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赤壁三詠》談蘇東坡的生命哲思與審美人生

蘇東坡文學作品最具代表性,且影響層面最為廣泛的,應屬東坡貶謫黃州時期從生命幽谷中凝鍊而出的智慧與藝術結晶,《念奴嬌·赤壁懷古》、《赤壁賦》及《後赤壁賦》等歌詠赤壁的詞作與賦作更是其中翹楚。

這三個作品雖然形式有異,書寫的角度不同,但都是遊覽黃州赤壁磯所體驗的各種感受及生髮的各種感慨,不僅有文字聲情之美,更充滿耐人尋味,咀嚼再三的審美經驗、深刻哲思與生命智慧,本文合稱為《赤壁三詠》。

東坡的仕宦人生雖是失敗的,卻因為這仕宦之路的困頓坎坷而成就了他生命哲思的深度及審美人生的高度。本文從《赤壁三詠》入手,一探東坡在黃州貶謫歲月中所展現的智慧精華及審美人生。

從《赤壁三詠》談蘇東坡的生命哲思與審美人生

蘇東坡的文學創作不僅卷帙豐厚、體類多樣,而且文字聲情之優美與思維情致之深刻兼善。更重要的是,他的文學創作與生命經驗密切呼應,既具體展現了豐富真實的生活經歷,也說出了古往今來許多人心有所感卻說不盡、寫不出的生命體悟。經過將近千年的歷史淘洗、歲月沉澱,至今仍有許許多多膾炙人口的佳作名篇流傳。

除了作為課堂上的語文教材或名人雅士案頭閱讀吟詠的名篇範例,也融入在一般人尋常生活的各個面向當中,成了隨口成誦、隨處可見的經典題辭或人生座右銘。至於歌曲、戲劇取材於東坡文學作品或人生故事,就更是不可勝數了。

若論蘇東坡文學作品最具代表性,且影響層面最為廣泛的,則東坡貶謫黃州時期從生命幽谷中凝鍊而出的智慧與藝術結晶應是當之無愧。透過官場一而再的無情傾軋陷害、監獄生活的恐怖威嚇凌虐、謫居環境的極端貧乏窮困,東坡最深層的生命元素與慧見得到了激發,彷佛在世俗價值遮蔽下的天眼終得開啟,對於生活中的種種經歷有了超乎常人的洞察與見解。

而在黃州山川風物及醇厚人情的撫慰之下,東坡的思維進一步得到啟迪,純樸的性靈得以全然的發展,真實的情感得以全然的釋放,他的生命情調及審美經驗得以更全然的展現在生活的實境中,並且藉諸文字流傳千古。

從《赤壁三詠》談蘇東坡的生命哲思與審美人生

蘇軾雕像

蘇東坡在黃州時期屢次遊覽赤壁,寫下許多不容錯過的名篇佳作,《念奴嬌·赤壁懷古》、《赤壁賦》及《後赤壁賦》等歌詠赤壁的詞作與賦作更是其中翹楚。

這三個作品雖然形式有異,書寫的角度不同,但都是遊覽黃州赤壁磯所體驗的各種感受及生髮的各種感慨。不僅有文字聲情之美,更充滿耐人尋味,咀嚼再三的審美經驗、深刻哲思與生命智慧,為求論述之方便,在此稱之為“赤壁三詠”。

不論是“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大氣磅礡、充滿今昔之感的歷史懷想,或是“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的清明超塵、飽含智慧的宇宙觀,或是“夢一道士,羽衣蹁躚,過臨皋之下,揖予而言”的似真似幻之境,都是文學史上不可多得的瑰寶。

東坡所帶給讀者的審美經驗不僅僅侷限在文學的領域,更帶領讀者通過他的文字,進入了思索生命價值、探索宇宙奧義的哲學境界及觀賞自然山水之美的藝術涵養、深刻領會生命美感經驗的審美層次。這樣的審美人生境界和他在儒家文化中長期習染所建構的士大夫思維是極端矛盾的,然而這兩種人生態度卻十分和諧的共存在東坡的生命歷程中。

從《赤壁三詠》談蘇東坡的生命哲思與審美人生

更確切的說,東坡作為儒家思想的奉行者,以淑世濟世為己任,但他並不因此厭棄高蹈自適、寄情山水的審美人生,反而在政壇失意時從山水中得到心靈的救贖、滋養與提升;從另一個面向說,他雖然能夠在物質睏乏時超然自在的享受自然山水及醇厚人情的美好,在釋、道二家的思想中安頓自我的身心,卻並不因此歸隱田園或自絕於仕宦之途,只要是皇帝的任命,他都是義無反顧,勇往直前,依然是一個以經世濟民、建功立業為己任的儒家信徒。

