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百年舊文,讀來依然澎湃——陳獨秀《敬告青年》

在中國的近代歷史中,一九一五年是個重要的年份,我甚至認為這一年是新舊世界的分水嶺。這一年,日本向中國提交了“二十一條”,這一年,袁世凱“圓”了他的帝王之夢,這都是歷史大事件,也是歷史中的過眼雲煙。更有份量的事件是,還是在這一年,一個人創辦了一份刊物,事實證明,這個在當時並不顯著的事件卻異常深刻的影響了中國的文明進程。

在歷史的河流中,浮在上面的是浪花與泡沫,真正的力量永遠隱藏在深處的暗流之中。

一九一五年,陳獨秀創辦了《青年》雜誌,後來更名為《新青年》,這份刊物的影響力在中國可謂絕無僅有,它拉開了中國啟蒙運動和文藝復興的帷幕,引導了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方向,標誌著一個新時代的開端。

雖是百年舊文,讀來依然澎湃——陳獨秀《敬告青年》

雖是百年舊文,讀來依然澎湃——陳獨秀《敬告青年》

《新青年》的立場極為鮮明,它承擔著批判中國傳統舊文化的使命,主張自由意志與民主思想,提倡科學精神與理性主義。《新青年》為中國的新生提供了強大的精神武裝,不誇張的說,整個現代中國,在某種程度上都是中國啟蒙運動的產物。現在的中國,和歷史上任何時期都截然不同,即使經歷種種困難和阻隔,中國至少在很大程度上接受了科學與理性,不再受陳舊腐朽的傳統舊觀念的擺佈。

雖然,中國的舊文化,舊傳統死而不僵,仍然想尋找一切機會借屍還魂,但畢竟大勢已去,難以迴天。可以說,中國的啟蒙運動雖然尚留諸多遺憾,但整體上是成功的,至少將陳舊腐朽的傳統封建思想,趕下了統治的地位。

不過戰鬥並沒有停歇,當下一些顢頇不明的人,有心或者無意的將中國傳統等同於中國自身,宣揚狹隘民族主義思想,無視無數先驅者在與傳統勢力做鬥爭中所付出的努力與犧牲,無視人類文明行進的方向,為腐朽的傳統文化糟粕招魂,以至烏煙瘴氣,嚴重干擾中國的文明進程。

當下,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傳播已經漸成亂象,利用普通民眾樸素的愛國情懷,各種商業機構,偽學術機構紛紛側身其中,進行“國學”、“傳統文化”的教育與傳播,大肆斂財。各路偽學者,偽專家喬裝打扮,以“大師”的名頭炒作、兜售各類膚淺、粗陋的傳統文化觀點,矇騙大眾。更有各類封建迷信活動趁機抬頭,引誘,蠱惑民眾,將他們引向愚昧的深淵。

很多人看不到,中國所取得的成就,無不和科學與理性有關,而中國尚且落後之處,無不於迷信與矇昧有染,我們對科學與理性的追求,不是太多了,而是還遠遠不夠。

一個國家是一個人群的集合,中國是中國人的集合,如果在這個集合裡面,充滿了愚昧淺陋,冥頑不靈的人,這對於國家的建設和發展,將會是巨大的阻礙。遙想一百多年前,中國開展了洋務運動,欲圖自救,但在傳統封建體制的制約和愚昧矇昧的人群包圍中困難重重,舉步維艱,最終以甲午海戰的慘敗淒涼收場。歷史教訓不過百年有餘,可憐很多人卻如此健忘。

在二十世紀初,中國的一批啟蒙主義思想家如陳獨秀,魯迅,胡適等,診斷出中國落後的根源,那就是中國冗長的封建歷史,及相配套的封建專制主義禁錮了國人的思想,麻痺了國人的意志,舉國上下皆奴隸,而鮮有獨立清醒的人。中國人不僅做統治者的奴隸,還要做祖先的奴隸,不僅自己甘願為奴,還要脅迫後代為奴,以一種深入骨髓的奴性生活的人,談何創造,一個奴隸遍佈的國度,談何發展?

