一炮而红,国内也开始追捧。白石之山水画也融入金石笔法和浓烈色彩,但他所追求的笔墨不重视出处规范,浓郁的生活乡土气息、简括雄健的风格,与当时国内画坛流行的或清逸冷峻、或闲静淡远、文人气息十足、且追求传统笔墨的风尚大相径庭。故其山水画赏识者寥寥。白石老人自己坦言,“吾画山水,时流诽之,故余几绝笔”。即使在1950年代齐白石逝世后,傅抱石、李可染等山水画家多热情称赞其花鸟虫鱼,却极少谈及其山水画创作。

日本友人如森田君也曾告诉须磨,齐白石草虫类作品更好,但须磨却对白石山水情有独钟。原因之一,或许是物以稀为贵。多次拜访齐白石后,须磨曾这样写道,“齐白石在极度集中的时候,能够顺利画出山水画,但他经常苦于无法进入状态”;动物和花卉类的作品不但画着容易,还容易出手。这种艺术家对市场的本能反应,让须磨感到花鸟画“重复较多,说是陷入风格主义之中,也不为过”;而山水和人物才展现出齐白石艺术的精髓。当有人问起须磨,为什么在1928年展览中选购了山水和书法,他答曰,花鸟画多,需要静静筛选。显然,须磨热衷于齐白石的作品,但并非全盘追捧;他所选的作品不只讨喜好看,更要别具一格,要展现出画者的独特与才华。

另一层缘由或许与日本画坛的风气有关。明治维新后,日本引入西方科技与理念,绘画领域也“充斥着西洋画风之洪流,相较于此,中国现代画坛则是在中国式的微风中缓缓变动着”(须磨)。儿时的篆刻教育、大学时的绘画教育,让须磨既能领悟传统中国书画之美,亦能将当代艺术置于全球视野之中。让他眼前一亮的,便是齐白石的山水:“他的山水画,在运用接近原色色彩的这一点上,具有印象派的作风,但骨子里却未舍弃宋元画风,是如假包换的中国作品,被外国人赞誉为东方塞尚。”塞尚因对印象派的推进与对立体派的启发,被誉为西方“现代艺术之父”。“东方塞尚”无疑是对齐白石的极高评价。两者的相似之处或许在于,使传统的笔触,让位于色彩和构成,从表现客观自然,更多地转为表达艺术家的感受与永恒的存在,表达“艺术的真实”。

对艺术家作品的甄选,无疑也是一种创作。经由搜集、整理,须磨将点连成线。而艺术史论的构建,使线织出了一张“当代”艺术之网。在《现代国画分野展望》一书中,须磨将当时的中国画坛分为四个流派:

一、以齐白石、溥儒为代表的“纯国画派”(北京等北方地区);

二、以徐悲鸿、刘海粟为代表的“洋画派”(南京、上海等地区);

三、以高剑父、高奇峰、赵少昂为代表的“中间派”(以广东为中心,吸引了众多新型画家的地区);

四、以潘天寿、张大千、黄宾虹为代表的“超然派”(此类无法归入其他三派。他们遵守中国传统画风,但也受到了现代风格的影响。他们大多生活超然)。

这种分类方法有其内在逻辑,与今日国内艺术史所分有异有同。有趣的是,他列举了一些如今不甚知名的画家,如张万里、蒙树培等,可见其涉猎之广;知名书画家如吴昌硕等却未见提及(《中国书画在日本》一书中认为,吴昌硕因去世较早,而未被列入)。

今日回看,无论是画家遴选,还是分类诠释,这四派分类并非无懈可击,正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但又有多少收藏家,能对同时代的艺术家有如此广博之涉猎、学术之领悟?既做收藏,也做学术探讨;既能沉浸于藏品,又能跳出来旁观,是收藏的另一种境界。学术体系的建立无疑又对其收藏起到了指导性作用。收藏与学术,互为因果,互有裨益。藏家,借由学养、眼光及理论建立,也在进行艺术史的“创作”。

前述收藏目录,虽为事后回忆,难免在细节上与事实有出入,但其详细记录了众多藏品购入的时间、地点、前后缘由及他个人的评判,与收藏有关的所有资料,如请柬、明信片、展览场刊、展览海报,甚至连嘉宾签到簿、剪报、贺年卡、照片,须磨都细心保存,最终与作品一起捐给了京都国立博物馆。藏家珍藏艺术的同时,也在保存一段历史。亲历者将历史丰富的细节铺陈开来,为后来者提供丰富的研究素材,是对历史的坚守,也是对艺术的“创作”。