以蘇東坡的資質、學養、才幹而論,他一生所建立的政治事功實在遠遠不及他應有的成就,整體而言,他的仕宦人生是失敗的;然而,正因為這仕宦之路的困頓坎坷,反而成就了他生命哲思的深度及審美人生的高度,流傳於今的豐厚文學藝術創作,便是東坡思想境界及審美人生的具體成果。所謂“審美”,是“人類理解世界的一種特殊形式,指人與世界(社會和自然)形成一種無功利的、形象的和情感的關係狀態。審美是在理智與情感、主觀與客觀上認識、理解、感知和評判世界上的存在。

從《赤壁三詠》談蘇東坡的生命哲思與審美人生

人的審美追求,在於提高人的精神境界、促進與實現人的發展,在於促進和諧發展、創建和諧世界,在於使這世界因為有我而變得更加美好。” 審美人生態度是指東坡在遭遇困難挫折時不是自怨自艾,也不是怨天尤人,更不是逃避當前的困難險阻,而是正面直視它,接受它,進一步享受於當下耳之所聞、目之所見的一切,以及因此所產生的美感經驗。

以下就從《赤壁三詠》入手,看看東坡在黃州的貶謫歲月中所展現的智慧精華及審美人生。
從《赤壁三詠》談蘇東坡的生命哲思與審美人生

《赤壁三詠》的寫作背景

一 、 人文背景

元豐二年(1079)七月,四十四歲的蘇東坡遭遇他生命中最殘酷的打擊及最嚴苛的考驗。由於北宋政壇的爭鬥不休,東坡任官後屢屢遭受誣陷,雖然他為求遠禍而自乞外任,卻未能真正超然於中央的政治鬥爭之外。

在外任職期間,東坡對於官僚的腐敗與朝廷的流弊多所批評,也寫了一些諷刺新法的詩文,這些招來當權者的不滿,一些位高權重的政敵如何正臣、舒亶、李宜、李定等人先後上章彈劾東坡,羅織罪名,指摘東坡詩文中有“愚弄朝廷”、“指斥輿”的“譏諷文字”,乃是“無尊君之義,虧大忠之節”的表現。

當時御史臺的官吏皇甫遵奉命於七月二十八日從汴京趕到湖州衙門逮捕蘇東坡,“頃刻之間,拉一太守,如驅犬雞” ,神宗皇帝隨即下令御史臺審理,這便是所謂的“烏臺詩案”。

從《赤壁三詠》談蘇東坡的生命哲思與審美人生

烏臺詩案

東坡從八月十八日被捕入獄到十二月二十八日出獄,總共被羈押了一百三十日,期間曹太后及元老重臣們紛紛出面營救,但東坡在獄中自度不能堪,已作好必死的心理準備,還寫下兩首絕命詩託獄卒交給弟弟蘇轍 ,從詩文中可見當時獄吏之欺壓與政敵之兇狠。

所幸最後因為王安石所說:“豈有聖世而殺才士者乎?”而得以從輕發落,免於一死 ,並以“詔責授檢校尚書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島安置”的低微身分發配黃州,開始了一段物質匱乏、經濟拮据,但內在靈魂卻得以擺脫桎梏,使其精神境界高度提升,甚至是大大躍進的生活歷程。

元豐三年(1080),四十五歲的東坡抵達黃州,開始了為期五年的謫居生活。謫居黃州的歲月是蘇東坡寫作動機最旺盛,創作能量最豐沛,作品質量達到最顛峰的時期。許多膾炙人口,傳誦不已的名作都是在這個物質最匱乏,處境最艱難的謫居生活裡產生,李白所說的“文章憎命達”似乎是文學史上顛撲不破的真理,蘇東坡的才情過人又飽讀詩書,不過,早年任才使氣之作雖然也贏得文壇名聲,終究比不上從生命最谷底所淬鍊出的深刻思維來的雋永厚實。

經歷了生命中最嚴酷的打擊和磨礪,死裡逃生的東坡在黃州最卑微的身分和最蹇澀的生活裡慢慢放下讀書人恃才傲物的習氣,並漸漸撫平心中的驚懼不安,從黃州的風土人情中緩過氣來,在登山臨水和憑弔古蹟當中抒發心中的苦悶,同時也對生命、宇宙的深層意涵進行思索。其中他多次遊覽黃州赤壁,在壯麗的山河美景之前寫下許多傳誦千古的佳作,將他的文藝創作生涯推到最高峰。

從《赤壁三詠》談蘇東坡的生命哲思與審美人生

元豐五年可說是東坡文藝創作成果最豐碩的一年,這一年他的詞、賦的數量倍增。王水照說:“元豐五年蘇軾的一批名作《前赤壁賦》、《後赤壁賦》、《定風波》……大都寫得翛然曠遠,超塵絕世。蘇軾的情緒是隨時多變的,但這一年所流露的超曠放達的情緒卻相對穩定,應是他黃州時期思想逐漸成熟的表現。”