魯迅先生曾不無憤慨的說,中國的歷史不過是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與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

製造這些奴隸的機器就是綱常名教,正是今天我們美其曰的“傳統文化”。

預拯救中國,先改造國人,預改造國人,先改造其思想。

《新青年》就是這些啟蒙者戰鬥的陣地, 他們用手中的筆,與守舊勢力進行了堅決的鬥爭,喚醒了一大批願意醒來的人,《新青年》成了無數有志青年和開明人士的精神燈塔。

我今天之所以重提《新青年》,是因為我們今天對傳統文化的不同態度與爭論,早在百年前就已經深入探討、交鋒過了,而且更為激烈。對於傳統之弊,五四啟蒙者早已予以深刻的揭露與鞭笞。我們今天思考的問題,並沒有超越五四時期的先人,所以《新青年》仍有明確的現實價值。

反對傳統的人,可以從《新青年》中汲取力量,支持傳統的人,當嘗試與《新青年》為敵,無論如何,《新青年》不應被曲解,異化以及遺忘。

之所以提及《敬告青年》,是因為它是《新青年》的創刊詞,是一篇戰鬥的檄文,是一道劃破晦暗夜空的閃電,其文最能體現陳獨秀先生剛猛雄健的文風,和驍勇善戰之旗手本色,讀來酣暢淋漓,可以使人如同醍醐灌頂。獨秀文中所言“利刃斷鐵,快刀理麻,決不作牽就依違之想”,就是對此文最好的評價。

雖是百年舊文,讀來依然澎湃——陳獨秀《敬告青年》

文中,陳獨秀提出了判斷新舊思想的六大標尺,分別為:

1.自主的而非奴隸的;

2.進步的而非保守的;

3.進取的而非退隱的;

4.世界的而非鎖國的;

5.實利的而非虛文的;

6.科學的而非想象的。

這在今天依然可以振聾發聵,使人警醒。對於陳腐的舊傳統,舊觀念,舊思想,陳獨秀豪邁的說:“雖祖宗之所遺留,聖賢之所垂教,政府之所提倡,社會之所崇尚,皆一文不值也!”。

陳獨秀首開先聲之後,他的思想盟友們也陸續發表重磅文章,對封建保守派陣營展開全面攻擊,如高一涵《共和國家與青年之自覺》,李大釗《聯治主義與世界組織》,胡適《“易卜生主義”》等等,如一發發炮彈砸向敵營,徹底拉開思想解放運動的帷幕。

世界有啟蒙運動是人類之幸,中國有啟蒙運動是中國之幸。中國的啟蒙運動離不開《新青年》,《新青年》不能沒有陳獨秀。

閱讀,就是最好的紀念,所以,在此附陳獨秀《敬告青年》全文如下,以此紀念陳獨秀,紀念《新青年》。

竊以少年老成,中國稱人之語也;年長而勿衰(Keep young while growing old),英、美人相勖之辭也,此亦東西民族涉想不同、現象趨異之一端歟?青年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動,如利刃之新發於硎,人生最可寶貴之時期也。青年之於社會,猶新鮮活潑細胞之在人身。新陳代謝,陳腐朽敗者無時不在天然淘汰之途,與新鮮活潑者以空間之位置及時間之生命。人身遵新陳代謝之道則健康,陳腐朽敗之細胞充塞人身則人身死;社會遵新陳代謝之道則隆盛,陳腐朽敗之分子充塞社會則社會亡。

準斯以談,吾國之社會,其隆盛耶?抑將亡耶?非予之所忍言者。彼陳腐朽敗之分子,一聽其天然之淘汰,雅不願以如流之歲月,與之說短道長,希冀其脫胎換骨也。予所欲涕泣陳詞者,惟屬望於新鮮活潑之青年,有以自覺而奮鬥耳!

自覺者何?自覺其新鮮活潑之價值與責任,而自視不可卑也。奮鬥者何?奮其智能,力排陳腐朽敗者以去,視之若仇敵,若洪水猛獸,而不可與為鄰,而不為其菌毒所傳染也。

嗚呼!吾國之青年,其果能語於此乎!吾見夫青年其年齡,而老年其身體者十之五焉;

青年其年齡或身體,而老年其腦神經者十之九焉。華其發,澤其容,直其腰,廣其膈,非不儼然青年也;及叩其頭腦中所涉想,所懷抱,無一不與彼陳腐朽敗者為一丘之貉。其始也未嘗不新鮮活潑,寢假而為陳腐朽敗分子所同化者,有之;寢假而畏陳腐朽敗分子勢力之龐大,瞻顧依回,不敢明目張膽作頑狠之抗鬥者,有之。充塞社會之空氣,無往而非陳腐朽敗焉,求些少之新鮮活潑者,以慰吾人窒息之絕望,亦杳不可得。

循斯現象,於人身則必死,於社會則必亡。欲救此病,非太息諮嗟之所能濟,是在一二敏於自覺、勇於奮鬥之青年,發揮人間固有之智能,決擇人間種種之思想,——孰為新鮮活潑而適於今世之爭存,孰為陳腐朽敗而不容留置於腦裡,——利刃斷鐵,快刀理麻,決不作牽就依違之想,自度度人,社會庶幾其有清寧之日也。青年乎!其有以此自任者乎?若夫明其是非,以供決擇,謹陳六義,幸平心察之。

