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人見人愛,為何出場詞說他“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

大觀園裡賈寶玉聰明伶俐,才思奔湧,還柔情似水,平易近人,可謂是一個近乎完美的翩翩美少年,特別是被奶奶賈政之母視為掌上明珠。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見人愛的人物,有個人卻很不喜歡他,此人就是寶玉的父親賈政。整部書中,大部分時間段裡二人都是格格不入。

賈寶玉人見人愛,為何出場詞說他“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

賈政:“正道”代言人

還記得寶玉剛出場時那兩首類似於“判詞”一樣的《西江月》嗎?

(其一)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其二)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絝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賈寶玉人見人愛,為何出場詞說他“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

這兩首《西江月》對寶玉評價並不好,這似乎與故事情節當中寶玉惹人喜愛的形象相反,有點讓讀者摸不著頭腦。實際上這兩首判詞,正是從賈政這類人物的視角——也就是當時主流價值觀的角度,對寶玉所做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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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難發現,賈政的名字有兩點暗示:

其一,政,正也,即正途,正道。其二,從政之道,政治之道。

這兩個含義無一不意味著當時的“主流價值”。

賈政更是榮國府一家之主,從主張到做派,他都對兒子都有明確的要求:那就是讀書參加科舉考試。

平日裡,他便“在子侄輩中,少不得規以正路。

也就是說賈政不只是管教寶玉,也包括規勸家族中其他少年郎要走“正路”。——這個正路便是:舉業!

明清時代,科舉是天下所有讀書人公認的正途,如能晉身科甲,考取進士,那無疑是一個家庭的最高榮譽,所謂“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士農工商”中的“士”(讀書人)居於首位,如考取進士做官便成為“仕”,更是遠遠高於其他任何身份。

一個家族有子弟能夠進士及第,既是他本人的榮耀,也是他為整個家族創造的最高榮譽。這種榮譽,凌駕於家族已經擁有的地位和金錢。

歷代有很多名門重臣,都因為沒有進士身份而耿耿於懷,人生彷彿有嚴重缺憾。比如,著名清代名臣左宗棠,已官拜陝甘總督封疆大吏,就因沒有進士身份,在六十來歲時還想參加科舉考試,直至被慈禧特賜進士,他才略感心安。可見,科舉和進士,是封建時代一個人和他的家庭成功的最高標誌!

賈政曾對賈母傾訴自己管教寶玉的苦衷:

為兒的教訓兒子,也為的是光宗耀祖

所謂“光宗耀祖”就是希望寶玉能夠進士及第!

可寶玉卻“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不愛寫八股文章,不想過問現實世務,這不明擺著放棄了舉業求官之“正路”嗎!這不是和父親賈政最強烈的願望背道而馳嗎!

有這樣一個跟自己完全“擰著幹”的兒子,賈政如何能夠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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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才只是“偏才,八股文方是“堂堂正道”?

有人說,寶玉不是博通書史,詩才奔湧嗎!大觀園建成各處景觀題對起名之時,寶玉不是當著父親和眾清客之面,大大施展了一番吟詩題詠的才華嗎?怎麼還說他“愚頑怕讀文章”?

是的,寶玉詩才絕對出眾,但科舉考試考的並不只是吟詩作對,大部分內容是要考八股文章,而寫這類文章才是寶玉的真正弱項,更是他最不喜歡的事情。

所以,賈政想在兒子身上看到的,卻是兒子最欠缺的。賈政恨鐵不成鋼,曾訓誡寶玉:

我還聽見你天天在園子裡和姊妹們玩玩笑笑,甚至和那些丫頭們混鬧,把自己的正經事總丟在腦袋後頭。就是做得幾句詩詞,也並不怎麼樣,有什麼稀罕處!比如應試選舉,到底以文章為主,你這上頭倒沒有一點兒工夫。我可囑咐你:自今日起,再不許做詩做對的了,單要習學八股文章。限你一年,若毫無長進,你也不用唸書了,

我也不願有你這樣的兒子了。

看到了吧,在“主流正派”的賈政眼中,寫八股文才是“正經事”,作詩作對只是旁門左道,完全可以放棄!如此一來,擅長寫詩而不擅長寫八股的寶玉,豈不是“於國於家無望”!豈不是“不肖無雙”

對此,寶玉也是痛苦之極!書中專有一段文字,寶玉談了他對八股文的看法。

一天晚上,寶玉本來都已上床準備睡覺,因有丫鬟告訴第二天老爺要來查功課,他又趕緊下床溫習功課:

這裡寶玉聽了這話,便如孫大聖聽見了緊箍咒一般,登時四肢五內,一齊皆不自在起來。想來想去,別無它法,且理熟了書,預備明兒盤考。只能書不舛錯,便有它事,也可搪塞一半。想罷,忙披衣起來要讀書。心中又自後悔,這些日子只說不提了,偏又丟生,早知該天天好歹溫習些的。如今打算打算,肚子內現可背誦的,不過只有“學”“庸”“二論”是帶注背得出的。……

更有時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惡此道,原非聖賢之制撰,焉能闡發聖賢之微奧,不過作後人餌名釣祿之階。雖賈政當日起身時,選了百十篇命他讀的,不過偶因見其中或一二股內,或承起之中,有作的或精緻、或流蕩、或遊戲、或悲感,稍能動性者,偶一讀之,不過供一時之興趣,究竟何曾成篇潛心玩索。如今若溫習這個,又恐明日盤詰那個;若溫習那個,又恐盤駁這個。況一夜之功,亦不能全然溫習。因此越添了焦燥。

足見八股文是多麼讓寶玉坐臥不寧,大傷腦筋!

何為八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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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八股文

八股文是明清考試製度所規定的一種特殊文體,也稱制藝、制義、時藝、時文等。《明史·選舉制》說:

專取四子書及《易》、《書》、《詩》、《春秋》、《禮記》五經命題試士。蓋太祖與劉基所定。其文略仿宋經義,然代古人語氣為之,體用排偶,謂之八股,通謂之制義。

八股文對格式要求嚴格,限定字數,不許違背經注,不許自由發揮。文章題目均摘自《四書》,所論內容必須根據朱熹《四書集註》。

其作文形式,開始先揭示題旨,為“破題”。接著承上文而加以闡發,叫“承題”。然後開始議論,稱“起講”。再後為“入手”,為起講後的入手之處。

以下再分“起股”、“中股”、“後股”和“束股”四個段落,而每個段落中,都有兩股排比對偶的文字,共八股,故稱為“八股文”。

八股文,其體源於宋元的經義,定型於明成化以後,至清光緒末年始廢。可見八股文最盛於明清兩朝,是當時天下讀書人必須要走,絕對無法繞開的一條“正途”。

而《紅樓夢》的故事背景設定正是“似明似清”的時代,可見在小說中,八股文拘泥刻板的形式與內容,對於生性酷愛自由的寶玉來說簡直就是天大的束縛。

寶玉也並不認為八股文一無是處,其“能動性者,偶一讀之,不過供一時之興趣,究竟何曾成篇潛心玩索”。他是抱著取其精華、為我所用的態度去看待八股時文的,只是他興趣的重心始終都在隨心所欲、自由吟詠上面,而沒有在意八股文骨子裡的那些“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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拷打寶玉:父子價值觀衝突的極致!

賈政對寶玉的情況又何嘗不知。在“金釧投井”一段故事中,因賈環誣陷寶玉強姦了金釧,賈政便暴怒而起,親手痛打寶玉數十板子,要不是王夫人聞訊趕來阻攔,寶玉不死也得殘廢了。(見《第三十三回 手足耽耽小動唇舌,不肖種種大承笞撻》)

那麼,賈政為何會對親生兒子下如此辣手呢?

表面上看他是相信了賈環的讒言,實際上他是深恨寶玉終日嬉戲遊玩,不務“正業”,也就是不以攻取科甲功名為生活目標。在他看來,不重視科舉的孩子就是一個敗兒,一個廢物,留此不孝之子已是多餘,所有怒火集中到了一起,便如火山一般爆發了。

說到底,賈政不喜歡寶玉,體現的是父子價值觀和人生目標的嚴重對立。賈政以當時主流的科舉功名為終極目標,而寶玉一副天真爛漫、自由自在的心性,寫詩作文,追求釋放真性情:

(寶玉)雖不算是個讀書人,然虧他天性聰敏,且素喜好些雜書,他自謂古人中也有杜撰的,也有誤失之處,拘較不得許多;……每見一題,不拘難易,他便毫無費力之處,就如世上的流嘴滑舌之人,無風作浪,信著伶口俐舌,長篇大論,胡扳亂扯,敷演出一篇話來。雖無稽考,卻都說得四座春風。雖有正言厲語之人,亦不得壓倒這一種風流去的。(《第七十八回 老學士閒徵姽嫿詞,痴公子杜撰芙蓉誄》)

在今天讀者看來,賈寶玉非但不是一個浪蕩公子,而且還是個讀詩書、重情義的好孩子,怎麼也跟“不肖子孫”沾不上邊。

然而,因他不學八股時文,不以考取功名為人生目標,所以就“不算是個讀書人”,不讀書就不能考取功名,不考取功名便無官職,也就不能繼承家業,光宗耀祖,這一環一環推論下來,在當時的價值體中便是“不肖無雙”了。

因此,賈寶玉和賈政的對立也就是必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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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作者借人物之口吐露真心:八股時文爛如泥!

