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華:生活的目的不是追求幸福,而是要直麵人生的痛苦

1860年9月20日,叔本華在起床時不慎摔倒,頭部受到了猛烈的撞擊,但他看上去似乎並無大礙,當天晚上依然安穩入睡。第二天叔本華照常早起,仍按之前的慣例,洗完冷水澡後才吃早餐。女僕為他打開房間的窗戶,讓清新的空氣流進來,然後才出門出去迎接醫生。幾分鐘後,當他們走進房間時,發現哲學家倒在沙發的一角,已經與世長辭了。

人們在叔本華的遺稿中發現這樣的文字:

“我一直都希望死得輕鬆......我將懷著已經完成自身的使命,為迴歸於那賦予我如此之高天資的來處而感到滿心喜悅。”

在旁人看來,叔本華活得似乎並不成功而且還充滿著痛苦。他幼年時就過上舉家漂泊的日子,父親的自殺更使生活蒙上了陰影;他患有多年的鬱抑症,哲學作品不被世人認可,是無名的滯銷書作家;在柏林講學時還慘敗給了黑格爾;他因不堪噪音干擾而將一名老婦推出房門,致其受傷,被迫打了6年的官司,最終敗訴,成為人生的汙點;他與自己的母親反目,至死不相往來。在妹妹和捲毛狗相繼離世後,孤獨的哲學家才著手寫作《附錄與補遺》,如果沒有這本書,叔本華或許還無法享受到人生最後9年的尊榮,而是在孤獨中默默地死去。

儘管一生充滿著痛苦,但在叔本華看來,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能夠帶來愉悅的心情奔赴死亡,而不是像俗人那樣滿懷疑惑並略微不捨的離去——因為,叔本華能夠直面生活的痛苦,看透了人生。

叔本華:生活的目的不是追求幸福,而是要直麵人生的痛苦

叔本華的悲觀主義人生哲學

悲觀的哲學,積極的態度

伏爾泰在哲理小說《老實人》中描繪了一個名叫邦葛羅的哲學老師,他逢人便講“天下事有果必有因”、“事無大小,皆系定數”,又說“這個世界是十全十美的”、“萬物既皆有歸宿,此歸宿必然是完美的”。他就憑著這套理論去生活,結果在吃盡苦頭之後,才明白人生有三大憂患:煩悶、縱慾和飢寒。這個世界並非十全十美,人生的歸宿也不是幸福,大部分人都只是平平淡淡、在枯燥無味的工作中過完這一生。

《老實人》實際是在諷刺萊布尼茨的樂觀主義學說,邦葛羅這頭蠢驢一味樂觀,硬把壞事說成好事,他遭遇颶風、破船和地震,卻還高興地說如果沒有這些災禍就無法顯示自己倖免於難的好運;他安慰老實人說,要不是被逐出王宮、遭受刑罰乃至流放美洲、弄丟黃金,大家就不能在農村裡吃到美味的花生和糖漬的佛手了。明明自己被生活和貴族壓迫得喘不過氣來,還一味的搞精神勝利法,相信這個世界是十全十美的,這種樂觀主義實在是自欺欺人。

叔本華也反對萊布尼茲的樂觀主義,萊布尼茲認為不幸是一種消極的因素,它阻礙著人生的前進,生活就是要對不幸進行克服與否定。他說“這個世界是所有可能世界中最好的世界”,幸福的果實掛滿頭頂,只待我們去採摘。

對此,叔本華卻說:

“萊布尼茲竭力維護這種荒謬觀點,他企圖用顯而易見而又毫無價值的詭辯來加強他的論點。幸運恰恰才是消極的,換句話說,幸福和滿足總是隱含某種慾望的實現,即某種痛苦結束的狀態。”

在叔本華看來,不幸才是常態,而幸福則是不幸的短暫克服。人生的經驗告訴我們,快樂與滿足是那麼的短暫,更多的時候是枯燥、煩心與無聊。生活的基本內容並不是幸福,而是“工作、憂慮、勞動和煩惱”。

誰不肯承認這個基本的事實,不肯面對大眾所共同得到的經驗,那麼他的哲學就不夠真誠。建立在善意謊言之上的樂觀主義,除了自欺欺人之外,又能有什麼積極意義呢?從這種意義上來說,悲觀論倒是積極的,因為它敢於正視人生。只有丟棄“瞞”和“騙”的陋習,才能為生活尋出一條正路來。

叔本華:生活的目的不是追求幸福,而是要直麵人生的痛苦

伏爾泰的《老實人》嘲諷盲目的樂觀主義

痛苦才是生活的基調

在叔本華看來,人不過是生存意欲的客體化,是慾望的化身。七情六慾就像月亮的陰晴圓缺一樣,總是在匱乏與滿足之間輪迴,且匱乏的時候多,滿足的時候少。不幸就像月缺,幸福則如月圓。

追求幸福就需要付出努力,而努力本身就是一種辛苦乃至痛苦,此時的過程就像上弦月一樣,逐漸向滿月靠近;在慾望得到短暫的滿足之後,無聊也就隨之而來,月亮開始往下弦變化。

努力的痛苦多因匱乏,無聊的痛苦則因厭倦。前者通過千方百計的積蓄來滿足內心的貪慾,後者卻要進行肆意的揮霍,以免情緒變得抑鬱。叔本華說“厭倦是痛苦的一種形式”,只有人類才能感受到它。對於那些多愁善感的富人來說,他們的痛苦哪裡會比乞丐少呢?故而窮人節衣縮食、存儲貨幣,富人則紙醉金迷、百般挑剔——誰都遭受了生存意欲的奴役。

推動人生向前的不是幸福與滿足,而是不幸與痛苦。況且人生並非一直向上發展,對於個體來說,中年之前是上升階段,晚年則走向衰亡。如果一個人活到了暮年,不顧軀體的衰退,仍要去追求所謂的滿足與幸福,那會是多麼荒謬的事啊。

可見,追求幸福並非人生中一以貫之的目的,人生的基調是痛苦的,我們所要做的是直面各個階段的痛苦。

為什麼要正視人生的痛苦?

