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灘有1萬多條馬路。我最中意的十字路口，是瑞金二路肇嘉浜交叉口。
為什麼呢？因為這個路口，氣勢十足。“金木水火土”，樣樣俱全。
金，是瑞金二路。
木，這一塊屬於打浦橋。
水，是肇嘉浜的浜。
火，另一側路口，有個“日月光”，日者，火也。
土，離開100米，就是斜土路。
這個路口，有座人行天橋。我常常從徐家彙路一側，走上天橋。再到肇嘉浜路一側下橋。走上走下，彷彿經歷了一次洗禮，一次歷練，這個路口和路口上的天橋，似乎就有了靈性，有了活力，有了磁場。
三年前的某個深夜， S君電話我，說已到我家小區後門。我披衣下樓，原來，S君困擾一個工作問題許久，苦尋不到解決方案。
我和他兩個人，沿著泰康路走到瑞金二路，又左轉走到肇嘉浜路口。在天橋上大概談了1個小時。第二天，他協調人手，換個思路，順利解決了問題。下班後，S君興奮地打電話來謝我。我把“金木水火土”的故事告訴他，他驚呼一聲！
再後來，S君在“田子坊”租了一個辦公室。每次工作上遇到困難，他總是走到瑞金二路肇嘉浜路的天橋上，靜心凝思。如今，S君已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股東。
你瞧，瑞金二路這個開頭，多棒？
1
一路向北，瑞金二路一直延伸到淮海中路。這條路至今已有112年的歷史。
在1943年以前，瑞金二路叫做“金神父路”。它雖然不那麼長，但串聯起很多條上海市中心重要的馬路——
徐家彙路以北，是建國西路（福履理路）、建德路（樹本路）、紹興路（愛麥虞限路）、永嘉路（西愛鹹斯路）、復興中路（辣斐德路）、香山路（莫里哀路）、皋蘭路（高乃依路）、南昌路（環龍路）、淮海中路（霞飛路）。
但是，與左近的熱鬧相比，瑞金二路又顯得稍許安靜，即所謂的“大隱隱於市”。
把瑞金二路上所有的風景拆開了看，每一個，都不能說是熱鬧而繁華。但合在一起，假如缺少了任何一種要素，這條路，就不成為瑞金二路。就像是少了一兩塊積木的玩具，變成了對整體架構的一種婉拒。
我在瑞金二路邊，生活了16年。我的感覺，躲避瑞金二路，那麼，就是主動躲避了一種情懷。在某些路段，如瑞金醫院段，它或許熱鬧，但熱鬧得有人情味。在某些路段，如瑞金賓館段，它或許安靜，但安靜得有力量。
瑞金二路就像是一個人的起點，或者終點。無論“日暮鄉光何處是”，還是“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住在這裡的人，總是避不開它。這條馬路，有著某種歸結性的意義。
輝煌轉瞬即逝，淡泊才能永久。所以，走在瑞金二路上，不必孤傲，不必造作，你只需要將初心所想，融化到街景之中，那就是從生理到精神的一種哲學。人生總是這樣，既有興奮之後的失落，也有慌亂之後的寂寞。在事情到來的那一刻，感恩、歡喜、接受，那就是月夜輕笑，功德無量了。
2
我的醫院朋友中，大概有一半，來自瑞金醫院。瑞金醫院作為知名三甲醫院，醫術自不待言。更重要的，是醫院上下，那一股子“人情味”，讓人感到自然、溫暖。
舉我親身經歷的幾個例子。
十多年前，家中長輩手術，恰逢Z君主刀。術前我再三託人送紅包，退回。術前一天，長輩詢問：紅包送了嗎？為寬其心，我說“送了”，長輩才稍心安。
手術十分成功，術後巡房，Z君細細詢問恢復情況，極親切。長輩心寬，恢復極快。一直到長輩出院，我才將實情告知，長輩感嘆：醫者仁心！
7、8年前，家中小孩半夜發病，開車送去看瑞金醫院的兒科急症。開車至正門，停車場滿了。急診室近在咫尺，卻被停車所擾。保安大哥見我著急，讓我抱小孩先去看病，由他幫我停車。看完病我表示感謝，保安大哥連連擺手：應該的！
4年前，陪朋友去看高血壓。見醫生時，朋友掏出自己所吃的高血壓藥，L君拿過來就丟到垃圾桶裡，“你怎麼還在吃上世紀70年代的藥？”朋友解釋，聽說越新的藥，療效越好，但副作用越大。對此流傳頗廣的偏見，L君一邊開藥，一邊解釋：“所謂新藥，就是療效好，副作用小……”言簡意賅，讓我覺得這個醫生很有底氣。所謂專業的男人有魅力，誠然。
去年，家人臉上長了一個“老年疣”，擔心是痣，上瑞金醫院求治。醫生G君掃上一眼，告知是疣，沒有危險。家人還心存疑慮。G君馬上喊上另一名醫生，三下五除二，同樣判斷。一週後，小手術切除。換作其他醫院，怕是沒那麼主動、也沒那麼快，打消病人的疑慮吧。