自主的而非奴隸的

等一人也,各有自主之權,絕無奴隸他人之權利,亦絕無以奴自處之義務。奴隸雲者,古之昏弱對於強暴之橫奪,而失其自由權利者之稱也。自人權平等之說興,奴隸之名,非血氣所忍受。世稱近世歐洲歷史為“解放歷史”——破壞君權,求政治之解放也;否認教權,求宗教之解放也;均產說興,求經濟之解放也;女子參政運動,求男權之解放也。

解放雲者,脫離夫奴隸之羈絆,以完其自主自由之人格之謂也。我有手足,自謀溫飽;我有口舌,自陳好惡;我有心思,自崇所信;絕不認他人之越俎,亦不應主我而奴他人;蓋自認為獨立自主之人格以上,一切操行,一切權利,一切信仰,唯有聽命各自固有之智能,斷無盲從隸屬他人之理。非然者,忠孝節義,奴隸之道德也(德國大哲尼采)別道德為二類:有獨立心而勇敢者曰貴族道德(Morality of Noble),謙遜而服從者曰奴隸道德(Morality of Slave);輕刑薄賦,奴隸之幸福也;稱頌功德,奴隸之文章也;拜爵賜第,奴隸之光榮也;豐碑高墓,奴隸之紀念物也;以其是非榮辱,聽命他人,不以自身為本位,則個人獨立平等之人格,消滅無存,其一切善惡行為,勢不能訴之自身意志而課以功過;謂之奴隸,誰曰不宜?立德立功,首當辨此。

進步的而非保守的

人生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中國之恆言也。自宇宙之根本大法言之,森羅萬象,無日不在演進之途,萬無保守現狀之理;特以俗見拘牽,謂有二境,此法蘭西當代大哲柏格森(H. Bergson)之“創造進化論”(L’Evolution Creatrice)所以風靡一世也。以人事之進化言之,篤古不變之族,日就衰亡;日新求進之民,方興未已;存亡之數,可以逆睹。矧在吾國,大夢未覺,故步自封,精之政教文章,粗之布帛水火,無一不相形醜曲拙,而可與當世爭衡?

舉凡殘民害理之妖言,率能徵之故訓,而不可謂誣,謬種流傳,豈自今始!固有之倫理、法律、學術、禮俗,無一非封建制度之遺,持較皙種之所為,以並世之人,而思想差遲,幾及千載;尊重廿四朝之歷史性,而不作改進之圖,則驅吾民於二十世紀之世界以外,納之奴隸牛馬黑暗溝中而已,復何說哉!於此而言保守,誠不知為何項制度文物,可以適用生存於今世。吾寧忍過去國粹之消亡,而不忍現在及將來之民族,不適世界之生存而歸削滅也。

嗚呼!巴比倫人往矣,其文明尚有何等之效用耶?“皮之不存,毛將焉傳?”世界進化,未有已焉。其不能善變而與之俱進者,將見其不適環境之爭存,而退歸天然淘汰已耳,保守云乎哉!

進取的而非退隱的

當此惡流奔進之時,得一二自好之士,潔身引退,豈非希世懿德。然欲以化民成俗,請於百尺竿頭,再進一步。夫生存競爭,勢所不免,一息尚存,即無守退安隱之餘地。排萬難而前行,乃人生之天職。以善意解之,退隱為高人出世之行;以惡意解之,退隱為弱者不適競爭之現象。歐俗以橫厲無前為上德,亞洲以閒逸恬淡為美風,東西民族強弱之原因,斯其一矣。此退隱主義之根本缺點也。

若夫吾國之俗,習為委靡:苟取利祿者,不在論列之數;自好之士,希聲隱淪,食粟衣帛,無益於世,世以雅人名士目之,實與遊惰無擇也。人心穢濁,不以此輩而有所補救,而國民抗往之風,植產之習,於焉以斬。人之生也,應戰勝惡社會,而不可為惡社會所征服;應超出惡社會,進冒險苦鬥之兵,而不可逃循惡社會,作退避安閒之想。嗚呼!歐羅巴鐵騎,入汝室矣,將高臥白雲何處也?吾願青年之為孔、墨,而不願其為巢、由;吾願青年之為托爾斯泰與達噶爾(R. Tagore,印度隱遁詩人),不若其為哥倫布與安重根!