人是生存意欲的化身,慾望只單純地追求滿足,這就給我們造成了一個與生俱來的錯誤觀點——“來到這一世界,目的就是要過得幸福愉快”。

誰要是堅信這個錯誤的原則,就必然要被生活所捉弄了,他會認為這個世界到處都充滿著矛盾,處處與自己作對,剝奪了自己應得的幸福。當我們走出父母營造的溫室,初次體會到生活的堅辛後,就會明白這一世界不是為了讓我們享受幸福而設計。

當現實與理想發生矛盾時,樂觀主義者時而將自己的不幸歸因於環境,時而又歸咎於別人,要麼是埋怨自己時運不濟,要麼就責怪自己蠢笨無能。如果他肯放開眼界、審視人類,就會看到大部分人其實都是不幸的,很少有人能做到心滿意足。大家在生活中都備嘗辛酸,都沒有得到自己渴望的生活方式,只得選擇了苟且——如果人生的目的就是過得幸福愉快的話,那麼未免也太虛幻了,因為人類的大多數都與它無緣

真正說來,人們所普遍共有的應是痛苦。快樂的理由不勝枚舉,而痛苦的原因無非是匱乏與厭倦。在人生的上坡路上,我們要直面痛苦,在匱乏與厭倦之間尋得平衡,避免滑向兩個極端。這時候,我們是順著生存意欲來行動的,我們要伺候好這個人生的主子,避免被它折磨;而到了晚年,我們的器官逐漸衰退,眼睛變花而五色衰,耳朵轉背而五音退,牙齒脫落、味覺變淡,手腳日漸遲鈍,記憶力也下降,而男女之慾更是消散。隨著感官的衰退,生存意欲的鎖鏈也變得鬆懈了。這時候我們要做的是轉過身來,背對痛苦,逆著生存意欲,以此來淨化人生。

叔本華:生活的目的不是追求幸福,而是要直麵人生的痛苦

在痛苦中淨化我們的人生

人生猶如一片苦海,我們夾雜著淚水來到了人間,在生活的海洋中遨遊,只願到達彼岸。許多人不肯正視游泳的堅辛,不願承認生活的勞累與痛苦,便拼命給自己幻想一個美好的彼岸來。他們編造謊言,對旁人說上了岸就是無憂無慮的天國,那裡的幸福將會是永久的,不需要用努力和痛苦來做代價——他們不知道,在苦海的彼岸,等待著的只是死亡與虛無。

對於這個彼岸,叔本華說:

“死亡的確被視為生活的真正目的:在死亡的瞬間,一切都有了定奪,而之前的整個一生只是為此定奪而做的準備功夫而已。”

死亡就是人生的結果,是生活所結出來的果實,是對以往的一切進行定奪與概括。死亡告訴每個將死之人這樣一個真理:人的一生充滿著痛苦,不幸便是它的常態,然而你從來就不敢正視它。反而通過各種“瞞”和“騙”來安慰自己——你追求功名,一心往上爬,然而所有的帝王將相不都同為枯骨了麼?你斂金聚寶,厭多恨少,然而要上岸時又有什麼能帶走呢?

死亡給你的人生做出了評判,你活了一輩子都沒活明白,不知道人生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只有當你在苦海之中回頭觀望時,才是一種解救和解脫。我們這一生有著無數次回頭的機會,只是生存意欲統領著七情六慾,干擾了我們的判斷。只有到了老年時,隨著身體的衰敗,意欲也會隨之消退,就像傍晚的陽光不再刺眼一樣,此時只要肯回頭,便能看清生存意欲的真面目。

叔本華:生活的目的不是追求幸福,而是要直麵人生的痛苦

叔本華的哲學深受《奧義書》的影響

老年使人彷彿回覆到生殖系統尚未發育前的無邪狀態,這時自私自利讓位給了對子女的愛、努力賺錢讓位給了保持健康、奔波勞累讓位給了享受生活。這時候我們就要背對著痛苦,回過頭去觀看人生的苦海。看透人生的本質是痛苦後,我們不再留戀與它,不再渴望永久佔有。對幸福和愉悅的虛幻追求逐漸轉化為安樂與沉靜,人的內心不再苦於逐求、不再耽於貪慾,不必去為名利而勾心鬥角,不用因為異見而口誅筆伐。

到了人生的末期,我們更需要做回純粹的自己,獲得了道德淨化的契機。當我們日漸接近於死亡的彼岸時,良心的拷問會不時出現:我這輩子有過哪些不義行為?我傷害過了哪些人?我是否因自私自利而忽略了作公民的責任?如果我們做不到問心無愧,是否需要進行彌補,以免此生有缺憾?

當我們回過了頭,把苦海人生都看透之後,心靈才會得到淨化,並且在安樂與沉靜中過完餘下的日子,不再迷戀於長生,也不會悲觀厭世,而是淡然處之。生活的痛苦依然會存在,但它已經不是我所要極力避免的災難,而是像煩人的鬧鈴一樣時刻提醒著——

我還活著,切勿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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