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曉望:閩國曆史的迴音

美國漢學家薛愛華(Edward Hetzel Schafer)的《閩國:10世紀的中國南方王國》是一部研究“五代十國”時期閩國的專著,初版於1954年,比我的《閩國史》要早43年。我們共同將閩國當作學術生涯的第一個研究對象,雖說我在《閩國史》之前已經有《福建民間信仰源流》《福建思想文化史綱》等書發表,但其實《閩國史》才是我的第一本著作,初創於1988年,初稿完成於1990年。幾年後才得到臺灣中華基金會的贊助出版。其間我做了一次修改,增加了十來萬字。說來慚愧的是:我撰寫《閩國史》之時,不知道有薛愛華的這本書。兩三年前人們告訴我有這本書,我還半信半疑,一直到本書的中譯本出現在我的桌上,讓我對早我半個世紀就在用現代方法研究閩國的作者油然生起敬意,畢竟,只有做過,才能深刻體會其中的艱辛。

徐晓望:闽国历史的回音

《閩國:10世紀的中國南方王國》,[美]薛愛華著,程章燦譯,後浪×楚塵文化丨上海文化出版社2019年出版

徐晓望:闽国历史的回音

《閩國史略》,徐曉望著,中國文史出版社,2014年出版

以往正史中留下有關閩國的史料,不過一二千字,最為詳盡的是《新五代史》的“閩世家”。重寫閩國的歷史,當然會以《新五代史》的記載為線索,結合各種史料,縱論這一時代的閩國現象。薛愛華的《閩國》寫法獨特,他將閩國的政治史分為“朝堂”及“歷史”兩個部分,“朝堂”部分寫閩國廟堂上的政治鬥爭,“歷史”部分回溯閩國開創者的早期歷史,以及閩國的內外戰爭。這種由內向外的佈局,在我國史學界少見,但讀者千萬不要因其獨特的寫法導致敘述凌亂而失去耐心,它反映了西方讀者首先重視政權內部結構的文化傳統。

徐晓望:闽国历史的回音

閩地圖,見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北京:中國地圖出版社,1996年)第五冊,頁89

不過,作者在文中納入《金鳳外傳》未免令人遺憾,因為這是一部被鑑定過的偽書。有關陳金鳳的故事,見載於《新五代史》的《閩世家》,只有一個梗概。然而,古今中外,宮廷的歷史歷來是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越是離奇謠言,越能博得世人的關注。明朝人徐熥為了滿足人們的好奇寫了《金鳳外傳》,《閩都別記》將金鳳外傳的故事當作主要線索之一,此處又見金鳳外傳的轉述,薛愛華真的相信一個婢女出身的女子會吟詩嗎?至於徐熥,是明代的大詩人,他的詩浪漫旑旎,不是一般人的水平。

薛愛華關於閩國政治史的另一個小錯是:猜測王審知將王潮的子孫都殺了。實際上,閩國早期政治家對家族的血緣關係看得很重,王審邽之子王延彬繼承泉州刺史之位後,曾經企圖策劃泉州單獨向朝廷進貢,這是分裂王審知威武軍政權的大罪,王審知的處分是將其軟禁在家,這使王延彬在王延鈞時期有機會再次復出,重任泉州刺史。再以王彥復來說,他本是與王審知齊名的大將,與王審知一道率軍攻擊福州城,立下大功。後來,他在王氏三兄弟的壓力下,被迫逃亡朝鮮半島謀生。他的脫離也反映了王氏第一代人的特點:對宗族成員不使用殺戮之類的手段。王氏家族因而得以在福建繁衍,若非子孫不孝,王氏家族應會傳下更多的人。王審知突出自己的辦法是:在向朝廷進貢時給自己的子孫謀官,王審知執政二十九年,在這二十九年中,王審知的無數次進貢為其子孫謀取了許多官職,他們的實力完全壓倒了王潮、王審邽家族,沒有必要再打擊他們的子孫。事實上,王審知子孫的問題在於:每個人都是高官厚祿,相互之間不服氣,才會產生你死我活的競爭,留下一地雞毛。