世界的而非鎖國的

並吾國而存立於大地者,大小凡四十餘國,強半與吾有通商往來之誼。加之海陸交通,朝夕千里,古之所謂絕國,今視之若在戶庭。舉凡一國之經濟政治狀態有所變更,其影響率被於世界,不啻牽一髮而動全身也。立國於今之世,其興廢存亡,視其國之內政者半,影響於國外者恆亦半焉。以吾國近事證之:日本勃興,以促吾革命維新之局;歐洲戰起,日本乃有對我之要求;此非其彰彰者耶?投一國於世界潮流之中,篤舊者固速其危亡,善變者反因以競進。

吾國自通海以來,自悲觀者言之,失地償金,國力索矣;自樂觀者言之,倘無甲午庚子兩次之福音,至今猶在八股垂髮時代。居今日而言鎖國閉關之策,匪獨力所不能,亦且勢所不利。萬邦並立,動輒相關,無論其國若何富強,亦不能漠視外情,自為風氣。各國之制度文物,形式雖不必盡同,但不思驅其國於危亡者,其遵循共同原則之精神,漸趨一致,潮流所及,莫之能違。於此而執特別歷史國情之說,以冀抗此潮流,是猶有鎖國之精神,而無世界之智識。國民而無世界知識,其國將何以圖存於世界之中?語云:“閉戶造車,出門未必合轍。”今之造車者,不但閉戶,且欲以“周禮”“考工”之制,行之歐美康莊,其患將不止不合轍已也!

實利的而非虛文的

自約翰彌爾(J.S.Mill)“實利主義”唱道於英,孔特(Comte)之“實驗哲學”唱道於法,歐洲社會之制度,人心之思想,為之一變。最近德意志科學大興,物質文明,造乎其極,制度人心,為之再變。舉凡政治之所營,教育之所期,文學技術之所風尚,萬馬奔馳,無不齊集於厚生利用之一途。一切虛文空想之無裨於現實生活者,吐棄殆盡。當代大哲,若德意志之倭根(R. Eucken),若法蘭西之柏格森,雖不以現時物質文明為美備,鹹揭櫫生活(英文曰Life,德文曰Leben,法文曰La vie)問題,為立言之的。生活神聖,正以此次戰爭,血染其鮮明之旗幟。歐人空想虛文之夢,勢將覺悟無遺。

夫利用厚生,崇實際而薄虛玄,本吾國初民之俗;而今日之社會制度,人心思想,悉自周、漢兩代而來,——周禮崇尚虛文,漢則罷黜百家而尊儒重道。——名教之所昭垂,人心之所祈向,無一不與社會現實生活背道而馳。倘不改弦而更張之,則國力莫由昭蘇,社會永無寧日。祀天神而拯水旱,誦“孝經”以退黃巾,人非童昏,知其妄也。物之不切於實用者,雖金玉圭璋,不如布粟糞土。若事之無利於個人或社會現實生活者,皆虛文也,誑人之事也。誑人之事,雖祖宗之所遺留,聖賢之所垂教,政府之所提倡,社會之所崇尚,皆一文不值也!

科學的而非想象的

科學者何?吾人對於事物之概念,綜合客觀之現象,訴之主觀之理性,而不矛盾之謂也。想象者何?既超脫客觀之現象,復拋棄主觀之理性,憑空構造,有假定而無實證,不可以人間已有之智靈,明其理由,道其法則者也。在昔矇昧之世,當今淺化之民,有想象而無科學。宗教美文,皆想象時代之產物。近代歐洲之所以優越他族者,科學之興,其功不在人權說下,若舟車之有兩輪焉。今且日新月異,舉凡一事之興,一物之細,罔不訴之科學法則,以定其得失從違;其效將使人間之思想云為,一遵理性,而迷信斬焉,而無知妄作之風息焉。

國人而欲脫矇昧時代,羞為淺化之民也,則急起直追,當以科學與人權並重。士不知科學,故襲陰陽家符瑞五行之說,惑世誣民,地氣風水之談,乞靈枯骨。農不知科學,故無擇種去蟲之術。工不知科學,故貨棄於地,戰鬥生事之所需,一一仰給於異國。商不知科學,故惟識罔取近利,未來之勝算,無容心焉。醫不知科學,既不解人身之構造,復不事藥性之分析,菌毒傳染,更無聞焉;惟知附會五行生剋寒熱陰陽之說,襲古方以投藥餌,其術殆與矢人同科;其想象之最神奇者,莫如“氣”之一說,其說且通於力士羽流之術,試遍索宇宙間,誠不知此“氣”之果為何物也!

凡此無常識之思惟,無理由之信仰,欲根治之,厥為科學。夫以科學說明真理,事事求諸證實,較之想象武斷之所為,其步度誠緩,然其步步皆踏實地,不若幻想突飛者之終無寸進也。宇宙間之事理無窮,科學領土內之膏腴待闢者,正自廣闊。青年勉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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