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顆子彈

最後一顆子彈

深秋,魯北平原披上了金黃與霜紅駁雜的秋色,河流嫻靜,長空寥廓,陣陣雁唱宣告著季節的輪換。一切看上去都那麼安逸而沉醉,但誰知道70多年前,這片土地的每一道褶皺、每一寸肌膚都曾被炮火灼傷過,被鮮血浸染過!

1942年5月26日,日軍華北方面軍司令官岡村寧次坐鎮於此,開始了對我冀魯邊區抗日根據地的大掃蕩。“鐵營窪”突圍戰是反掃蕩最慘烈的戰鬥之一,八路軍400餘名指戰員,以血肉之軀殊死抵抗數萬侵略者,最終僅有12人突圍。其中有3名八路軍指戰員懷著對黨的忠誠、對祖國的赤誠,把最後一顆子彈留給了自己!

1

“鐵營窪”地處山東省樂陵市鐵營鎮,是一個地勢比周圍低10米左右的小盆地,中心地帶全是鹽鹼地,幾個村子散佈在窪的邊沿上。大片鹽鹼被小風一掀,白塵瀰漫,猶如迷魂陣。

1943年2月3日凌晨,當時經常在這一帶活動的冀魯邊區三軍分區、三地委、三專署,全部陷入了日偽軍的“鐵壁合圍”裡。

一連幾天,我們在“鐵營窪”走訪,向知情者瞭解當年那場突圍戰的始末。

時年74歲的萬金河,是樂陵市鐵營鎮南營村人,從小就知道村子附近的無名烈士墓裡,安葬著6名犧牲於突圍戰的八路軍戰士。長大後便義務擔任了為烈士守墓的職責,這一守就是45年。

他向我們描述說,2015年6月,民政部門決定將6名無名烈士遷葬烈士陵園。收拾他們的遺骸時,在場的每個人都被震驚了,每位烈士身上都發現了幾顆彈頭,有的就卡在骨頭裡,最多的一名烈士身上竟有34顆。

說到此,萬金河沉默了,眼裡滾動著淚花。

後來,他反覆提到一個名字——李清壽。因為李清壽是“鐵營窪”本鄉本土人,當時是三軍分區五小隊的隊長。

1943年2月2日,半夜時分。下了兩天的雪停了。驀然,一道道雪亮的汽車燈光照在白茫茫的雪野上,令人炫目、驚恐。天津、濟南、滄州、德州、南皮、鹽山、陽信等地日偽軍一萬多人,分乘200多輛汽車,從四面八方向著“鐵營窪”突襲而來。頓時,“鐵營窪”好像被塞進了一個鐵皮桶裡,連只麻雀也休想飛出去。

李清壽帶領五小隊戰士們突圍沒走多遠,就被壓制在一條交通溝裡,密集的子彈突突地打在溝邊上,迸濺起陣陣飛塵。他冷靜地下達突擊命令:“朝鐵家營方向突圍,只留武器彈藥,其餘東西全部扔掉!”五小隊戰士們憑藉熟悉的地形在“鐵營窪”靈活地打擊敵人。李清壽一槍一個,敵人紛紛倒下。

怎奈,敵人的合圍圈太牢固了,五小隊戰士們從上午10點戰至黃昏也未衝出去。不遠處橫滿了敵人的屍體,李清壽身邊的戰士也屈指可數。白皚皚的大窪已被鮮血染紅,血色的夕陽正在慢慢降落。

這時,李清壽聽到敵人嘶喊道:“那邊的八路,只要你放下武器投降,保你高官厚祿,何苦跟著共產黨丟了性命!”

李清壽冷笑一聲,高聲喊道:“爺爺生是中國人,死是中國鬼!”

說著甩手一槍,一名剛露出頭來的鬼子兵腦袋便開了花。

日偽軍見李清壽不肯繳械,又不敢靠近,便集中火力對準李清壽掩身的墳頭狂轟亂炸。

李清壽起身望了一眼硝煙籠罩的冀魯邊平原,將槍口對準自己的太陽穴,毫不猶豫地用最後一顆子彈把生命定格在了25歲。

李清壽倒下許久,日偽軍才躊躇著靠近。後來,他們將李清壽的遺體抬到鐵家營村大廟前的一張八仙桌上照了相。日軍軍官對集合起來的士兵翹著大拇指說:“中國的英雄,大大的!”

