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元量:由宮廷樂師向“南宋杜甫”的人生嬗變

當宮廷的宴樂變成悽惋的離歌,汪元量,已經由移宮換羽的琴師變成了泣血寫史的詩人。

頗具藝術稟賦的汪元量早在二十歲的風華正茂之年,就已經是一位出色的宮廷琴師,專侍謝太皇太后、全太后兩宮。彼時的南宋王朝,已經在元蒙騎兵的一路衝殺中瀕臨亡國的境地,然而,流紅疊翠的宮闈,奢靡的宴樂仍舊此起彼伏,在伶人們的輕攏慢捻中,在舞女的翩翩舞姿中,王公貴族們酩酊大醉,根本聽不到越來越近的馬蹄聲。在這個奢華而龐大的樂隊中,汪元量處於首席琴師的地位,他飛揚的辭采和對音樂的獨特感悟,深得兩宮賞識,據說有一次宴樂興起,位列九嬪之首的一位王姓昭儀還專為汪元量作了一首絕句,“萬里倦行役,秋來瘦幾分。因看河北月,忽憶東海雲。”在這樣一種笙歌無休的氛圍中,宮廷樂師汪元量的任務就是要吟風弄月,為錦衣玉食的貴婦們佑觴佐舞,當豪華的樂音充脹耳鼓,麻木的已不僅是一群太后嬪妃們,還有汪元量本人,而這樣的場景更是和“安史之亂”前的李唐王朝如出一轍:皇城之內,一派沉歌醉舞;皇城之外,早已鼙鼓動地,烽火連天。

汪元量:由宮廷樂師向“南宋杜甫”的人生嬗變

打碎這個場景的時間發生在宋恭帝德祐二年(公元1276年),史稱“德祐之變”。就在這一年,一直垂簾聽政的謝太后終於在紙醉金迷的樂陣之外,聽到了蒙古大軍叩響臨安皇城的聲音。慌亂之中,她趕緊叫停了歌舞,忙不迭地拿出傳國玉璽,帶著年幼的恭帝和一群大臣嬪妃們開城受降,自此,臨安這座昔日的皇城上空再也不會飄蕩悠揚的絲竹之聲,取而代之的是城牆的坍塌之聲,火焰的畢剝之聲,百姓的哀呼之聲。儘管南宋王朝在此後一路被元軍窮追猛打,直到1278年才在崖山吐盡最後一絲王氣,但“德祐之變”更像是這個沒落王朝的終點,當偌大一座臨安城插遍元軍的旌旗,當三千多王公貴族們一起被押往燕京,南宋王朝其實已經不復存在。

汪元量:由宮廷樂師向“南宋杜甫”的人生嬗變

和謝太后們一樣,汪元量在“德祐之變”中也經歷了人生中一次重要的分野,當他被裹挾進北上的隊伍,他已經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當夜行的舟輯劃過淮河,一位宮女悲傷地撥動琴絃,汪元量的心也隨著哀惋的旋律翻滾,黑色的波浪擊碎月光,淒涼的《水龍吟》便在這破碎的月光中一氣呵成。

鼓鼙驚破霓裳,海棠亭北多風雨。
歌闌酒罷,玉啼金泣,此行良苦。
駝背模糊,馬頭匼匝,朝朝暮暮。
自都門燕別,龍艘錦纜,空載得、春歸去。

目斷東南半壁,悵長淮、已非吾土。
受降城下,草如霜白,淒涼酸楚。
粉陣紅圍,夜深人靜,誰賓誰主。
對漁燈一點,羈愁一搦,譜琴中語。
——汪元量《水龍吟 · 淮河舟中夜聞宮人琴聲》

自此,在南宋王朝行將就木的時刻,一位高奏《流水》的琴師隨風而逝,而一位用泣血的文字記錄宋亡歷史的詩人卻悄然而生。就在北上的途中,一直都鼓琴而歌的汪元量找到了另一種生命的載體。當他的身份不再是一個供人享樂的伶人,而是變成一個帶罪遠徙的囚徒,他心中的悲憤再也無法隱藏,“望斷援兵無信息,聲聲罵殺賈平章”,對賈似道等奸佞的荒淫誤國,他義憤填膺,口誅筆伐;“侍臣已寫歸降表,臣妾簽名謝道清”,對謝太后可恥的投降行徑,他更是直呼其名,毫不避諱。對這些投降派們,汪元量用聲聲的泣血給予猛烈的鞭笞,而對於抗元的志士,他則勉之以充滿激情的詩篇。在敵國的土地上,他遇到了矢志抗元的英雄文天祥,這位曾共事一朝的同僚,儘管此前和他並沒有多少交情,但當汪元量前去獄中探視,和文天祥共處一間囚室之中,兩個天涯淪落人卻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文天祥知汪元量素以杜詩為圭臬,遂集杜甫詩句寫成《胡笳十八拍》,並欣然為其作品作序,而汪元量則就著獄中昏暗的燭火,為文天祥寫下了《妾薄命呈文山道人》,《生挽文丞相》等詩作,文天祥壯烈殉國後,汪元量長歌當哭,用九首《浮丘道人招魂歌》為這位忠肝義膽的志士送行。秋風烈烈,落木蕭蕭,在燕京的日子,讓汪元量丟失了為秦歌楚舞助興的瑤琴,卻同時讓他收穫了文字的厚重和思想的深沉。

汪元量:由宮廷樂師向“南宋杜甫”的人生嬗變

正因如此,在後世史家們的眼中,汪元量的詩歌才更具價值。北行路上的耳聞目睹,“北留”期間的屈辱憤懣,都被汪元量用詩歌的形式記錄了下來,當《醉歌》《湖州歌》《越州歌》等百餘首絕句承載下詩人的國破家亡之痛,當一件件真實的歷史片斷都化作淒涼的文字,汪元量已經在不經意間和杜甫的《三吏》《三別》一樣,為後世的人們勾勒出了一段難得的“宋亡詩史”。李珏在《湖山類稿跋》中評其道:“紀其亡國之戚,去國之苦,間關愁嘆之狀,備見於詩。……開元、天寶之事紀於草堂,後人以詩史目之,水雲(汪元量號)之詩,亦宋亡之詩史也。”針對汪詩一事一詠的特點,潘耒在《書汪水雲集後》則認為汪元量所“詠宋幼主降元后事,皆得之目擊,多史傳所未載。”而另一位清代詩人肖壎更是對其推崇備至,說他“行吟便是江南史,他日真堪付董狐。”當汪元量將所見所聞用詩歌串成一部泣血的宋亡史,他已經完成了由琴師到詩人再到史家的人生嬗變。

汪元量伴隨三宮(謝太皇太后,全太后,宋恭帝趙顯)在燕京生活了十三年,至元二十五年(1288),十八歲的瀛國公趙顯被遣往吐蕃學佛法,其母全太后出家為尼,汪元量遂上書元世祖乞南歸。此後,這位經歷人生起落的歌者便“數往來匡廬、彭蠡間,若飄風行雲,世莫測其去留之跡,江右之人以為神仙,多畫其像以祠之”(迺賢《讀汪水雲集》)。相信已被元世祖賜為黃冠道士的汪元量在雲遊四方的路上,筆墨紙硯是他必不可少的行囊,而那把亡國之琴應該早被他扔在了燕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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