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留着齐耳短发，眼睛很亮，是那个和她男人在一起的女学生，几年不见，她仍然是恨得牙痒痒。
背着光，女学生跟谁说着什么，半晌，她惊讶的从木箱子将那个小木偶拿出来。
“真好玩”
“这是人家的，你怎么能拿？”
“别出声，没人看见……”
周太太看着女学生把木偶装进了口袋里，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木偶总出现在不同的地方，它的轮廓越来越明显，它变成一个精致的小木偶。直到身边的人再次变化，周太太看见了她男人，紧接着，又看见了她曾经的婆婆。她看见女学生嫌弃婆婆这不好那不好，周母掀了桌子就走了……不，周太太发不出声音，不要！她喊着，那小木偶怎么会被放在周母身上？
她总算察觉到这个木偶果然不是普通的偶，终于，她看见周母嫌弃的将木偶扔在家里的角落，深夜里，一股白烟从木偶的身体里抽了出来，然后慢慢渗进熟睡中的她身上。
十个月后，肚子里的孩子呱呱坠地，孩子越长越大，从咿呀学语到跟在她后面唱着儿歌……
那是她的小丫儿。
小丫儿，就是那只木偶。
周太太掩面而泣，她似乎再也控制不住，从巨大的画面中抽身而出，那棵参天大树下站着一个小木偶，梳着小辫子，穿着她亲自做的花棉袄。
“不”
她伸手就想去拿，木箱子被卖艺人无情的关上，周太太扑倒地上，泣不成声。
“这戏还没看完呢，怎么出来了。”
卖艺人看见莲花座上的孩子，遗憾的摇了摇头。
“太太终于知道了吧？那小丫头偷了您孩子的身体，在您的肚子里给自己套上一副壳子，好像谁都不知道它是个没心肝的木头疙瘩。”他上前托着周太太起身。
“然而壳子再像，里子还是错的，你看昨天她不过是看了一眼熟悉的东西，晚上就忍不住自己跑回来了。”
木箱里的小偶终于在这场戏中找回了记忆，可她却仍像是五岁的小儿，哭着求卖艺人放了她。木偶的声音人可听不到，只有卖艺人知道她在徒劳的挣扎着。
“太太，万幸的是，您的孩子还在。”他指着莲花台上的木灵，他还只有影子的时候就经常在台上看着母亲，女人很温柔，说话柔声柔气。他一直很期待……直到他终于成了型，周太太却大着肚子来感谢菩萨。
他因她而生，却无处可去。
周太太却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求求您”她一头磕在石板上，将冰凉的石头砸的砰砰响。
血顺着额头淌了一脸，明明是这里唯一的人，却比谁都像地底下的鬼。
“求求您了”
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把小丫儿还给我吧！”
木灵坐在莲花台上，他死死的盯着周太太。
“我谁都不要！”周太太跪着过来，她可怜的拽着卖艺人的袍子祈求道“我谁都不要，我就要我的小丫儿”。
她的心里满满的都是那个瘦弱的小女孩。就像是几年前的那个下午周母抱着襁褓往井里扔，她那时脑子空白一片，身体里爆发出巨大的能量支撑着她以常人无法理解的速度截下襁褓。
那是她的孩子啊！
“求求您了，您要什么都拿走，把我的小丫儿还给我好不好，求求您了。”她求着卖艺人，她不知道卖艺人那巨大的木箱子里有一只小偶正费力的撞着箱子。
“娘！”
“娘！”
她的力气太小了，周太太的哭喊声早已盖过了那轻不可闻的敲击声。
“砰”
“砰”
根本没有人听的见。
卖艺人弯着眼睛“太太这又是何苦呢？这阴差阳错的事，本来就应该回到正轨不是吗？”他指了指莲花台上的木灵“瞧瞧，多俊的孩子啊，这才是你的孩子，是个男孩。”
“不，不……”她仍是磕头，她早已没有了力气，只是不住的喊着“求求您，求求您……”
木偶有了灵，便有了私心，可她在周太太肚子里走了一遭，便有了情。她听见母亲的哭声那样凄哭，她也想哭，却哭不出一点眼泪。
这原本就是她了，一个木偶，母亲给了她一副血肉之躯，这才让她像人一样活了好几年。
“先生”
她呼喊着，她知道卖艺人听得见。
“让我娘别哭了，让她带哥哥走吧。”
“呦？你不求了？”卖艺人的声音传到箱子里，她想点点头，身体却僵硬的无法动弹。
“让娘别哭了……我不求了，我不求了。”