正是这“收藏即是创作”的信念,使须磨在藏品录的编纂过程中,自国家前途的忧虑之外,感到了一丝喜悦。

须磨的几本近现代绘画藏品编目,写就于日本战败前夕。独在异乡为异客,前途未知而渺茫。须磨在回忆这些作品收藏过程时,体味到艺术家借由作品而存续的精神,意识到藏家在“再创作”时融入的心血与思考。生命有涯,政治生命亦短暂,在艺术中投入的生命却将借由作品,得以打破时间空间的阻隔,以达到某种永生。艺术不能改变他的命运,却能改变他的心境。

艺术成了他的出路。艺术于他,与政治或许有关,但更是政治之外的桃花源,是心灵的解脱,是生活在别处的希望。

较为可考的来源,由热爱驱动,借由收藏而“创作”,为须磨的藏品带来了极高的市场认可度。

2005年,苏富比香港春季拍卖曾上拍须磨旧藏齐白石画作《与佛有因》。该作曾于1960年分别在日本东京、美国三藩市及纽约展出,并多次出版。该画有关佛教,但并未如常绘以诸色佛像,而以拂尘、木鱼为表像,构图简洁而富于层次感,不经意处见用心,题材罕见。当年以高于估价近五倍的516万港币高价成交。

前述《山水》册页十开,于去年在北京保利春季拍卖上拍。尽管在《齐璜白石翁》中,须磨并未提及此本册页,但其囊函上有其本人题签,“白石翁癸酉冬示之于余,壬戌所作也”,并经多次展览、著录。壬戌为1922年,癸酉即1933年。十开册页构图皆别具特色,运笔大胆拙放,气象开阔,题诗笔锋劲朗,画山水,亦写家国山河,画书皆佳。此套册页先于2012年中国嘉德香港秋季拍卖亮相,成交价4600万港币;2018年保利再次上拍,成交价5635万元人民币,为暂见须磨旧藏中成交价最高之作。

艺术方永恒

然而,硬币总有两面。作为日本外交官的须磨,显然不是不问家国事的艺术家。他或许热爱中国和西班牙艺术,但他捍卫的始终是日本的利益。随着中日战事进程,他的角色愈发重要与微妙。

众多中国亲日派中,须磨与唐有壬私交甚好。须磨曾这样写道,“在华十年,结识了许多中国友人,但没有人像他一样亲密。他充满了人情味。”这个“他”便是唐有壬。1935年12月20日,须磨从荣宝斋买下了齐白石的《碧云寺梦游图》。买画当晚,唐有壬在去上海前来访。在须磨书房里,唐有壬看到了这幅画,欣赏良久,问须磨,齐白石还能有此佳作呀?赏完画,唐有壬似也无甚要事,只表达了自己对须磨的担忧,说局势会愈发不利于后者的工作。不料,四天后,唐有壬在上海遇刺身亡。须磨曾不无动情地写道,“唐有壬和我都不是神仙,当然无法预料有壬在四天后死于枪杀”“我不止一次地想起有壬君,在写这篇白石作品文章的时候,也不由想起他”。唐有壬曾任国民党外交部次长、交通部次长,与蒋介石、汪精卫均好,但私通日寇。1935年,被中华青年抗日锄奸团暗杀。

美国情报人员认为,1935年底唐有壬被刺杀身亡后,须磨转而利用另一位国民党高官——黄浚。

黄浚(1890-1937)出身书香门第,四岁识字,七岁作诗,曾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一些文章中提到他与须磨是早稻田大学同班同学),回国后就职于民国北京政府,后进入南京国民政府工作。汪兆铭任南京国民政府行政院院长时,选黄浚做秘书。黄浚后升任机要秘书,地位仅次于秘书长。

1935年,须磨自黄浚手中,收藏了齐白石所作《鱼苗长图》。这是须磨少数自私人藏家手中得到的作品。

日军步步深入,直至1937年7月7日制造“卢沟桥事变”,抗日战争全面爆发。8月初,面对危急形势,蒋介石召开高层会议,公布绝密计划,欲封锁江阴要塞,切断日本驻沪海军与上中游海军的联系,再逐一歼灭,胜算颇高。会议保密级别很高,与会人数极少。不料会议结束第二日,长江中上游多地的日本军舰、商船已开往下游,日本侨民也逐渐撤离。大规模打击日本海军及海军陆战队的计划彻底失败。蒋介石意识到情报泄露严重。此后,广德秘密机场被轰炸、英国大使许阁森汽车被炸案,及中央军校刺杀案,让机要秘书黄浚的汉奸身份渐渐浮出水面。而这一切都与须磨有关。

