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滑稽戏来到北京,为什么非要“改口”说普通话?

欣闻今年北京喜剧周的闭幕大戏是上海的滑稽戏《乌鸦与麻雀》,早早便定好了票。大幕拉开,一座上下三层的石库门房子的剖面图跃然眼前,一阵市井里弄的喧闹声响过后,演员登场。竟然又是令人无奈的“国语版”,一丝懊恼涌上心头。上回也是在民族宫大剧院,兴高采烈地赶去看上海滑稽剧团的《皇帝勿急急太监》,结果也是被满台的普通话搅得大失所望。一直很纳闷,为什么滑稽戏来北京演出就非得“改口”呢?难道他们自己不别扭吗——讲普通话的滑稽戏,其实已经“麽咪道唻”(没味道了)!

上海滑稽戏来到北京,为什么非要“改口”说普通话?

既然是滑稽戏,自然少不了说唱并重、悲喜交融的艺术特征,其中,大量运用方言、唱调等滑稽戏特有的表现手段来塑造人物、渲染剧情,自然是我等观众的满心期待,因为这就是滑稽戏有别于其他剧种的独门秘器呀。可惜,当剧中的萧太太(胡晴云饰)拎着小菜篮子上场,甫一张口,竟然不是视频里看过的地道的崇明话。可想而知,原本剧中那句“崇明人”与“聪明人”的台词也就丝毫起不到因方言谐音而达到的“笑”果了。作为方言喜剧的滑稽剧,不讲方言,还能叫滑稽戏吗?

上海滑稽戏来到北京,为什么非要“改口”说普通话?

滑稽戏《乌鸦与麻雀》剧照

记得王汝刚先生曾在一篇访谈文章里提到:“用上海话写剧本和用上海话演剧本,是两个概念。我们滑稽戏演员的脑子是上海话思维,看到剧本反映到脑子里就是上海话,如果是用普通话来表达就要转一道弯子,就像翻译一遍,往往在情绪的表达上就会折损了。”

没错,“折损”这个词恰恰就是我想表达的观感。如果说“笑是滑稽戏的生命”(著名滑稽表演艺术家童双春语)的话,那么方言不就是滑稽戏的血液吗?吴语方言有着丰富的表现力,可以用简练的词汇来代替用许多文字才能解释清楚的意思,特别是其中的谚语、俚语、俗语,往往别有味道。充分运用语言技巧,在多种方言的碰撞中生发出笑料,从而达到其他剧种不可替代的戏剧效果,这正是滑稽戏引人入胜的标志。

脱胎于新剧的滑稽戏,是海派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从早期的“滑稽三大家”王无能、江笑笑、刘春山,到全国闻名的姚慕双、周柏春、杨华生,再到“双字辈”的童双春、吴双艺、李青等,几代演员共同创演了诸如《三毛学生意》《七十二家房客》《满园春色》等一大批经典剧目。前年纪念滑稽戏诞生110周年的系列活动中,有学者在发言中就一针见血地指出过:如今的滑稽戏讽刺少了,传统特色在不断流失,当然这与沪语方言环境的弱化也不无关系。

上海滑稽戏来到北京,为什么非要“改口”说普通话?

或许,有人会认为,方言对于滑稽戏来说就像一件外套,可以因时因地随时调换。但我始终认为,方言应该是滑稽戏的内在情感逻辑和戏剧矛盾冲突的由头,是地域文化的形象再现。我们不妨回想一下,上世纪有过好几部根据滑稽戏经典剧目改编拍摄的同名电影,并不曾因为其中运用方言演绎而阻碍了在全国流行呀。

又或许,我猜的啊,剧团方面担心北方观众听不懂,而有意淡化了剧中的方言成分。联想到这些年南方的小品或曲艺节目总是将能否进入央视春晚作为“奋斗”目标,似乎除夕之夜的闪亮登场便是得到了北方观众的认可,为此不惜主动放弃方言,而一律改用南方普通话表演。

滑稽戏的独特之处正在于它直接反映了吴语方言地区的文化历史和人文风貌,尤其是其中用来制造笑料的“噱头”,很多就是直接生发于方言中的喜剧因素。如果刻意地改变这一特点,势必会使作品的喜剧效果大打折扣,某种程度上是不是也反映了对地域文化缺乏自信和尊重呢?

