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不是個正常人

假作真時真亦假”,紅樓裡有太多的假,假人、假事、假物,其中最為典型的就是賈寶玉,作者明確表明他是假的——假(賈)寶玉。但是,賈寶玉之假,又不同於賈雨村之假,既沒有刻意弄虛作假,也沒有主觀上的以假亂真。


賈寶玉之假,主要體現在他不正常,不是個正常人。這就決定了,在正常人眼裡,賈寶玉是個看不懂的人,作者稱之為“乖僻”,並用一句詩進行了註解:“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


因此,要想讀懂賈寶玉,先得了解他的不正常,才能順著他不正常的思維,走進他的世界。


喜好不正常


在正常人的思維裡,萬物有常,不能亂套,亂了套就是不正常。比如男人就該有男人樣,女人就該有女人樣,如果不男不女就是不正常。


嚴格來說,賈寶玉就是一個不男不女的典型,他有著男兒之身,也有著男兒的一切生理功能,但他卻喜歡像女孩一樣活著。


值得注意的是,寶玉“喜在內帷廝混”並非出於男人對女人的慾望。這份喜好是天生的,從他抓周時“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便有所體現(我一直無法理解,男孩抓周,為什麼要放一些脂粉釵環,這個設計抓周儀式的人是什麼心態)。


《紅樓夢》| 賈寶玉,不是個正常人


在正常人的思維裡,男孩如果只愛女孩用品,那一定是有色心。因此,寶玉他爹政老爺“大不喜悅”,並給寶玉的未來做了評判:“將來酒色之徒耳!


然而,事實證明,寶玉並非酒色之徒。即使怡紅院有各色美女,寶玉並沒有淫亂之想,更沒有淫亂的行為,反而對這些美女格外珍視,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冒犯了她們。


不但賈政不理解寶玉的喜好,就連經驗豐富的賈母,也直言看不懂這個寶貝孫子。


我也解不過來,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孩子。別的淘氣都是應該的,只他這種和丫頭們好卻是難懂。我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頭們鬧,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愛親近他們。既細細查試,究竟不是為此,豈不奇怪,想必原是個丫頭錯投了胎不成?


作為歷經五世、支撐賈府半個世紀的人,賈母當然是個有著正常思維的正常人。所以,用她的正常思維,她理解不了寶玉“這種和丫頭們好”的不正常的行為。說他是正常男人對女孩的喜好吧,他又沒有在生理上沾染那些他喜歡的女孩;說他是男兒身女兒心吧,他卻又與襲人有云雨之實。

《紅樓夢》| 賈寶玉,不是個正常人


所以,對於寶玉愛吃女孩嘴上胭脂這種癖好,有的人說他是趁機揩油,有的人說他是孩子心性長不大。持這些觀點的人,都是以正常思維來看不正常的寶玉,所以都錯看了他。


言論不正常


如果說喜好“脂粉釵環”還可理解為獨特的戀物癖,那麼,寶玉那些完全聽不懂的言論,就只能理解為不正常的瘋言瘋語了。


寶玉最著名流傳最廣的言論有兩句,一為“女兒男子論”,一為“女兒婆子論”。


女兒男子論

”出現在第二回,是通過冷子興轉述的:


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


女兒婆子論”則出現在第五十九回,是通過春燕轉述的:


女孩兒未出嫁, 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麼變出三樣來?


這兩段言論放在一起,便可看出在他心中,人的分類:男人不如女人,婆子不如女兒,而婆子與女兒的分水嶺就在於婚嫁


這便解釋了他為什麼只願呆在閨閣之中:首先遠離男人,其次遠離已婚女人。只有和少女呆在一起,他才會覺得“清爽”

《紅樓夢》| 賈寶玉,不是個正常人


那麼,為什麼同樣是女人,結了婚就不再“清爽”呢?寶玉也有一套能自圓其說的言論:


奇怪,奇怪,怎麼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賬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


女兒嫁了人就不再清爽,就是因為沾了男人的“濁氣”,其根源還在男人身上。


正是有了這一套理論基礎,寶玉經常說一些正常人聽不懂的瘋言瘋語。


第三十六回,他對襲人說:


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於此時的,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託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


襲人聽不懂,只能不理他。


第五十七回,他對紫鵑說:


我只告訴你一句躉話: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如何?