東坡黃州詞充分反映其在貶謫生涯中生命情懷如何由余悸猶存到隨緣自適的轉變歷程,其中有現實的挫折感、生命的無常感嘆,也能呈現出曠達的胸襟、歸耕的閒情,由沉痛悲涼變為清遠曠達,東坡生命境界的提升於焉可見。……如何在“人生有別”、“歲月飄忽”的感傷中,覓得心靈的依歸,在時空變幻裡尋得生命的安頓,是東坡一生的大課題,此後他的文學充分反映了他這段上下求索的歷程。

在初到黃州的許多作品中,我們的確看到東坡在仕宦人生與審美人生之間來回擺盪的艱辛歷程,而經過生活的洗禮,在赤壁三詠中我們則可以清楚看到東坡心中曾經定於一尊的儒家思想已經受到佛道思想的滲入調和,他從建功立業的仕宦思維中走出一條不同的道路,轉而以一種審美的眼光展開了新的人生。

二 、地理背景

黃州城西北,長江之濱有座紅色石崖,因其形似鼻子,故稱為赤鼻山或赤鼻磯。又因崖石屹立如壁,也稱赤壁。其實,長江中游名為赤壁者共有五處,有關三國赤壁之戰的確切地點有不同的說法 ,但自唐代以來的詩文中,這幾處遊賞江景的勝地便經常與赤壁之戰的古戰場牽連在一起,是憑弔古蹟,發思古之幽情的好所在。

從《赤壁三詠》談蘇東坡的生命哲思與審美人生

東坡在黃州時期有許多與赤壁有關的詩文詞賦,可見他經常到此遊覽。或登樓遠眺,或泛舟江中,望著遼闊的天地與滾滾流去的長江之水,想到自己年近半百,青春歲月就如眼前的江水滔滔而去,而曾經意氣風發,自許“致君堯舜,此事何難”,致力於經世濟民、建功立業的滿腔熱血如今安在?面對這片曾經影響中國歷史發展的壯闊江山,善感多情的詩人豈能不撫今追昔,浮想聯翩?

在元豐五年(1082),也就是壬戌年的夏秋,東坡多次造訪赤壁,寫下了《念奴嬌·赤壁懷古》、《前赤壁賦》、《後赤壁賦》這三篇傳世名作,不僅將如畫的江山生動勾勒,也對歷史興衰生髮了無數感喟,並且更進一步的從景色連結到歷史,再從歷史聯想到自我生命歷程,再從小我推展到整個宇宙,完美地展現了他的才華與學養、見識與胸襟、哲思與境界。

從《赤壁三詠》談蘇東坡的生命哲思與審美人生

《赤壁三詠 》展現的生命哲思與審美人生

經歷過烏臺詩案的嚴峻打擊,九死一生的東坡遠離了都城汴京的政治紛擾,在窮鄉僻野展開新的生活。他深知詩文寫作可能帶來許多無謂的災難,卻又不能忘情於藉著文字抒發內心的鬱悶;收起批評時政的鋒芒筆端,這時期的詩文多書寫政治挫折之後的人生感慨,一方面反映他在出世與入世之間的矛盾與思索,同時將目光從政治轉移到眼前的山水勝景,記錄他的審美經驗與生命哲思。

他一方面努力自我勸慰,淡化經濟拮据的困窘,美化黃州清貧的生活,甚至想要在此終老;但另一方面他心中仍然無法拋卻想在政治上一展長才的抱負,只能藉著登山臨水寄託他心靈深處的缺憾,並且在山水的啟迪中提升心靈及思維境界的高度。廣為人知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一詞便是這種心境下的產物: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謹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從《赤壁三詠》談蘇東坡的生命哲思與審美人生

《念奴嬌·赤壁懷古》

根據詞集編年,這闋詞作於元豐五年(1082)七月,當時東坡四十七歲,貶謫到黃州已過了兩年餘,題序中明白寫著“赤壁懷古”,乃是借景抒懷之作。詞中描繪了黃州赤壁壯闊雄奇的景緻,並且抒發了對歷史人物的景仰,同時也由此帶出詞人自己在政治失意的窘境中依然懷抱建立功業的壯志豪情。

《蓼園詞選》說:

題是懷古,意是謂自己消磨壯心殆盡也。……題是赤壁,心實為己而發。周郎是賓,自己是主,借賓定主,寓主於賓,是主是賓,離奇變幻,細思方得其主意處。

誠然如此!東坡遊覽赤壁,面對遼闊的江水及奇偉的山峰,不禁懷想周公瑾當年的風流瀟灑、指揮若定。詞中流露無限神往之情,字裡行間都可以看出東坡是以周瑜自況,期許自己也可以像周瑜在政治舞臺上建立不朽的功業,在千載之下受到後人的景仰與緬懷。

