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的娛樂體制,是全民圍觀的古羅馬鬥獸場

韓國的娛樂體制,是全民圍觀的古羅馬鬥獸場

韓國藝人的自殺慘劇,折射了娛樂體制的壓抑,也暗示了整個社會的弊病。在流水線式的造星工廠中,藝人歷經殘酷的競爭才得以在娛樂圈“倖存”,經過去人格化的包裝,以完美的形象登上舞臺。在追求效率的同時,藝人作為“人”的價值,能否得到更多的尊重?

韓國是一個經濟大國,也是一個“自殺大國”。

上世紀後半期,戰爭廢墟上誕生了“漢江奇蹟”,韓國在短短几十年內躋身經濟大國之列。但與經濟一起名列世界前茅的,還有韓國的自殺率。根據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2012年的衛生統計數據,韓國的自殺率位居世界第二,僅次於立陶宛。2013年,韓國每10萬人中就有28.7人自殺。

韩国的娱乐体制,是全民围观的古罗马斗兽场

韓國的自殺率變化

經濟奇蹟的果實,並沒有讓韓國國民公平地享用。就像電影《寄生蟲》裡,底層家庭一家四口擠在下過暴雨就會一片狼藉的地下室裡,而上層人家則在有庭院的大房子裡過著精緻的生活,底層家庭僅僅靠使用富人的“剩餘物品”,就足以過得衣食無憂。這樣的劇情看似荒唐,但背後道出的社會現實是赤裸裸的。

在首爾的江南區,高檔豪宅與貧民窟同時矗立,日益固化的社會階層昭示著令人窒息的未來。

平民百姓家的孩子想要實現階層跨越,升學幾乎是唯一的指望,這也導致韓國的高考千軍萬馬擠獨木橋,競爭殘酷程度不亞於中國。

而當年輕人們走出校門後,競爭遠未消失,職場是另一個讓人窒息的地方——職場人士平均每天工作時間超過11個小時,可以說是當之無愧的“社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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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寄生蟲》裡,底層家庭和上層家庭的居住空間有著天壤之別

階層的固化、巨大的學業與就業壓力,往往被認為是韓國自殺率高居不下的重要原因。在經濟騰飛的背後,韓國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韓國藝人的生存狀況是這殘酷現實的冰山一角。

12月3日,韓國27歲男藝人車仁河被發現在家中死亡。雖然死因還未公佈,但據韓媒報道,車仁河生前患有抑鬱症,曾有自殺前科,極有可能是因受抑鬱症折磨而選擇自殺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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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仁河2017年通過電影《我心靈深處的你》出道,是Fantagio娛樂的演員組合SURPRISE U的成員。

韓國藝人非正常死亡名單上,又多了一個名字。自2005年,這個令人心痛的名單上的名字已經高達31個。張紫妍、樸容夏、金鐘鉉、崔真理(雪莉)、具荷拉等人,赫然在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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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雪莉自殺41天后,好友具荷拉也離開了人世

韓國藝人所承受的,除了韓國社會的普遍焦慮之外,還有他們所身處的娛樂業環境的壓力。

在流水線式的造星工廠中,藝人經歷殘酷的競爭才得以在娛樂圈“倖存”,而登上舞臺的過程,就是一個去人格化、重塑人設的過程,縱使內心無限壓抑,依然要在人前展露笑顏。

01

造星殘酷物語:明星流水線,藝人即產品

韓國娛樂產業的興盛有目共睹。1998年,韓國正式提出“文化立國”的方針,文化產業中最為人矚目的就是娛樂產業,獨具特色的“韓流”發展模式輻射到世界各國。在韓國經濟低迷時期,娛樂業也是挽救頹勢的重要力量。

但當你掀開光鮮的外衣,去看其內部的運作機制,你會發現,韓國娛樂業就像一個巨大的明星加工廠,藝人如同一個躺在流水線上的零件,接受著一道道標準化的工序,最終被打造成一個完美的商品,投放到市場中,供大眾消費。

成為偶像的第一步,是選秀與培訓。以培養了東方神起、Super Junior、少女時代的SM公司為例,在上世紀90年代,選秀和培訓在SM公司還是相對獨立的兩個環節,先通過選秀確定培養人選,再訓練他們直至正式出道。

但後來,隨著越來越多渴望逐夢演藝圈的青少年湧入進來,選秀和培訓也漸漸合併為一體,這意味著,並不是選秀選拔出的藝人才接受訓練,而是自參加選秀的那一天起,夢想成為明星的大量青少年們,都要加入嚴酷的魔鬼訓練中。他們沒有與公司簽約,也並不被承諾一定可以出道,在培訓中,公司還會淘汰一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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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掀起“韓流”熱潮的韓國組合之一,H.O.T.