人類學對美國學術界的影響無處不在。它進入歷史學,引發對底層社會的關注,以及對社會經濟史問題的挖掘。《閩國》開篇就對福建的自然地理展開探索,關於大象的有無,薛愛華用了許多筆墨,這不僅是對某一種動物歷史的關心,還是對人類開發運動的反思。其中道理自明。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美國史學界早在65年前就關注人與自然這一問題。很顯然,研究人與自然的關係這一當代很時麾的學派,最早發源於美國,早在薛愛華時代,就有較高的水平。薛愛華很關注十九世紀以來科學界對福建物產的研究,在本書中也貢獻了自己的意見,這使其作為歷史學家具有獨特的風格,而這類具有鮮明個性的歷史學家越來越少了。

我認為閩國史的一個核心問題是移民,中國的疆界幅員類似歐洲,歐洲是諸國分立,中國卻是大一統,二者的根本區別在於人口和移民。中國邊疆省份的人口大都以中原移民自居,其中福建省是最典型的,它的主體人口來自中原。當福建整體戶口只有七萬多的時候,王氏兄弟率數萬北方移民進入福建,改變了福建人口構成。閩國以後福建的傳統文化本質上是北方人的移民文化。這使福建省成為中原政權的有力支柱,同時成為中華文化在東南海疆的重要傳播基地。這是我在《閩國史》中的主要觀點。相對而言,歐洲為什麼分裂?這是因為,歐洲缺少一種文化向心力。以上重視人口構成的分析方式,間接受到人類學的影響。

薛愛華對閩國的財政經濟也進行了分析,批評王氏子孫的昏庸腐敗,可惜文字太少。在我看來,薛氏《閩國》的一個遺憾是未見《三山志》一書,該書是福州最早的地方誌,由南宋名相梁克家擔任主編,因而此書相當於官修史冊,史料價值很高。該書成為四庫全書收入的少數方誌之一,薛愛華應能看到。由於時代相距不遠,該書收集了大量的閩國史料。其實,薛愛華引用頗多的《福建通志》有關閩國的史料,大都來自《三山志》,其中還有些史料為後世方誌所忽略,例如,《三山志》有關閩國官田的記述,構成了研究閩國田制的重要史料。重視經濟制度的薛愛華若看到這些史料,說不定會有些令人想不到的發揮。

說起史料的運用,一個外國人能對中國古文史料運用自如,讓我們這些害怕外語的學者慚愧,現代英文都無法過關,更別說拉丁文等古歐洲文獻了。歐美學者的一個優良傳統是:將東方學建立在語言的基礎上。許多著名學者不止會一種東方語言,而且會多種!作為一個外國人,薛愛華的中文水平是相當高的,應能達到中國大學生的水平,遠遠超過許多隻能讀中文報刊的“專家”。但是,艱深的中國古文還是讓薛愛華有些“隔”,如譯者指出,本書中,薛愛華有幾處理解錯誤。

我注意到,由於中文水平的限制,薛愛華沒有挑戰同樣讓中國學者畏懼的駢體文,也就是俗稱四六文的那種文體。偏偏唐代是駢體文流行的最後一個朝代,許多傳記由駢體文寫成,這就讓薛愛華錯過了許多駢體文的傳記。以王審知的傳記而言,至少有三篇:瑯琊王德政記,閩王碑記,王審知墓誌,雖是令人討厭的駢體文,但這三篇傳記中有不少王審知的一手資料,不引用,實在太可惜了。另外,我在近年出版《閩國史略》一書時,在《閩國史》的基礎上,增補了《資治通鑑》作者之一範祖禹所寫的《王延嗣傳》的數千字史料,而薛愛華雖然寫到王延嗣其人,卻未看過範祖禹的這篇傳記。

我的《閩國史略》在《閩國史》的基礎上有所增刪,還是35萬字,比之薛愛華《閩國》10萬字的篇幅,字數大大增加。這35萬字,我留給政治的部分僅為10萬字,其他25萬字用以分析閩國時代的人民,社會,經濟,文史,信仰。這種方法,其實受到人類學社會學的一定影響。因此,看到65年前美國學者已經用這類方法研究閩國,由心讚歎:薛愛華的開創之功令人敬佩!雖未及見之,吾引為知音也。

近年來,福州考古發現越來越多,劉華墓精美的雕塑,反映了唐文化的一個側面,若喜歡藝術的薛愛華見到這些雕塑,會有怎樣的評論?每當我重看福州西關的廂坊和城址,總是為之感奮莫名,然而,一種“更與誰訴說”的孤獨也悄悄襲來,薛愛華,為什麼我們不是同代人?然而,某個領域的孤獨,似乎就是學者的命運,我之後,又會由誰來感受這種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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