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說:大部分現代藝術都過時了?這隻能是他的孤芳自賞……

陳丹青說:大部分現代藝術都過時了。我從未讀完一冊藝術史論專著——不論中外抑或古今——也許讀完了吧,我不記得了。但我記得儘可能挑選一流著作,然後鉚足氣力,狠狠地讀,一路畫線,為日後複習(雖然從未複習),此刻細想,卻是一丁點兒不記得了,包括書名與作者。

  藝術家大抵不擅讀書。而史論理應是艱深的、專門的,處處為難智力,但我的記性竟是這般糟糕麼?除非史論專家,我猜,所有敬畏史論的讀者都會私下期待稍稍易懂而有趣的寫作。

  對了。有趣的寫作,引人入勝,引人入勝的文字,經久不忘。但我總在指望史與論給我指引、令我開竅。

  《現代藝術150年》不是史論專著。作者貢培茲甚至沒有讀完中學——這也正是我的學歷:我竟全部讀畢了他的書——怪哉,作者與讀者的學歷會是對應的閱讀水準麼?倘若幾天後忘了大部分內容,好幾處情節卻會長久記得,譬如,為爭奪首展的展位,馬列維奇與塔特林當場打了起來……

  一

  我有幸見過貢培茲在這本書中提及的逾百位藝術家及其作品,他們分別藏在曼哈頓四五座美術館裡。三十四年前初到紐約,麥迪遜大道和五十七街老字號畫廊還在出售他們的畫作,有一回我甚至看見了梵·高的畫(如今那些老畫廊多數關閉了)。書尾提及或未提及的藝術家——基佛、巴塞里茲、施納柏、沙利——當年不過三十來歲,剛露面,隨即揚名,傑夫·昆斯、達米·赫斯特,更要到1990年代這才出道。

  其時我不曉得自己撞上一個時代:現代主義終結了,後現代藝術正當時令:1980年代初,以上新秀的初展密集出現在紐約畫廊(很快進入美術館),我記得藝術家同行一撥接一撥湧進來——1970年代長髮造型經已過時,剃光腦袋的藝術家開始現形——他們沉默著,狠狠盯著展品,分別流露欽羨、悔恨、酸楚、警醒,分明不服而不得不服(或竟動了自殺之念)的表情。他們顯然是打滾多年的老手,此刻卻如一場成功陰謀的局外人,發現自己遲到了。

  1985年某日,我走進一家蘇荷小畫廊,室內唯一的觀眾竟是安迪·沃霍,他用傻瓜機拍下每件作品,間中抬眼看看我,目光如白痴一般,翌年,他就死了……1960年代的畫廊教父李奧·卡斯戴利,垂垂老矣,常在蘇荷西百老匯街420號自家畫廊的門廳等電梯,左襟配著繡花帕,活像黑幫老大,慈藹地和人招呼;瑪麗·布恩,三十出頭,祖籍埃及,嬌小,黯膚色,腳蹬蛇皮高跟鞋,是1980年代初紐約地面最逼人的畫廊新秀。有時她會從辦公室深處走出來,朝展廳迅速一瞥,不看任何觀眾,卻立即認出重要的客戶,隨即請進內室。1983年頃,我在那裡頭一回見到基佛、費雪、施納柏數米見方的堂堂大件——那些年,誰的作品進入她那不大的空間,等於當天進入“世界”美術史。

  二

  現代藝術的所謂“世界”,不消說,即是歐美。倘若我沒弄錯,英國人似乎熱衷於慫恿重要的學問家在大眾媒介傳播高見,期使艱深的史論通俗化——1960年代,以賽亞·柏林就在廣播電臺連篇講演,事後讀到講稿的漢譯本(龐雜精深,佈滿超長的句子),我只能轉而佩服聽眾的水準,而不是以賽亞的雄辯;1970年代,日後成為經典的小開本著作《觀看之道》是左翼文人約翰·伯格的電視談話系列,他自稱他的主要見解來自本雅明,而本雅明於神學之外,自稱他的啟示來自馬克思。