競爭有多激烈?據統計,截止到2016年,韓國練習生數量已經突破了100萬,但簽訂合法協議的練習生數量僅有1440人。換句話說,700個人當中只有一個人能成功出道,而其中真正能成為明星的,更是屈指可數。

在培養偶像的過程中,低齡化是一個明顯的特點。雪莉成為SM公司的練習生時年僅11歲,出道時也才15歲。

對於公司來說,出道年齡越小,為公司賺錢的時間就越久,畢竟偶像的保鮮期並不長久,一旦青春逝去,就會很快被新湧現出的小鮮肉們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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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M公司十週年活動上的雪莉

另外,年齡越小,可塑性就越強,便於公司包裝。但對於年齡小的藝人來說,這也意味著,在他們的青春期甚至童年,就已經卷入到殘酷的競爭中,沒有自己的自由空間。

在公司的時間,可能比跟家長相處的時間還要久。因此,公司實際上成了他們除了父母之外的另一個“監護人”,家長式的權威滲透在經紀公司的日常中。

韓國娛樂業研究者Mark Russell驚訝地發現:“如果你到經紀公司,每個年輕的練習生都會非常禮貌地向你鞠躬,公司牆上會掛著提醒他們該如何表現的標語。”

經過殘酷的優勝劣汰,一些脫穎而出的年輕人可以正式出道了,這時他們要進入更為嚴格的訓練。

為了讓他們面對任何場景都能應對自如,公司不光訓練他們的表演,還要訓練他們的舉手投足,甚至精確到眼神、表情。哪怕是與隊友的舉手角度有一丁點的不一致,都會遭到痛罵。SM公司早年甚至要求藝人最好不要在公眾場合去上衛生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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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員王子文曾在韓國作為練習生訓練,稱“沒有一分鐘的休息時間”

當藝人走上舞臺,為公司帶來利潤之後,他自己所獲得的僅僅是一小部分。唱片收益要分成,如果是組合,每個成員又要平分。

公司往往還與藝人簽訂長達十多年的合約,這對於吃青春飯的偶像明星來說,無異於將自己的全部演藝生涯綁在一家公司。

少女時代的的早期成員金賢京,在十幾歲時接到了一紙為期13年的合約,合約期間,她被禁止接受其他娛樂公司的工作。金賢京的父母說:“我們不能讓女兒簽訂奴隸條約。”

此外,公司為了避免藝人走紅後跳槽,會規定高額的違約金和賠償金,這樣的規定被韓國娛樂圈普遍接受。像SM公司,違約金和賠償金甚至高出通常規定的3-5倍之多。

藝人如果想要解約,就要付出極高的代價。2009年,當時紅遍亞洲的男性偶像團體“東方神起”,向公司提出解約,控訴種種不平等條件:賣出50萬張專輯,每人僅能分成1千萬韓元(約合人民幣5.6萬元),可一旦提出解約,他們卻要賠償高達數千億韓元的違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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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神起

經過長達數年的拉鋸戰後,法院判決SM公司合約無效。但藝人的維權,並未真正動搖韓國娛樂圈亂象橫生的根基。三位成員後來新成立的組合JYJ,多年來一直遭到各種形式的阻礙或封殺。

在第25屆“首爾歌謠大賞”的頒獎典禮上,人氣獎得主JYJ成員金俊秀未能現身,原因就是主辦方迫於SM公司的壓力而未邀請其出席。

為什麼娛樂公司可以如此理直氣壯地壓榨藝人?這與前文所述的標準化生產模式不無關聯。整個行業已經形成了一套完整的造星工業鏈,藝人只是待加工的一個螺絲釘,可以被批量生產。

因此當一個藝人主動退出或被動淘汰以後,這個龐大的造星工廠可以隨時按照模板,重新打造一個類似的產品。就像富士康的工人一樣,可以隨時被替代。

02 舞臺:去個性化與重塑人設

雪莉死後,很多韓國藝人在社交媒體上講述了身為藝人的壓力。神話組合的金東萬寫道,許多明星都在“與自己作鬥爭”,“年輕的孩子們在無法好好吃飯,無法安心休息的狀態下,依然被大人們要求必須向大眾表現出明朗陽光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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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莉曾在節目中稱:“內心是灰暗的,但在外面必須要假裝陽光。”

女演員朴真熙在延世大學的碩士論文題目,就是“演員的壓力、抑鬱和自殺想法”,在她訪談的260多名演員中,有近四成(38.9%)患有抑鬱症,其中有過自殺念頭的,竟然高達40%。

而導致演員抑鬱的壓力來源之一,就是“公眾形象與真實的自己差距很大”。

藝人呈現在公眾面前的光鮮亮麗,往往以對身體的“改造”為前提。韓國一位知名的整形醫師估計,在韓國流行音樂界,接受過整容手術的年輕人多達90%。

整容的費用,一般是由負責培養他的經紀公司支出,但如果一個年輕人最終沒能成功出道的話,他甚至有可能要向經紀公司償還這筆費用。

另外,藝人的公眾形象,還仰賴於公司的塑造。表面上看,韓國提供了多樣化的偶像,例如“暖男”宋仲基、“高冷”金秀賢,無論你喜歡哪一款,都能夠找到相應的類型。

但其實,藝人的人設與他原本的性格可能大相徑庭。成為偶像的過程,就是一個去個性化,被重新分配“人設”的過程。

韓流專欄作家JeffBenjamin說,韓國偶像“在任何時候都必須是理想、完美的人和表演者,甚至在他們的個人生活中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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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荷拉生前遭到男友暴力,並被男方以不雅視頻要挾。作為受害者的具荷拉卻因此承受著醜聞纏身與源源不斷的網絡暴力。她在ins上發的最後一條狀態是“晚安”。