有意思的是,一直視八股時文和科甲功名為“正途”的賈政,在《紅樓夢》這部書接近尾聲的時候,開始幡然悔悟了,終於感覺到八股也許沒那麼好,兒子寶玉的詩情真心也沒那麼不堪!

近日賈政年邁,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因在子侄輩中,少不得規以正路。近見寶玉雖不讀書,竟頗能解此,細評起來,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們各各亦皆如此,雖有深精舉業的,也不曾發跡過一個,看來此亦賈門之數。況母親溺愛,遂也不強以舉業逼他了。《第七十八回 老學士閒徵姽嫿詞,痴公子杜撰芙蓉誄》

此時,《紅樓夢》的作者也不在像前文書那樣模稜兩可、欲說還休,逐漸把自己對於八股文的態度暴露出來。

在賈環、賈蘭、寶玉比賽作詩的段落中,他並不忘對八股文奚落一番:

說話間,賈環叔侄亦到。賈政命他們看了題目。他兩個雖能詩,較腹中之虛實,雖也去寶玉不遠,但第一件,他兩個終是別途,

若論舉業一道,似高過寶玉,若論雜學,則遠不能及;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滯鈍,不及寶玉空靈娟逸,每作詩亦如八股之法,未免拘板庸澀。

果然,最後眾人公認寶玉之詩,無論辭藻還是格調都要高出賈環賈蘭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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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小說毫不客氣地點明:

學習八股文追逐舉業之人(以賈環、賈蘭做代表)雖然也有些學問,但卻是

才思滯鈍,寫出來的詩詞拘板庸澀;而不學習八股、追求天真的人(以寶玉為代表),則是空靈娟逸,詩情充沛

而在《第八十二回 老學究講義警玩心,病瀟湘痴魂驚惡夢》中,作者乾脆借寶玉之口,直斥八股時文之惡:

寶玉接著說道:“還提什麼唸書,我最厭這些道學話。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它誆功名混飯吃也罷了,還要說代聖賢立言。好些的,不過拿些經書湊搭湊搭還罷了,更有一種可笑的,肚子裡原沒有什麼,東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還自以為博奧。這那裡是闡發聖賢的道理!目下老爺口口聲聲叫我學這個,我又不敢違拗,你這會子還提唸書呢。”

寶玉發此一番言論,已不再僅僅是嫌惡八股文拘束自由了,而是一針見血地戳穿了了八股文的真正弊端:裝腔作勢,空洞無物!

他更毫不留情地撕開了以習學八股文者的遮羞布:誆取功名,混口飯吃!

此時,這不再只是書中人物的態度了,很明顯,《紅樓夢》作者在借人物之口表達自己對“八股文”的立場。

而在明清時代的現實中,的確有一些人對八股持“叛逆”觀點,比如清代名醫徐大椿在他的《時文嘆》道情歌中寫道:

讀書人,最不濟,爛時文,爛如泥。國家本為求才計,誰知變作了欺人計。

三句承題,兩句破題,擺尾搖頭,便道是聖門高第。

可知《三通》、《四史》是何等文字,漢祖、唐宗是哪朝皇帝?

案頭放高頭講章,店裡買新科利器。讀得來肩掌高低,口角噓唏,甘蔗渣嚼了又嚼有何滋味?

辜負光陰,白白孚迷一世。就叫他騙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氣。

兩相對照,更能看出《紅樓夢》一書對待八股文以及八股應舉制度持同樣尖銳的批評態度——八股文,雖不乏可取之處,但終歸是“爛如泥,甘蔗渣"!

而《紅樓夢》問世之時,尚處在八股文全盛之際,作者有此一段褒貶心胸還不便太過直抒胸臆,也只有借小說之遊戲筆墨而發揮了!

參考書目:

《紅樓夢》(曹雪芹、高鶚著),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

《明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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