無奈時不我予,雖然壯志依然滿懷,終究夙願難償。如今的我已是白髮叢生的“老夫”,過往的一切如夢一場,又能如何?也只有以酒灑地祭奠江月,將遺憾還諸天地吧!這首詞的情感是矛盾複雜的:既有對祖國壯麗河山的熱情禮讚,對建樹功業的英雄人物的衷心傾慕,又有人生如夢的消沉感喟。

雄壯豪邁的詞句中透露壯志難酬的心緒,在壯麗的山河及興衰無定的歷史面前,曠古的歷史感、淼遠的空間感、深沉的滄桑感 一併而發,濃縮成為人生如夢的無常感。

詞人心中的落寞,滿腹的牢騷與苦悶在最後一段毫不隱藏的表現出來,然而卻不是消沉或自暴自棄,從他下筆之氣勢雄豪,視野之寬廣深闊,整篇充滿激動的情緒,我們知道這個如龍困在淺灘的東坡不會就此對未來絕望,不會就此放棄心中對於經世濟民的遠大抱負,他依然等待著沉潛後再一次地出發。

從《赤壁三詠》談蘇東坡的生命哲思與審美人生

如此矛盾糾結的心境,往往讓人陷入愁雲慘霧的迷惘之中而難以自拔,而東坡之可愛與可敬,便在於他能夠以哲學思索的清明釐清糾結的情感意緒,在如此困難的時刻將自己從矛盾與失意中拉拔而出。這闋詞以夢作結,藉著“人間如夢”這樣警醒的話語拉出了精神世界和現實世界的距離,呈現其思維的哲學高度。

東坡從江山勝景的眺望及歷史人物的憑弔中生髮人生如夢、千古風流人物終將被滔滔江水淹沒的覺悟,因而能夠從悲哀、消極的情緒中解脫而出,並且酹酒遙祝那代表永恆的明月,既是對自身處境的釋然,也是對大自然之永恆性的領受。誠乃所謂“借醉鄉夢境表現對現實的超越和精神的解脫”,帶給讀者的是蒼涼悲壯的崇高感和超越短暫人生的永恆感“。

從詞的整體發展而言,東坡這闋赤壁懷古詞完全擺脫“綺羅香澤”的傳統,這類豪放之作揭開了詞體發展嶄新的一頁,在文學史上有其不容忽視的價值;同時,這闋詞是東坡個人創作歷程中數一數二的佳作,反映出他在黃州時期的心境與思維,我們看到此時的東坡不再一味拘執於以仕宦為唯一生命追求的人生觀,轉而以一種優遊于山水的審美眼光面對生活,真切感受眼前的自然山水與風土人情,並且從當中建構屬於他自己的生命哲學。這個作品不僅標誌了東坡創作的一個里程碑,同時也記錄了其思維及人生境界蛻變的歷程。

從《赤壁三詠》談蘇東坡的生命哲思與審美人生

《念奴嬌·赤壁懷古》

在同一時期,東坡也以其他文體抒發了遊覽赤壁的心情、感懷與思辨,從另一種角度記錄他的心靈成長與思維高度。其中《赤壁賦》及《後赤壁賦》二賦和《念奴嬌·赤壁懷古》鼎足而三,可說是東坡歌詠赤壁最具代表性的名作。相較於詞以抒情為正宗,賦體則著重鋪陳與議論,並且以問答的形式開展論題,是較為理性的文體。

東坡在詞作《念奴嬌》之外,選擇以賦體書寫遊覽赤壁的所思所感,可見他希望在慣用的詩詞體例之外,以更清晰理性的態度、更長的篇幅來探索這難解的人生課題。


《赤壁賦》簡稱“前賦”: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遊於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扵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陵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憑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撃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餘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蕭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

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 山川相繚,鬱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扵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扵江渚之上,侶魚鰕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罇以相屬。寄蜉蝣扵天地,渺浮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託遺響扵悲風。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食。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餚核既盡,杯盤狼藉,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 東方之既白。

東坡一開篇即清楚說明寫作時間、地點、相關人物及遊賞的方式,營造出一種如仙境般超塵絕俗的氛圍,令人神往。月明之夜,泛舟江上,良朋相伴,對酒當歌,好不愜意!如此良夜,如此美景,這般賞心樂事,實在很難與東坡死裡逃生後的貶謫生活產生聯想。

或許可以說東坡之所以能在艱苦的貶謫生活中找到自我調適之道,除了他本然的生命氣質,更得力於佛道思想及山川風物之美髮揮了療愈心靈的功效,讓他能夠從殘酷的現實中脫拔而出,轉而以一種超然物外的審美眼光看待周遭的一切。