為了達到“完美”,藝人們要定期進行“鏡頭測試”,由專業人士評估,並有針對性地進行整容。舉手投足要符合粉絲對偶像的標準模板設定,妝容要精緻、服飾要新潮修身、在公眾面前說話要滴水不漏。

雪莉早年也是以乖巧清純的小公主形象示人,但當她肆無忌憚地撕破這層“乖乖女”的包裝,走性感路線、和大她好幾歲的前輩談戀愛時,無論公司,還是觀眾,都彷彿遭到了莫大的冒犯。

他們要的是那個表演著另一種人格的雪莉,而不是真實的、有血有肉的雪莉。我們可以合理推測,明星人設與真實內心之間的劇烈衝突,是讓雪莉抑鬱、絕望直至走向死亡的重要原因之一。

如果把目光轉向東亞另一個娛樂大國:日本,我們卻會發現,同樣是高度流程化的造星工業體系,日本藝人卻較少有自殺慘劇發生。

如今,日本的偶像生產模式越來越多地往“養成系”的方向轉變。粉絲目睹偶像在少年時代走上藝人之路,從平凡的“素人”一步步成長為“明星”,最終出道。

在粉絲看來,“與偶像一起成長”本身就是對自己人生的一種鼓舞。甚至,一個偶像女團中人氣最高的,未必是才藝最出眾、長相最完美的那一個,而是資歷相對平庸卻一直默默堅持,最終逆襲到C位的黑馬。

這樣的偶像讓粉絲感覺更為親切,並從她的經歷中得到一種鹹魚翻身式的激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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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手會”是日本特色的一種偶像見面會,買了專輯就能領號排隊,和偶像握手。通過這種方式,拉近了粉絲與藝人之間的距離。

因此,日本的偶像生產會更加看重偶像與粉絲的互動,強調“親民”“接地氣”的特質,偶像不被要求完美,公司對於偶像的個性也有更大的寬容度。雖然偶像也會有“清純”“萌”“悶騷”等人設,但這種人設是把性格上原本就有的某些點,通過“人設加成”放大。

韓國的造星模式,最早是對日本的模仿與追逐。但在日後的發展中,卻逐漸走出了一條不同於日本的練習生體系,成為亞洲最大的偶像生產工廠,也成為最為殘酷的娛樂圈角鬥場。

公司有一套嚴格的標準去衡量每個人,要求每一個舞步都必須精益求精。因此,我們所看到的韓團表演中,每個人的表情和眼神都有精確設計,動作整齊劃一,如同軍隊。

在韓國選秀節目《Produce48》中,曾有日本選手和韓國選手在綜藝中同臺競技,日本選手們不夠整齊甚至不時出錯的舞步,遭到韓國選手全方位碾壓。有日本藝人感慨說,自己出道七年,還不如韓國藝人練習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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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國選秀綜藝《Produce 48》

如今,中國娛樂業以韓國為模板,也在探索新的造星之路。2015年,一家練習生培訓基地在廣西南寧落戶,練習生們分在A、B、C、D四個班進行訓練,新人統一進入D班,具備明星潛力的練習生將逐步“升班”,直到進入A班後才具備出道資格。

高淘汰率、高違約金、高練習強度……訓練基地的工作人員坦言,他們的管理模式正是源於SM公司。近兩年的選秀節目《創造101》《偶像練習生》等節目,更是幾乎照搬了韓國選秀的流程。

但韓國式的完美偶像,在如今的娛樂市場中也面臨著失去粉絲的危機。粉絲想要的已不僅僅是成型的“產品”,而是一種親切的陪伴、生活的共鳴,甚至更深入地參與到偶像成長的過程中去。

楊超越的走紅,可以被視作觀眾追求偶像“真實感”的一個例證——她不完美,甚至漏洞百出,像是舞臺上的一個bug。但她笨拙努力的樣子,卻讓很多觀眾覺得,這不是一個觸不可及的女神,而是一個可能出現在自己生活中的鄰家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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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造101》中的楊超越愛哭,坦言“我害怕”,卻贏得了很多觀眾的喜愛

學者喬治·瑞澤爾提出,現代工業社會將會是一個“麥當勞化”的社會,越來越多的行業將被追求效率、流程化、標準化的邏輯所支配。偶像製造也不例外。

但批量生產的偶像終究過眼雲煙,難能出現載入歷史的巨星人物。效仿韓國娛樂圈的同時,我們是否也應當警惕,當偶像生產越來越程式化之後,藝人的自我是否會受到更大的壓抑?

畢竟,偶像的華麗外衣之下,是一個和你我一樣活生生的“人”。

說明:

“文化客廳”(ID:iiiwenhua)

文中內容不代表東亞評論觀點和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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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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