今年，我的腳踝扭了一下，求治H君。H君讓我脫襪，拉過腳左扭右扭，用力極大，極痛。而幾分鐘之後，居然一股暖流，不痛了！H君治腳踝，還講病理，講恢復。短短几句，受益無窮。
一個典型的瑞金醫院醫護人員，不拖，不作，不囉嗦。因為他們沒有時間。
3
大學時，讀了很多名人日記，蘇曼殊、楊絳的日記裡，常出現“廣慈醫院”，還有一句評語：遠東第一醫院。
工作後，我才知道，原來廣慈醫院，就是現在的瑞金醫院。這家醫院，是法國人姚宗李和法租界公董局合作，於1904年開建的。1907年，舉行了開院慶典，廣告語是“包括外科手術的大型醫院”。
為什麼叫廣慈呢？因為這家醫院的外國名字，叫“聖瑪利亞醫院”，中文意思是“廣為慈善”，於是中國人就叫它廣慈醫院。
解放後，廣慈醫院得到了極大的發展。我手頭有一份資料——
1932年，廣慈醫院臨床科室有內科、外科、眼科、產科、耳鼻喉科、傳染科。醫技科室有手術室、電療科、化驗室。
到了1951年，廣慈醫院臨床科室就有內科、外殼、眼科、婦產科、傳染科、小兒科、皮膚科、耳鼻喉科、肺科、牙科。醫技科室有手術室、化驗部、藥劑室、放射科、電療科。還有一個護校。
1967年，廣慈醫院改名為“東方紅醫院”。1972年，更名為現在的瑞金醫院。時至今日，瑞金醫院雄風不倒。在全國老百姓的口碑中，瑞金醫院絕對是屬於第一檔的。在中國最佳醫院的相關榜單中，瑞金醫院排名第四。僅次於北京協和醫院、四川大學華西醫院和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醫院。
2016年，上觀新聞採訪了時年92歲、在瑞金醫院工作60多個年頭的王振義院士。王院士說的一番話，我覺得說得很好，很到位——
無論醫院的名字怎麼變，建築如何翻新，有一些傳統始終不變，那就是行醫者救死扶傷的初心和廣慈的善心，更重要的，還有不斷創新的精神。
4
瑞金賓館，最早是馬立斯花園。後來，日本三井集團收購了東北角的三棟房子，當中隔開，這裡又叫“三井花園”。抗戰勝利後，花園又是合二為一，國民黨把勵志社放在這裡。解放後，這裡成了上海市招待所。
1956年，馬立斯花園正式更名為“瑞金賓館”。尼赫魯、金日成、甘地夫人、西哈努克親王這樣的外國元首，多次下榻這裡。毛澤東、周恩來、鄧小平，也都在瑞金賓館住過。
在我的印象中，瑞金賓館應該是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向社會開放的。2000年，我拿到工作第一個月的收入2800元，請幾個父執輩吃飯。父親事先一再提醒“菜點得好一點”，生怕我怠慢。吃飯那天，先上冷盆，父親有些愁眉。等上了魚翅羹，臉色好了一點。再到最後上了龍蝦，父親就微笑了。父親就是這樣，對朋友，總是希望好一點，再好一點。哪怕自己回家吃泡飯，那也無所謂。
瑞金賓館如今隸屬於東湖集團。東湖集團旗下，目前有虹橋迎賓館、東郊賓館、西郊賓館、興國賓館、東湖賓館、瑞金賓館等眾多花園式賓館。幾年前，一位我非常尊重的領導，前去主事東湖集團。他推出“東湖美食節”，坊間、行業為之側目。
連續3屆的“東湖美食節”開幕式，我都去了，大快朵頤。不僅如此，“東湖美食節”期間，6家高檔賓館大搞惠民活動，如推出人均200元不到的自助餐等，我也都一一嘗試。尤其是瑞金賓館的自助餐，小龍蝦暢吃，常讓我食指大動。這幾年，我的體重有所增加，應當怪罪“東湖美食節”，哈哈！
瑞金賓館南部，有一口淡水井。這是上海先民，久覓之後找到的淡水資源。為了感恩井水滋養，老百姓在這裡修建了“淡水廟”。上海灘老底子有句話，叫做“先有淡水廟，後有上海城”。如果有空去瑞金賓館，一定要去看看這口井，這是上海城區之“根”。
瑞金賓館接待過不少客人。蔣介石和宋美齡訂婚，就是在瑞金賓館。那是1927年的事情了。後來，張國榮和鞏俐在瑞金賓館拍過《風月》。我在《紹興路，永失我愛》文章中寫過，拍《風月》的空檔，張國榮就會去附近紹興路上的漢源書店，看一天書，發一天呆。
最近幾年的，我印象深的是貝克漢姆。我問瑞金賓館的服務員，說貝克漢姆極親切，極低調。這個印象，和我2004年和2006年兩次採訪他，感覺一樣。要成為全世界的偶像，一個要素，就是不管是否真心，都要對粉絲態度親切。
瑞金賓館如今叫瑞金洲際酒店。與這座酒店的經歷相比，奢華的細節也就顯得無足輕重。淡水井流出的淡水，不斷滋養著瑞金二路乃至整個上海，留下一份從容和淡泊。
5
瑞金二路上，當然不止瑞金醫院，和瑞金賓館。