上海滑稽戏来到北京,为什么非要“改口”说普通话?

方言不仅是一种地方性、乡土性的语言,更是一种母语文化。众所周知,语言是文化传承的重要方式,而母语,在现代人文中的角色和定位则是相当重要也是无可替代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设立有“国际母语日”,其主旨就在于“让每个民族深刻认识到各自母语的重要意义,逐渐引起国际社会

关注语言多样性和各种语言的根基问题”。因此,从这个角度来看,滑稽戏作为方言喜剧的存在,其丰富的内涵、活泼的形式,不仅仅是对表演艺术多样化的填补,更有其超越艺术领域的重要意义和人文价值。更何况,据说如今只能在沪剧和滑稽戏这样的艺术载体中去找寻标准的上海话了。

滑稽戏虽是上海的特产,却非上海独有,苏州、常州、无锡、杭州等地也都有各自的滑稽戏剧团,且各具特色,佳作不断。从《满意勿满意》《小小得月楼》等到近些年排演的《顾家姆妈》《陈奂生的吃饭问题》等剧目,也都产生过强烈反响。可以说,滑稽戏这朵江南奇葩在文艺的百花园中一直独放异彩。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江南的风土人情在滑稽戏中总能得到最充分的体现。而方言,便是其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之一。

上海滑稽戏来到北京,为什么非要“改口”说普通话?

常州滑稽剧团《陈奂生的吃饭问题》

瞎三话四了这么久,还是说回《乌鸦与麻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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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乌鸦与麻雀》

根据昆仑影业公司1949年出品的电影改编的同名滑稽戏《乌鸦与麻雀》,既是向经典致敬,也是上海滑稽剧团近年排演的多部反响不错的保留剧目之一。电影中,赵丹饰演的萧阿贵,一个既精明又胆小、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底层小人物,一句“轧(音ga二声)金子”实在令人难忘,喜感十足;李天济饰演的侯伯义,色厉内荏,欺软怕硬。其他一众明星如孙道临、上官云珠、黄茵、黄宗英等,亦相当出彩,共同描绘了一幅解放前夕处于社会转型关口的旧上海里弄人家的风情画卷。

上海滑稽戏来到北京,为什么非要“改口”说普通话?

赵丹饰演的萧阿贵(右)跟老婆合计去“轧金子”

相较于电影,滑稽戏《乌鸦与麻雀》保留了原作的主题和风格,在此基础上又增添了许多滑稽戏的表达元素,譬如其中伪警察抓人的片段,就明显借鉴了《七十二家房客》里“调查户口”的笑料。钱程(饰萧阿贵)和小翁双杰(饰侯伯义)在剧中的表演亦可圈可点,上海滑稽戏中生代演员的舞台掌控能力和表演技巧可见一斑。不过,因为没有了方言的润滑,总觉得台上的演员们演得蛮吃力,注意力过于集中在台词的“转译”,表演的节奏、情绪、身段难免都会打折扣。

上海滑稽戏来到北京,为什么非要“改口”说普通话?

顺便再说一句,出了剧场去赶地铁的路上,听见身边的爷叔在跟老伴抱怨:“唉!大老远赶了来,从头到尾就听了钱程的一只唱!”瞧见了吧,这样诚心诚意穿越大半个北京城来看滑稽戏的热心观众,多半都是欲借乡音以慰乡愁,何来“听不懂”一说呢?就像我,总希望能在对江南的曲种和剧种的反复关注中,触摸到父母那辈人再也回不去的故乡的音声。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强烈的愿望:下次还是直接去上海观剧吧,哪怕打个飞的呢!

文|蒋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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