抓捕黄浚的过程颇为曲折。查案过程中,外事组截获了一封须磨命黄浚加紧刺探国民政府情报的密信。于是,国民政府军委会外事组假借须磨口吻,伪造了一封密信,以须磨将予以嘉奖为名,让黄浚于第二日召集间谍集团所有成员。密信以黄浚、须磨惯用的方式传递。同时,外事组收获了黄浚意欲传给须磨的机密情报。

次日,该集团被一网打尽。1937年8月,黄浚及其子黄晟等十八人全部被枪决。此案被称为抗日战争爆发后告破的中日第一大间谍案。

黄浚的背后主使便是须磨。后者因擅长情报搜集,在日本外务省有“须磨情报”之说。1937年,须磨被调往美国任使馆参事。鉴于此前在情报方面的“出色”表现,华盛顿当局意欲严密监视他的行动,谨防他“重操旧业”。

须磨作为日本在中国的代言人之一,颇为强硬。他多次敦促国民党,给予冀东防共自治政府更多权力,解决敌日情绪与对亲日派的暗杀活动。后因蒋介石不合作,他积极支持汪兆铭组建政府,并在1939年宣称“蒋介石政权将在三个月内垮台”。或许因为善于周旋,在上海外交界,他有“转椅外交官”之称。


天使与魔鬼——日本收藏家须磨弥吉郎其人其事

须磨被审讯过程摘要首页


1945年底,须磨在第四次逮捕中被捕,因其1933年至1937年间在中国的活动,被定为甲级战犯嫌疑人。1948年,在审讯完重要甲级嫌犯后,国际检察局首席检察官约瑟夫?季南向华盛顿提出,释放包括须磨在内的20位在押日本嫌犯。外界猜测,季南认为其主要任务是审讯重要甲级嫌犯。此项任务完成后,他担心后续审讯虎头蛇尾、费用高、耗时长,并认为应组成新的审判庭,故提出释放请求。亦有人推测,当时,美苏已进入冷战状态,皆无心继续审判。无论原因为何,须磨不久获释,后解除了战犯指控。但毫无疑问,他曾在中国所作之事、所起到的作用,当为中国人民所仇视。

抗日战争期间,白石老人对日本官员的态度非常坚决,以“白石老人心病复发,停止见客”“画不卖与官家,窃恐不详”等理由,拒绝接待,拳拳爱国之心可证。须磨这位强硬派外交官,经由亲日派培植与情报搜集,“成功”影响了中日对战的前期进程,当正是齐白石所深恶之流。或许因为彼时的“战争”尚在幕后,可能不广为人知,才有了这段国仇家恨外的艺术之交,并得以存续至新中国诞生。

1954年,日本各党派人士受邀于中国国庆日来华参观。须磨的朋友们认为,鉴于其曾在“中国‘横行’了十一年,无论如何,再不能踏上中国的土地一步”。不料,须磨成功受邀。借此机会,他拜访了老友梅兰芳,也想再度拜访齐白石。此时的齐白石年逾九旬,常谢绝客人的访问。须磨径自来到齐白石老人家门口,再三恳请下,守门老翁才去通报。白石老人竟乐意相见。须磨称赞其山水画,并表示想请齐白石再割爱一些。白石老人说,自己也想保存些作品。如果一定要,就给了自己72岁时的创作《水连天》,并赠姚华所绘《四君子图》。

2018年年末,为庆祝《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缔结四十周年,东京国立博物馆推出《中国画家齐白石》展,展品中既有北京画院所藏齐白石作品,亦有馆藏须磨旧藏。2019年1月30日,此展于京都国立博物馆再次展出。念及须磨的身份,展览的由头显得有些讽刺。这却似乎印证了须磨所想:艺术之花的盛放,可以穿越时空,超越诸多人事、政事。国恨家仇决不能忘却。艺术,或许可以沟通、弥合分歧与创伤;艺术,促成了一段段跨越阶级、跨越国界、跨越时间的友谊与佳话。

(作者邵天红,2012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获英语语言文学与经济学双学位,2013年毕业于伦敦大学亚非学院,获艺术史硕士,现从事文物与艺术品鉴赏与市场研究;文章在《北京晚报》《典藏》杂志等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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