在如此美景中,主客之間以歌詩相互唱和,不僅所歌詠的詩句引人深思,客人如泣如訴的簫聲更勾人傷懷。詩句也好,簫聲也罷,無非是詩人內心感受的折射。接著,他透過自己和客人的對話說明他對於歷史人物、歷史事件乃至於宇宙人生的思索,既理性又知性的從“變”“不變”的兩種角度,重新理解、了悟人的存在與功名事業的意義與價值。

從《赤壁三詠》談蘇東坡的生命哲思與審美人生

東坡此《赤壁賦》融情入景,以理導情,將個人與歷史都融攝於自然之中,接續著《念奴嬌》的思想脈絡,從即景懷古兼抒懷當中建構了他自我的哲理意境。放眼歷史人物,一世梟雄曹孟德也好,風流倜儻周公瑾也罷,儘管他們都曾在歷史舞臺上雄霸一方,指揮千軍萬馬,但如今安在?俱往矣!再怎麼驍勇善戰,再怎麼運籌帷幄,都不得不接受生命有限的事實,也不得不被歷史所淹沒,消失在時間的洪流中,而唯有眼前的江水依然滔滔奔流。

由此思之,不論是英雄豪傑或失意文人,在時間無涯、空間無際的大自然面前,都不能免的對造物主產生敬畏,並且體認自我的渺小、領悟生命的有限。既然如此,則個人小我的是非成敗無須執著,人世的功名權勢也無須戀棧。有了如此清明的思想認知,對於人生中的挫敗失意便不再糾結難解。美景當前,何不自在適意的欣賞與領受,在詩酒當中享受造物者所賞賜的無盡寶藏呢?

除了這一篇賦作,東坡在許多作品中一再表達對於人生的有限性和虛幻性的深刻感受,“人生如寄”和“人生如夢”是反覆出現的主題,表達的是他內心的無奈,同時也是所有人類無法超越與突破的終極悲哀。

面對這樣深沉而無可解的難題,東坡選擇了超越與昇華,他正視人生有限與自然永恆的矛盾,認為人只要能以一種寓意於物而不留意於物的曠達灑脫態度對待榮辱得失,…充分享受大千世界的無窮之美,達到心境的完全自是與精神的極大自由,人的精神也就可以永存於天地之間,有限的生命也就獲得永恆。

《赤壁賦》被後世認為是蘇軾的思想境界逐漸趨於三教合一的徵兆,蘇轍在《東坡先生墓誌銘》中說道:既而謫居於黃,杜門深居,馳騁翰墨,其文一變,如川之方至,而轍瞠然不能及矣。後讀釋氏書,深悟實相,參之孔、老,博辯無礙,浩然不見涯也。

此文明確指出東坡的思想來源包含了儒、釋、道三家,根據蘇轍所說,東坡與老莊思想的接觸應與儒家思想的時期相當,都是自幼學習;而大量接觸佛家經典的時間較晚、與方外之士頻繁交遊則更多是外放任官及貶謫黃州之後。

從《赤壁三詠》談蘇東坡的生命哲思與審美人生

在這篇賦作中表現出的思想和早年“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的積極奮發大相徑庭,可見儒家思想已不再是東坡唯一的思想指南。此時的東坡思想涵融了儒家的積極入世、道家的無為遁世和佛家的超脫出世,這篇賦作的主軸”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便是化用《莊子》 及僧肇《物不遷論》的語意。東坡心契莊子,在《赤壁賦》裡的相對論便是遙遙呼應莊子的哲思,清楚呈現他對“常”與“變”的思索,也呼應佛家對於“空”、“有”的詮釋。

在這裡,他明白點出生命消逝的必然性,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永恆存在於這個世界,也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自外於生死流轉的過程,因此,如何不耽溺、不執著便是人生必然的課題;然而,換一個角度看,生命中所有經歷過的就是存在過,凡走過必留下痕跡,產生影響,不能因為生命必然消逝而否定所有曾經發生的過程。因此,既不必執著,也不能以虛無消極的態度面對人生,儘管生命渺小、短暫、有限,也應該以“笑看潮來潮去了生涯”《南歌子。的開朗豁達享受當下的人生,表達出積極正向的生活態度與生命哲思。


因為有了不同哲學思維的相互激盪,東坡的生活不再侷限於儒家以政治事功為唯一人生目標的價值觀,也因為這些哲學思維的注入,東坡能夠坦然面對生活中的各種挫折與低潮,轉而以一種審美的眼光來欣賞這個有情天地、多彩世界。

思想的轉變影響了東坡的生活態度與生命境界,並且具體而微的表現在文學創作中,從以下評論文字可略見一二:

張伯行:“憑弔江山,恨人生之如寄;流連風月,喜造物之無私。一難一解,悠然曠然。”高塘:“有摹景處,有寄情處,有感慨處,有灑脫處,此賦仙也。”此賦的超曠悠然標示了東坡文學創作的新境界,更顯現了其人格境界的高度提升。這種思維特色在《後赤壁賦》(簡稱“後賦”)中有更為清楚的呈現:

從《赤壁三詠》談蘇東坡的生命哲思與審美人生

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於臨皋。二客從予,過黃泥之坂。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

已而嘆曰:有客無酒,有酒無餚,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如松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需。

於是攜酒與魚,復遊於赤壁之下。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予乃攝衣而上,履巉巖,披蒙茸,踞虎豹,登虯龍,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蓋二客不能從焉。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湧。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凜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

時夜將半,四顧寂寥。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衣,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須臾客去,予亦就睡。夢一道士,羽衣蹁躚,過臨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遊樂乎?問其姓名,俯而不答。

嗚呼!噫嘻!我知之矣。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邪?“道士顧笑,予亦驚寤。開戶視之,不見其處。

這篇後賦承《赤壁賦》而作,因此說“是歲十月”,兩篇作品寫作時間相距三個月,一是夏天,一是秋天,雖然只隔了三個月,但東坡在寫作層次上又有了新的突破。後賦當中對於秋夜的景緻及月色下的山勢有細緻的描繪,而攝衣履險,扶壁攀巖的過程更是生動如在目前,陸機《文賦》說:“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東坡這篇《後赤壁賦》的確得其三昧。

在《赤壁賦》中,東坡大量援引典籍詩歌,並設計主客之間的對話以明其意旨,雖是志遊之作,但意不在眼前景,其主旨乃是透過變與不變的生命思索,呈現其對於佛道思想的領悟;而《後赤壁賦》則更多的關照眼前的景象與人物互動,全心領受造物之恩賜,具體落實他的審美人生態度。最後更以夢中和道士的對話作結,運用道士化鶴的故事,巧妙地營造出一種空靈奇幻的仙境。道士之來是無中生有,孤鶴之去是不留痕跡,不論孤鶴或是道士,全然無跡可求。

從《赤壁三詠》談蘇東坡的生命哲思與審美人生

如此安排,真可謂“不說理而理自在其中”。東坡在此借夢境表現對現實的超越和精神的解脫,較之前賦更多了超塵之想與絕俗之姿,可以看出東坡生命哲思的進展。他放下了仕宦與審美的矛盾,也拋開了常與變的對立,以活在當下,盡情享受美好人生的積極態度營造了一個超越人間的世界,企圖達到出世登仙、天人合一的境界。虞集說:坡公《前赤壁賦》已曲盡其妙,《後賦》尤精於體物。如“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皆天然句法。

末用道士化鶴之事,尤出人意表 ,指出後賦的寫作技巧及思想境界比前賦更勝一籌;袁宏道說:《前赤壁賦》為禪法道理所障,如老學究著深衣,遍體是板;《後賦》平敘中有無限光景,至末一段即子瞻亦不知其所以妙。又更進一步指出後賦渾然天成的藝術成就及思維高度遠遠超過前賦。以上二說大致反映出歷代評論家的一致看法,具體而微地指出了東坡在黃州時期的思想進展。


綜上所述,可以簡單分析比較赤壁三詠的寫作特點:《念奴嬌・赤壁懷古》謹守詞體的格律,以短小篇幅抒發思古之幽情,雖是懷古,其實更是自我面對歷史興衰的獨白,以”我“為書寫的主詞。

從《赤壁三詠》談蘇東坡的生命哲思與審美人生

《前赤壁賦》則採用篇幅較長的文賦,以主客對話的方式敘事議論,表達其對於宇宙人生的思索,充滿哲思,以“我”(蘇子)與”客“為主詞。《後赤壁賦》為散文賦,雖仍有對話形式,但議事論理的成分減少,取而代之的是具體景物和行動的描繪及內在體悟的呈現,敘述主體除了“我”還有“客”與“道士”。透過這些比較整理,我們可以看到東坡的寫作文體由格律嚴謹的抒情詞轉為主客對話的散體賦、描寫的對象由個人到歷史到整個大自然、思索的議題從短暫的個人到亙古的時空、情致意境由抒情到說理進而領悟。

這多方面的進展在在顯現了東坡力圖從現實當中脫拔而出的努力,藉由外在環境的激發及自我內在追求超越的強力動機,東坡融會儒、道、佛思想而總結出“面對缺憾卻不為缺憾所困、接受有限卻不為有限所苦”的生命哲思與生活態度。他以曠達的思想境界引領出審美的人生態度,同時也以獨特的審美人生具現他超凡的生命哲思,兩者互為表裡,展示了東坡文學與人生緊密結合、相依相生的事實:

東坡以其高夐超俗的識見及胸襟安然度過了生命當中一次又一次的困境,也以他超然絕倫的文學才華紀錄了他心靈境界及思維高度不斷成長的歷程。其文學成就及生命境界有目共睹,歷史為他做了最好的見證。

王易《詞曲史》:

自有柳耆卿,而詞情始盡纏綿;自有蘇子瞻,而詞氣始極暢旺。柳詞足以 充詞之質;蘇詞足以大詞之流。非柳無以發兒女之情;非蘇無以見名士之氣。

東坡詞中所展現的超塵絕俗與曠達自適,或可做為此所謂”名士之氣“的最佳解釋吧。王水照《蘇軾的人生思考和文化性格》中說道:“蘇軾是一位聰穎超常的智者,卻算不得擅長抽象思辨的哲學家。他是從生活實踐而不是從純粹思辨去探索人生底蘊。他個人特有的敏銳直覺加深了他對人生的體驗,他的過人睿智使他對人生的思考獲得新的視角和高度。”

誠然,東坡以詩文詞賦記錄他的所思與所感,同時,他更以真實的生命歷程踐履他的生命哲思,或許在東坡的文字中無法建構出體大思精的哲學論述,然而,在東坡身上,卻可以印證他在生命歷程中所開展的思維進程。

從《赤壁三詠》談蘇東坡的生命哲思與審美人生

關於東坡詩詞文賦中的哲理意境,古今詞論家的論述成果甚為豐碩,如黃庭堅《跋子瞻醉翁操》稱東坡詞:“落筆皆超逸絕塵”、劉熙載《藝概.詞曲概》:“具神仙出世之姿”,雖只是點評式的一語帶過,但已指出東坡詩文中有超越凡俗的形而上的哲思與境界!

周汝昌則進一步說出:“坡公的詞,手筆的高超,情思的深婉,使人陶然心醉,使人淵然以私,爽然而又悵然,一時莫名其故安在。繼而再思,始覺他於不知不覺中將一個人生的哲理問題,已然提到了你的面前,使你如夢之冉冉驚覺,如茗之永永回甘…” 當讀者隨著東坡的文字或喜或悲,或笑或怒的同時,必然也感受到了東坡蘊含於文字之中的深刻意涵,跟隨東坡進行了一趟深度哲思之旅。

透過黃州時期質精量豐的各種文藝創作,東坡努力自我超拔的生命歷程昭然可見。在政治才幹無可施展的失意落寞中,東坡為自己的生命找到另一個出口,他轉而悠遊山水、品嚐土產河鮮;他呼朋引伴,對酒歡歌;他欣賞黃州風土人情之美,也在古蹟中緬懷英雄,評價歷史。藉著以文字記錄清貧生活、描繪自然山川及品評歷史人物釋放來自於現實的壓力,並且進一步從歷史興衰、浮生有限中省思生命的價值與意義,創造了生命哲思的高度與審美生活的多樣面貌。

藉助於才性、學養及儒釋道思想的啟發,東坡將自身經受的苦難煎熬轉化為難以追及的文學成就與生命高度,也為中國文學留下了無可取代的珍貴資產。由此思之,則得失榮辱之不可執著,有限無限之不可拘泥,在東坡身上得到了完美的印證。

從《赤壁三詠》談蘇東坡的生命哲思與審美人生

四、寫在後面

仕隱出處和生死問題是大多數中國文人都要面臨的兩大課題,而烏臺詩案對於東坡而言,正是這兩大困境同時而來的嚴峻考驗。從東坡貶居黃州時期的各種表現而言,相當程度印證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俗諺,只是這所謂的福不一定是衣食無虞的安享晚年,而是經過了宦場的爭鬥及死生的掙扎,東坡不僅能夠全身而出,還彷佛浴火重生般的開展出另一種生命的樣態與境界。

當然,這種生命境界乃是經過一段艱辛的歷程,“身心煎熬的貶謫歲月,是東坡黃州時期最要面對的難題。黃州時期,夢想與現實的衝突更為激烈,生死禍福難測的遭遇更加深了人事無常的感慨,人生如夢之感尤其深刻。” 東坡從中找到突破困境的鎖鑰,那便是藉助不同的思想土壤達到內在視野的開拓與心靈境界的提升。正因如此,他不但沒有被仕途的失意與政敵的打擊所困,反而在人生的低潮中找到了安頓身心的良方,活出了屬於他自己獨有的閒適自在與超曠。

從《赤壁三詠》談蘇東坡的生命哲思與審美人生

在東坡遭遇烏臺詩案時,他的恩師張方平為解救東坡,曾上奏章給皇帝說道:“軾自謂見知明主,亦慨然有報上之心。但其性資疏率,闕於慎重,出位多言,以速尤悔。” 此“性資疏率”之說雖是為解救門生不得不然的遣詞,但確實也道出了東坡性格上的重要特點。