  各國大學圖書館和傳媒學院資料庫(可能包括中國),藏有BBC製作於1970年代的長篇電視系列《世界文明》,是以大眾傳媒講述藝術史的開山之作,推出後,行銷各國,我就在紐約第13頻道看了這份節目的連播。今歲,約翰·伯格的下一代著名主講人,牛津與哥倫比亞大學老學者西蒙·薩瑪來到烏鎮,講述木心的畫:原來BBC以納稅人的錢,斥資拍攝定於2017年播放的新的長篇電視節目《世界文明》,介紹歐洲、埃及、印度、中國……從古到今的藝術。

  我們這裡的《百家講壇》,早被網絡喧囂淡忘了,十年前,本土“學界”還為“學者該不該上電視”有過一番聒噪。大眾節目的空間,自應聒噪,但焦點不該是學者與電視,而是我們有沒有柏林與薩瑪,同樣地,作為因果,我們有沒有夠格的觀眾?

  我所謂“夠格”,非指學問深淺,而是傾聽的誠意,尤其是,好奇心。好的講者會使你誤以為聰明起來,而且更好奇,更想聽……近時偶得法國藝術史家達尼埃爾·阿拉斯的小冊子《繪畫史事》(他曾教過意大利結構主義大師艾珂,艾珂,似乎也上電視講過藝術史),是他臨死那年(2003年夏)為“法蘭西文化”電臺講述的25集節目系列,每集半小時——我趕緊讀,講是講得好極了,大有曲徑通幽之感,但就通俗性,我是說,語言的通俗性,似乎還得看英國人。

  論出身,貢培茲不能算藝術史家。我不曉得他以怎樣的資格與影響力,竟然講述現代藝術。實在說,精通藝術史不很稀罕,那是讀書人的本分,稀罕的是,這傢伙精通什麼是讀者的好奇,又怎樣套牢好奇的讀者——他是個媒體人。他自稱,寫現代藝術史的緣起乃是乞靈於單口相聲的傳播效應:這倒有幾分道理,安迪·沃霍的把戲,即是經與媒體的廝混而改變藝術史,媒體,也被他從此改變了。

  三

  1917年4月2日,星期一……三位穿著講究的年輕人邊走邊聊……他們離開了店鋪,艾倫斯伯格和斯特拉去叫出租車……馬塞爾·杜尚笑著心想:這東西說不定能掀起一點風浪。

  這段戲說摘自《現代藝術150年》第一章。貫穿全書五百多頁,貢培茲便以這樣的花腔談論現代藝術。藝術史不可這般寫法(當然,他知道),堆砌趣談更是旁門左道。換句話說,嚴肅的史論即便引述逸聞,作者仍然,而且必須,咬住藝術史。但這位貢培茲時而裝作不懂藝術的一員,和我們抱著同樣的困擾——

  博物館是塞滿了聰明人的學術機構……牆上的文字說明或展覽手冊上的文章充斥著無法理解的晦澀術語和措辭。博物館聲稱這些信息是為沒有背景知識的觀眾準備的……藝術家也會落入同樣的陷阱……當麥克風往藝術家嘴邊一放,所有的清晰性都消失了。

  他自己擔任過倫敦泰特美術館總監,但他顯然不信任“學術機構”,也不信任藝術家,並要我們不必當真——這是有趣而重要的訊息:或許他不滿意現有的史論專著(若干作者的權威性,近乎神祇),或許,這就是媒體的立場:媒體的臉,總是朝向“公眾”。在他看來,重要的不是現代藝術,而是如何改換腔調,以新的語言,傳播藝術。

  但問題不僅是語言。你必須全盤通曉藝術史,且果真懂得。《現代藝術150年》證明貢培茲儲蓄了現代藝術的海量知識(繁複而佈滿歧義,來自好幾代好幾派史論著作),難是難在如何將既有的藝術史打散、攪拌、配料、重組,將藝術史包裝成“故事”或“劇本”,誘使讀者像走進劇場那樣,觀賞現代藝術的漫長劇情。

  它佈滿以往不曾入史的大量訊息——何止訊息——譬如一次大戰直到新世紀,畫廊業與美術館制度如何幾經嬗變;上百年前的畫價與近二十年的營銷奇譚,如何改變了收藏史。影響與被影響的脈絡固然是藝術史招牌動作,但貢培茲信手拈來的種種影響源、影響點,並非僅僅出自藝術史,同樣,第三國際與第三帝國怎樣催生或熄滅前衛藝術,也並非只因政治……