就像很多人記得的，這條路上通行41路。到了瑞金醫院門口，常常要下來很多人。
粉絲Y君，聽說我寫瑞金二路，提供了一個故事。上世紀80年代初期，他有一次陪女朋友到復興中路瑞金二路的萬象照相館拍照。兩個人一大早就去了，午飯是在淮海路口的“萬大西菜社”吃的，晚飯時在香山路口的“正新菜館”。一天下來，花掉一個月工資！
女朋友後來變成了Y君的老婆。這兩頓飯，過去30多年了，依舊有滋有味。
瑞金二路148號，是秦鴻鈞舊居。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中，男主角鎮定地將電報稿吞進肚裡，說：“同志們，永別了，我想念你們！”這一幕出現時，電影院裡往往哭成一片。秦鴻鈞夫婦，就是這部電影的人物原型。
瑞金二路43號的“老大昌”，和464號的“哈爾濱食品廠”，是這條馬路上的“飲食雙雄”。雖然都是分店，但和總店比，質量不變。老大昌的冰糕，不是因為張愛玲說好才好的，那是真的好。好就好在，奶油味道足夠，吃下去很過癮。哈爾濱食品廠的杏仁排，堅果碎口感一流，要買就上午去買，下午往往就沒有了。
瑞金二路409弄，以前叫“日暉裡”。這裡的41號，住過田漢。那個時候，日暉裡是不折不扣的窮弄堂。田漢在這裡，做了一個“南國夢”，也發起了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和中國左翼戲劇家聯盟。
建國中路口附近，有一個“古籍出版社”。前幾年，我參加一個學習班，班級裡有古籍出版社的一個相關負責人。我和他聊天，提到我在大學時，讀過一本《二千年前的哲言》，是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這本書讓我學會很多裝逼的話，一個會講話的人，在社會上總能更“自來熟”一些。這個負責人聽了，非常認同。據說，這本《二千年前的哲言》，是古籍出版社的一個現象級的產品。
6
一個下午，陰，大風。我沿著瑞金二路，走走，停停。不知不覺，走到了淮海中路口。
然後我突然發現：“美特斯邦威”不見了。現在這裡是一個“無印良品”。“不走尋常路”，最終還是走了別人走過的路。
雖然商戰之中，講究的是“走自己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但畢竟，作為一個承載驕傲的民族品牌，“美特斯邦威”的撤離，意味著一個時代的結束。
這，就是現實。
這，就是我們每一個人，都要面對的生活。
對每一個具象的人生而言，生命總是一種美麗的悲哀，似雁渡寒潭，雁去潭不留影。無痕無跡，卻被時間銘記。
我環顧四周。FILA還在，青少年商廈還在，東方商廈還在。瑞金二路，會一直存在下去。
我們無法不老，但我們還可能年輕。人字的結構，是相互支撐。但羽翼之下，也會有陰影，會有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如果這樣的話，那麼，我們就更要珍惜，熙熙攘攘背後的那一份寧靜。
太陽出來了，只是接近黃昏，光芒顯得沒什麼力氣。不能溫暖，卻映出了一片晚霞。瑞金二路的魂魄，並不是存在文字之中的，而是存在於空氣之中，存在於大地深處。
我站在路口，回望來路，為“魔都私家地理”的每一個腳印，感到高興。
圖片來源：晏秋秋攝 上觀新聞 界面新聞 看懂上海 新民週刊 高參博客 上好弄堂往事 上海人家AB面 上海老底子 黃浦最上海
關於商務合作
大家好，我是晏秋秋。
自從這個號出了幾篇熱文後，後臺尋求商務合作的，越來越多。
提出意向的，大都說這個號“鐵粉”多，做廣告或軟文的話，效果會不錯。當然，一些商務合作，也顯示出了誠意。
怎麼說呢？我還是覺得，開這個號，本來就是自己空閒時，寫一點個性化的東西。粉絲抬愛，我是很開心的。但要把這些抬愛，變成收入，感覺就有點不對了。一來，個人也沒有到很缺錢的地方。二來，感覺自己總有點知識分子的清高（顯然是想多了），為五斗米折腰，自己會焦慮，會失去寫作的快樂。
所以呢，也就有一個小決定。“晏秋秋”這個號，就不接商務合作了。當然，這並不意味著，我不會為朋友寫點文字。興之所至，為朋友能兩肋插刀，何況文字！前提是，不收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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