萬金河似乎還沉浸在“鐵營窪”的戰火硝煙裡,哽咽著說:“李清壽是咱冀魯邊平原頂天立地的共產黨員!”

2

在樂陵市東北蒼鬱的棗林裡,有一座氣勢非凡的建築——冀魯邊區革命紀念館。

“我們想了解一下第三軍分區副司令員李永安犧牲的情況。”

“走,到前邊的展廳看看。”市黨史史志辦主任宋秀利把我們領到一面展牆前,李永安一幅有些模糊的照片映入眼簾。他微帶笑意的面容,似乎想告訴我們一些什麼。

李永安是寧津縣人,1931年在校讀書時加入中國共產黨。七七事變不久,就在家鄉參加了黨領導的抗日武裝,在戰場上成長為冀魯邊區三軍分區副司令員。

當日,李永安之所以被兜進敵人的合圍圈,是因為他正帶著警衛部隊在“鐵營窪”檢查工作。他完全有可能隻身脫險,但他毅然選擇留下來。

炮火炸得雪泥翻飛,子彈吹著尖利的口哨從頭頂飛過。李永安趴在道溝裡,鎮定地指揮戰士們一次次打退敵人的猖狂進攻。

趁敵人喘息之機,幾個老鄉聚攏過來七嘴八舌地勸他不要跟鬼子硬拼了,趕緊裝扮成老百姓的樣子混出去。李永安平靜地說:“大敵當前,哪有主帥臨陣脫逃的?謝謝鄉親們,你們趕緊走吧,我們來掩護!”

敵人又一輪進攻開始了。李永安揮手一槍,一個鬼子被撂倒了;他向左側移動兩步,又揮手一槍,一個偽軍又被撂倒了;成群的敵人撲上來了,他就快速點射,直到彈夾裡還剩最後九顆子彈。這時,卻見敵人黑壓壓地再次撲了上來,手槍班的戰士們一個個倒下,李永安也渾身血跡縱橫。他背靠著道溝壁,伸手摘下一片枯草的葉子噙在口中,葉片涼絲絲的,上面細密的脈絡猶如小銼一般拉得他乾裂的嘴唇生疼,他慢慢咀嚼著,讓自己變得異常鎮靜……敵人雜沓的腳步漸漸靠近,他探出身子,準確地點射著,一個,兩個,三個……八個!

突然,他跳上一處小丘,怒視著周圍的敵人,把第九顆子彈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

人們發現李永安的遺體時,他的手臂依然向前伸展著,嘴角噙著一片草葉,掛著淡淡的微笑……

3

“大風颳過四季,或凌厲刺骨,或春寒料峭,或橫掃萬物,或送雨送爽……”

這首詩吟誦的大風,是一個英雄的名字。他叫武大風,1931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在任陽信縣抗日民主政府縣長時,他曾在一個月內指揮除掉了40多個罪惡多端而又頑固不化的漢奸,令敵人聞名喪膽。人們至今依然親切地稱他“老縣長”,但那年他才28歲。

在“鐵營窪”突圍戰中,武大風和陽信縣大隊跟敵人交火數次,均碰壁而回,且傷亡慘重。

按照計劃,這年春節是武大風的完婚之日,他本想過兩天把媳婦接過來,舉行個簡單儀式。看來這事懸了。

大霧已經散去,雪野茫茫,硝煙四起。武大風趴在道溝沿上密切監視著前方,身邊不斷有逃難的老鄉聚集過來。“這不是武縣長嗎?聽說你準備春節結婚,別管俺們了,你先衝出去吧!”

一位老漢還牽著一頭牛走過來:“你把眼鏡摘下來,戴上俺的氈帽,牽上這頭牛快跑。”

武大風搖搖頭:“我是共產黨員,決不能丟下戰士和鄉親們。”

敵人再次“嗷嗷”叫著撲了上來。

武大風叫老鄉們趕緊躺在道溝裡裝死,而後帶領僅有的十幾個戰士吸引著敵人的火力向道溝另一頭轉移。途中,他多次中彈,大量失血,感覺天空好像在扭曲,他咬著牙,將槍膛裡的子彈狠狠地射向敵人,只剩下最後一顆了,他伏在雪泥上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把槍口對準自己,槍響後他倒下去,順勢把槍壓在了身子底下……

當炮火硝煙遠離血染的戰場,安祥的大地可曾還記得最後一顆子彈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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