正因為疏率,所以東坡無法深於世故;正因為疏率,所以東坡能將功名看淡;正因為疏率,所以東坡明知文字創作潛藏的危機,卻依舊放不下手中的筆,一本初衷,自然流露,寫出一篇又一篇餘音不絕的生命之歌。這就是東坡,在仕宦人生與詩意人生的叉路口,他順乎天性,尊重自己心志之所向,選擇了最真實的自己,成就了他人難以追及的生命哲思與審美人生。

詞史上多將東坡歸為豪放一派,但王國維《人間詞話》:“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則更能凸顯東坡詞風的特點。東坡詞之曠,得力於他的藝術精神與審美境界,王鵬運《半塘未刊稿》曰:

唯蘇文忠公之清雄,敻乎軼塵絕跡,令人無從步趨,蓋霄壤相懸,寧止才華而已,其性情、其學問、其襟抱,舉非恆流所能夢見。詞家蘇辛並稱,其實辛猶人境也,蘇其殆仙乎?

從《赤壁三詠》談蘇東坡的生命哲思與審美人生

東坡和稼軒都是成長於儒家的文化傳統之中,懷抱著報效國家的宏願卻壯志難酬的士大夫,只不過他們面對挫折的應對方式有所不同,因而有了不同的生命境界。稼軒一味執著,而東坡則是在仕隱之間找到平衡。他的忠君之心至死不變,然而這卻無礙於他認真地活在每一個當下,隨緣自在的面對生命的困境,甚至在困境中活出豐富精采的人生,寫出趣味、美感與哲思兼具的千古絕唱。對此,張淑香《日常生活中的靈視─淺談東坡詞中的一種經驗結構》中說道:

東坡詞充滿了濃厚的生活氣息與對日常生活的記錄,成為自我書寫的寫照。 其中有些作品,在日常化與平易疏放之中,更時時顯現高曠的靈視妙悟,衝破塵雜的縈繞,登高望遠,精神高翔在另外一度超越的空間 。

這段評論點出東坡的文學創作取材自真實的生活經驗,小自醉酒打鼾,大至家國天下,無一不可以入詩入詞;不論志得意滿、失意惆悵、幽默逗笑或深情繾綣,無一不可以書寫。東坡之高妙正在於他書寫日常,卻在日常中展現不凡。林語堂《蘇東坡傳》則更生動的描寫了東坡的多元面貌:

總之,我們所得的印象是,他的一生是載歌載舞,深得其樂,憂患來臨,一笑置之。……他這種魔力也就是使無數中國的讀書人對他所傾倒,所愛慕的。……

蘇東坡一生的經歷,根本是他本性的自然流露。在玄學上,他是個佛教徒,他知道生命是某種東西剎那之間的表現,是永恆的精神在剎那之間存在軀殼之中的形式,但是他卻不肯接受人生是重擔、是苦難的說法——他認為那不盡然。

至於他自己本人,是享受人生的每一刻時光。在玄學方面,他是印度教的思想,但是在氣質上,他卻是地道的中國人的氣質。從佛教的否定人生,儒家的正視人生,道家的簡化人生,這位詩人在心靈識見中產生了他的混合的人生觀。

此處所謂的“享受人生”正是東坡生命哲思與審美人生觀落實在生活中的最佳證明,他是儒家信徒,也是道家與佛家思想的追隨者,這些看似衝突矛盾的思想在他生命中得到和諧與完美的並存。

從《赤壁三詠》談蘇東坡的生命哲思與審美人生

東坡欣賞陶淵明,以《和陶詩》表達他對淵明的崇敬與追隨,想必他對於淵明“性剛才拙,與世多忤”的自述也感到深得我心、深表贊同;不過,東坡卻比淵明更深契“安時處順”的要義!

東坡既不迷失在仕宦功名的爭逐中,也不是拋棄政治歸隱田園,不論榮辱升沉、褒貶譭譽,他只是坦然活在每一個當下,真真實實的面對自己的喜怒哀樂,並用手上的筆墨真實記錄了屬於他獨有的生命哲思與審美人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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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四川大學中文系唐宋文學研究室編,《蘇軾數據彙編》,中華書局,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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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林語堂,《蘇東坡傳》
  7. 王易,《詞曲史》,臺北:洪氏出版社,1980。
  8. 張惠民,《宋代詞學資料彙編》,汕頭:汕頭阿學出版社,1993。
  9. 周汝昌《唐宋詞鑑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1。
  10. 閔澤平,《宋詞二十講》,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5。
  11. 王國維,《人間詞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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