  我不知道貢培茲讀過多少雜書、野史、回憶錄,帶著媒體人的狗鼻子,他活像自費的包打聽,領我們繞進現代藝術的後臺,指點那裡的社交圈、名利場與私生活。他試圖讓我們相信,倘若善用八卦,藝術史也是人的故事。

  剝除貢培茲的戲言雜說,我仍然讀到了現代藝術的累累經緯:“學理”部分,十九來自既有的史論資源(他承認:他翻爛了好些藝術史大作),但他比史論前輩更年輕,目擊了逾百年影響的多端線索如何在隔代晚近的作品中潛伏、延伸、改頭換面……關於超現實主義概念的良性氾濫、關於極簡主義(包括包豪斯運動)的前生後世、關於達達運動與杜尚至今不死的觀念,均稱清晰而透徹——貢培茲的笑臉雖則朝向“大眾”,其雄心所向,卻是他並非全然服膺的史論同行:就這一層看,貢培茲的藝術史委實苦心孤詣——請注意,這位在泰特美術館與BBC公司兼職的人,是用一長串週末及上班前後的晨昏,來寫作的。

  四

  現在還沒有公認的術語來描述20世紀末與21世紀初這二十年間的藝術……為一場藝術運動命名是一件危險的事,我可不會趟這攤渾水。在適當的時刻總會有人提出一個正式的術語,那就得了。

  這是現代藝術最晚近的段落,也正是我滯留紐約的時期——出於我不很明白的原因,這一章的主角全是英國人(除了美國的傑夫·昆斯,和唯一的中國人),名噪歐美的意大利三C,德國的巴塞利茲、安瑟·基佛、因門道夫、裡希特,美國的朱立亞·施納勃、大衛·薩里、艾瑞克·費雪……都消失了。在現代主義邊界之外,若干無意被歸類的人物也被刪除(完全同意):一戰後的意大利人莫蘭迪、二戰後的盧西安·弗洛依德。這兩位,碰巧是中國畫壇格外偏愛的畫家。

  而我有幸親睹其中每位重要藝術家的真跡,反覆觀看,以至熟膩——這本書的水準剛剛令我夠得著而看得懂:貢培茲證實了我自以為早就懂得的藝術家(果然如此),也教會我如何解讀難以弄懂的另一群人物(原來如此)。倘若在美術館再度遭遇他們,我會心想:哈,老兄,現在我明白了你的花招。

  但我再難抱著三十年前的興致與狐疑,尋訪書中的藝術家——大部分現代藝術俱皆過時了,包括當初最勇敢的作品、最離奇的念頭。人活不過時間,我真不願承認:從畢加索到勞森伯格,馬蒂斯到帕洛克,康定斯基到極簡主義……如今回看,多麼陳舊啊。150年過去了,只有幾個傢伙非但不過時,而且越來越耐看,他們是憨人塞尚、瘋子梵·高、笑眯眯的杜尚,還有,白痴般的安迪·沃霍。

  貢培茲怎樣想呢?當我尋味他的筆法,發現他滔滔不絕的話語藏著未予明言的什麼。他熱情肯定每一位早期現代藝術家,那是令人放心的歷史;論及最近二十年,語調出現微妙的失衡。他似乎說服自己為翠西·艾敏或村上隆這樣的藝術家辯護,稍涉嘲諷,也恐被非難似的,閃爍其詞。他精通媒體的語言策略,他清楚:太近的人事難以入論。面對有待時間考量的晚近公案,他選擇兩可的修辭,且步步環顧左右,不復前半部的肯定語氣了。

  在他生動的敘述中,我看見三組人物肖像:自後印象派到二戰的前衛藝術家,是一群真正的造反者,之後,六七十年代的大師是社會與之和解的嬌子,再之後,八十年代迄今,藝術家成為既被時代,也被他們自己百般縱容的人。這是我的偏見,甚或幻覺,藝術史不該給出這樣的暗示。好在貢培茲不是史家——我也不是。

  

沒錯!陳丹青說:大部分現代藝術都過時了?只能是他的孤芳自賞罷了。

陳丹青說:大部分現代藝術都過時了?這隻能是他的孤芳自賞……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