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王族:缸子肉

缸子肉

文 | 王族

缸子肉,就是用喝水的搪瓷缸子,煮出的小份羊肉。

缸子肉的歷史不長,上世紀六十年代,喀什興修水利,一個公社考慮到社員們的伙食有些簡單,便送去羊肉和胡蘿蔔,但工地上的鍋有限,無法燉出讓大家都能吃上的羊肉。一位幹部無意間看見,社員們腰間都掛著喝水的搪瓷缸子,靈機一動,遂讓炊事員按照社員人數,把羊肉和胡蘿蔔切好,每人分了一份,讓大家用缸子煮羊肉。那天,人人都吃上了羊肉,可謂皆大歡喜。那天用缸子煮羊肉的方法,被人們叫出一名:“缸子肉”,很快在新疆傳開。

散文丨王族:缸子肉

缸子肉被創造出後,很快成為南疆家庭中的早餐,亦成為清燉羊肉的縮小版,一家三四口人,每人用一個搪瓷缸子煮一份,一天便從這獨特的早餐開始。老人牙不好,將饢掰開蘸入缸子肉湯中,吃起來軟和。後來,缸子肉進入巴扎,配上饢,成為逛巴扎的人的午餐。有一句話說得好,再好的東西,只有在巴紮上站住了腳,才算是得到了公認。缸子肉能夠廣為傳播,亦與巴扎無聽不傳的功能有很大關係。

常見的缸子,皆被用於喝水,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尤甚。但將缸子用於煮肉,卻屬新疆獨有。自從有了缸子肉,新疆人便對缸子的概念做了延伸,那些年如果見到一人手持一個缸子,便會問他,你的缸子是喝水的,還是吃肉的?缸子主人一番解釋後,如果是喝水的,別人便給他倒水;如果是用於做缸子肉的,便給他一塊羊肉,讓他自行動手便是。久而久之形成一個規律,喝水的缸子,可以做缸子肉,但做缸子肉的缸子,從不會用於喝水。問及原因,南疆人說喝的嘛是次要的,吃的嘛是主要的。做缸子肉的缸子,其重要性便在於此。

做缸子肉,與任何一種煮肉的方式不同,一個缸子中只放一塊肉,放幾顆葡萄乾、紅棗、鷹嘴豆和枸杞,兩三塊胡蘿蔔,把缸子蓋往上一蓋,讓它慢慢去燉。做缸子肉的一塊羊肉,往往選用肥痩相間的,如果太肥,在煮熟後會太油膩無法下口,太瘦則又會導致湯過於清淡,只有肥瘦相間的羊肉煮熟後,才會肉嫩湯鮮,連吃帶喝,喜笑顏開。缸子肉的湯,除了喝之外,大多人都把饢掰碎,蘸著羊肉湯吃。饢被羊湯浸泡後,綿軟易嚼,味道醇正,形式完美。

吃缸子肉,必須是勺子和筷子齊用,勺子用於喝湯,配缸子肉的筷子,則用於夾那塊羊肉和胡蘿蔔。大多數人都會先喝湯,一勺一勺慢慢地喝,比喝大碗羊湯更為愜意。喀什有一家缸子肉店,人們吃完一份缸子肉後,可以加湯繼續喝,亦可繼續把饢蘸著羊湯吃。那家店因為多了加湯程序,生意出奇的好。有人問店主的經營秘訣,店主說肉嘛給不了,湯能給了,因為湯是雪山給的雪水,人人都用嘛。

散文丨王族:缸子肉

有人喜歡先吃胡蘿蔔,有人則喜歡先吃那塊羊肉。有一年輕人第一次吃缸子肉,只吃那塊羊肉,而不吃胡蘿蔔。開缸子肉的老人嘖嘖搖頭,年輕人不懂吃嘛,光吃羊肉不吃胡蘿蔔,把油膩都留在了肚子裡。那年輕人細問,才知道胡蘿蔔不但有助消化,而且還降血脂,做缸子肉把羊肉和胡蘿蔔搭配在一起,原因便在於此。

前幾天,路過在一家小飯館,很意外地碰到缸子肉,便點了一個。自從離開南疆,十餘年沒有碰到缸子肉了,碰不到便是吃不到,這一道吃食與我之間,有了十餘年的空白。但是,等服務員端上來才發現,缸子中的肉已被倒入碗裡,配的饢,也被他們切成了方塊,頓時便沒有了興趣。