紫鵑理解成了婚姻的承諾,“心下暗暗籌畫”。這也說明紫鵑完全不懂寶玉,把他不正常的瘋言瘋語自動轉化成了正常人的話。


從寶玉的“女兒婆子論”就能知道,她絕不會親自把“無價之寶珠”變成“死珠子”


寶玉的這套理論體系,找不到知音,無人能懂。因為在正常人眼裡,他的言論不正常,他的思維更不正常。他們要麼像襲人一樣當他說瘋話,不理他;要麼像紫鵑一樣,曲解他的話,自動轉化為自己想要的意思。


行為不正常


寶玉不正常的行為有很多,比如擔心畫上的美人寂寞,便去“望慰他一回”;比如“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嘆,就是咕咕噥噥的”,形同精神病人。

《紅樓夢》| 賈寶玉,不是個正常人


寶玉最典型的不正常行為,就是因紫鵑的謊話而得了失心病。


兩個眼珠兒直直的起來,口角邊津液流出,皆不知覺.給他個枕頭,他便睡下,扶他起來,他便坐著,倒了茶來,他便吃茶。


其表現形同呆傻,而引起這不正常表現的原因僅僅是因為林妹妹要回蘇州了。


林之孝家的來看望他,他聽到姓林的,便認為是林家派來接林妹妹的,於是強烈要求“憑他是誰,除了林妹妹,都不許姓林的!


看到“十錦格子上陳設的一隻金西洋自行船”,便認定是林家來接林妹妹的船,拿來“

掖在被中”。


這些不正常的行為,惹得眾人想笑又不敢笑,只有口無遮攔的湘雲,等他病好後,當面打趣他,並說他“病也比人家另一樣, 原招笑兒”。


病也比人家另一樣”,意思就是和正常人不一樣,也就是不正常。


這種不正常,同樣無人理解,眾人都以為是因與黛玉的兒女私情而捨不得林妹妹離去,然而,病好之後的寶玉,未對此有過任何表示。


其實,只要理解了他那套“女兒婆子論”,就能理解他這種不正常的行為:即使世間所有女兒都因出嫁而變成婆子,他也希望能留住黛玉,把黛玉永遠留在女兒的階段,不要出嫁

《紅樓夢》| 賈寶玉,不是個正常人


經過從喜好到言行的梳理,我們會發現,寶玉所有的不正常,是自成體系的。他的這套體系,邏輯嚴密、條理清晰:因男人濁臭,所以他遠離男人以及男人的世界,進而遠離沾染了男人濁氣的已婚女人,並希望用自己的特權把女兒留在“清爽”的未婚階段。如果實在留不住,至少要留住黛玉

。有黛玉陪他一起留在“清爽”的女兒世界,他就不孤獨。


這套體系,在正常人看來,極為不正常,但如果用寶玉的思維去看待這套體系,就能理解他所有的言行了。


所謂正常與不正常,其實只是視角不同。正常人看寶玉為不正常,寶玉看正常人,也覺得不正常:“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的女兒,也學得這樣沽名釣譽,入了國賊祿蠹之流。


正是因為理解了寶玉的這套體系,我才理解了他對元春的態度。


按照正常人的視角來看,寶玉應該和元春有深厚的感情,“其名分雖系姊弟,其情狀有如母子”。然而,多年未見的元春省親回來,寶玉始終表現得淡淡的。其原因就在於,

在寶玉看來,元春不但成了已婚的婆子,而且有了官階,“也學得這樣沽名釣譽,入了國賊祿蠹之流”,屬於濁臭系列,再也不是他心中“清淨潔白的女兒”了

《紅樓夢》| 賈寶玉,不是個正常人


這就是賈寶玉之“假”——不正常,有別於普世的正常人


理解了寶玉的不正常,再回頭去看他的喜好和言行,就都順理成章了。


這才是賈寶玉這個人物形象最大的特色,“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他沒有正常人的情感,不是情聖;他也沒有正常人的追求,不思上進,遠離世俗的功利。他想要的,只是“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里受享幾年”。因此,我們可以得出結論,不正常的賈寶玉,與人類格格不入,因為他本來就不是人類,而是青埂峰下那塊“自經煅煉之後,靈性已通”的頑石


讓頑石化身為賈寶玉,既是僧道二仙的幻術,也是作者曹雪芹的幻術:世間之人,並非每個人都會順著人類約定俗成的思維去思考和生活。有的人,天生就異於常人,有著看起來不正常的思維。因此,我們要學會轉換視角,學著換位思考,才能讀懂那些和我們不一樣的人。


我們有什麼權利要求每個人都照著我們的樣子去活?誰又能說,賈寶玉的活法,就一定是錯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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