我第一次吃缸子肉,留下難忘的記憶。當時,因為不知道湯太燙,加之受餐館中濃烈的香味誘惑,端起缸子便先喝了一口湯,結果被燙得嘴皮一陣灼痛。我頗為窘迫地放下缸子,老老實實等湯涼了後才開始喝。

後進來兩位老人,各自要了一個缸子肉,也像我一樣端起就喝,我想提醒他們小心燙嘴,但沒來得及開口,他們卻一口接一口地開始喝了,一臉從容愜意的樣子。我在一旁頗為吃驚,同樣的缸子肉,我喝燙嘴,他們卻一點事也沒有,原因在哪裡?

就那樣第一次吃了缸子肉,但缸子中的羊肉和湯,還是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那塊肉燉得爛熟,一口咬下去散發出酥鬆的肉感。那湯就更好了,不僅有羊肉的鮮美滋味,而且還有黃蘿蔔、恰瑪古和香菜的濃郁之味,讓人僅僅從一口湯就品出多種東西被燉煮的味道。

缸子肉至今使用的仍是五六十年代留下的搪瓷缸子,吃缸子肉的人冷不丁就會看見,缸子上有雷鋒、草原英雄小姐妹和黃繼光用胸膛堵機槍、董存瑞捨得炸碉堡之類的畫像。

散文丨王族:缸子肉

搪瓷缸子在八十年代已退出人們的生活,但新疆的缸子肉卻流傳至今。常見的缸子肉多出現於巴扎,用的都是大號搪瓷缸子。擺攤者用缸子盛上清水,然後放進羊肉、西紅柿、恰瑪古、黃蘿蔔、皮芽子、孜然、香菜、黃豆、鹽等,一大早就放在爐子上熬燉,等人們從四鄉八鄰到達巴扎,缸子肉已發出燉煮的香味。

也有人喜歡把羊肉從缸子中夾到小盤中吃,而缸子中的湯則專用於泡饢。近年來新疆人發現鷹嘴豆好,缸子肉中也跟著出現了鷹嘴豆。

賣缸子肉的小攤常常會出現蔚為壯觀的景象——數十個缸子或擠成一堆,或排成一長溜,冒出的熱氣把攤主遮蔽得若隱若現,至於缸子肉散出的香味,則遠遠地就能把人的腳步吸引過去。攤主招攬生意的方法也很特別:來嘛,缸子肉吃一下嘛,我的缸子肉好得很嘛,你的眼睛已經享福了,你的鼻子也享福了,就剩下嘴了,你還狠心讓它當一回可憐的嘴嗎?

除了被招攬來的食客外,大部分人是逛巴扎逛餓了後,自行到小攤前要一個缸子肉和一個饢,慢慢把饢掰碎,或泡在湯中等其變軟後吃,或醮一下湯幹吃。在巴紮上吃缸子肉者多為老人、婦女和兒童,壯年人或小夥子則往拌麵或抓飯攤位上跑,他們的飯量大,缸子肉無法讓他們吃飽。

散文丨王族:缸子肉

坐在那兒吃缸子肉的人,不論是來巴紮上賺錢的,還是閒來無事散心的,從他們吃缸子肉的神情便可知道,他們在這一刻最為愜意。

幾年後,我又去第一次吃缸子肉的那家餐館,點了一個缸子肉,因為怕嘴巴挨燙,等到湯涼後才吃了。吃完肉又點了一個小窩窩饢,掰碎放進湯中泡軟,吃得乾乾淨淨。吃完離開那個餐館,在路上一直想不明白,以前是同樣的缸子肉,我的嘴被燙了,為何那兩位老人卻安然無恙?

這些年,一直想知道答案。

散文丨王族:缸子肉

王族,甘肅天水人,1991年入伍西藏阿里,現居烏魯木齊,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收穫》《人民文學》《十月》《中國作家》《詩刊》《天涯》《山花》等刊物發表有作品500餘萬字。曾獲第9屆“解放軍文藝獎”,《中國作家》“大紅鷹文學獎”、新疆青年創作獎、冰心散文獎等。作品翻譯成日、英、俄、韓等文字在海外發表和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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