她不知道人世间的情这样深刻，似乎她沾染了之后，什么私心欲望都被压的死死的，她只想让娘别难过，哪怕再也无法像从前一样攀在娘的膝盖上小心的哄着愁苦的母亲。
本该如此，占了别人的，理应是要还的。
“太太”
卖艺人晃了晃箱子“太太看看您的儿子，木灵偷走了本来属于他的东西，您知道他是怎么过得吗？”
周太太止住了哭声，她还是不肯看莲花座上的男孩，她双眼发直，紧紧的攥着卖艺人的长袍，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他受您的祈愿而生，满心欢喜的来到人间，您却不要他……知道吗？这孩子从降生到现在，多大的苦楚过来，没掉一滴眼泪……”他一把揪起了地上的周太太，强迫她去看木灵。
“人是有眼泪的，偶是没有的，您不知道他拖着差点散了的魂魄找到我时是什么光景，您看看他，好好看看他！”
“您在这里求了菩萨几年才得来的这个孩子，怎么能弃他与不顾？”
周太太瘫软在地上，半晌才“嗬”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她真真切切的去求一个孩子，来的却是一只小木偶。
可这小木偶却那样好。
她终于抬起头去看那个男孩，眉眼是像的，只是他高高坐在那里，她竟然生出了几分恐惧出来。
“求您，让小丫儿回来吧。”她对了台上的男孩拜了一拜。
“荒唐”卖艺人恨恨的骂了一句。
“你让那木疙瘩回来，你儿子怎么办呢？他没有人的身体，依然只能躲在偶里！”
“必须得小丫儿来换？”
“必须！”
他像是对周太太，也像是对木箱子里的木偶说。
“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周太太止住了哭泣，她坐在地上，耳边一片寂静，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很是沉重，她终于明白需得做出一个决定了。
她对着卖艺人拜了几拜。
“我说不了什么大道理，只是人都是有私心的，我想要我的儿，却知道如何都是对不起那本该降生的孩子”她再一次重重的磕了头。
“是我对不起他，听说地府里需得顶好的魂才能投胎成人……我理应让他活在这世上好好做一回人。”
周太太露出一个充满苦楚的笑容，她满脸是血，又像是解脱了一样看了一眼木箱子。
“麻烦您，让我和我的小丫儿一道儿吧，女儿成了木偶……当母亲的不得陪着？”
“胡说八道！”
卖艺人终于失了耐心，他上面将男孩从莲花台上抱下来。
“你好好的人命，做什么木头！”
周太太摇了摇头“你不明白”
卖艺人推了木灵一把，向他使了个眼色。
这夜却似乎太长了，木灵长叹一口气，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做惯了人偶，竟不会人的笑了。
“带她走吧”
他推开卖艺人，打开了木箱子将里面的小木偶取了出来。他能感觉到木偶在颤抖，时间太长了，她已经开不了口了，再等到天亮他的身体融合了，她就再也回不去了。
周太太猛的抬起头，木灵将小偶举到了她的面前。
“走吧，来不及了。”
“你！”卖艺人差点气吐血了，他装模作样的干呕了半天也没吐出什么东西。
“谢谢……谢谢你”
周太太颤抖的接过木偶，拜了一拜，扭头就跑了。一路上她不敢停下来，紧紧的攥着手里的木偶，生怕他们反了悔。
下了山天已经快亮了，街坊们果然已经寻到了丫丫的尸体，正拉着棺材准备去下葬，远远的就看见有个满脸是血的女人冲了过来。
“这是……周太太，哎呦！”
王大婶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实在是累了，这折腾了一天一夜了，她真的是没有力气了。
“周太太又疯了。”鞋匠张平静说道，那女人再一次冲过来掀棺材时，他站着也没动。
“疯吧”
大家找了一晚上，早就累的眼皮打仗，只是这丧女的周太太不知怎么了力气这么多。
终于，她把女儿搬了出来，将小木偶塞到她的怀里，死死抱着不撒手。
“哎……周太太”
小六子红着眼睛“丫丫走了。”
他的话音刚落，周太太的怀里传出一声响亮的啼哭，顿时吓得众人白了脸。
“老天爷啊！”
……
卖艺人收拾好木箱子背在身上，他嘴里哼着奇怪的小调走在小路上。
“你就不后悔？”
“不后悔……做人那样累，还是做木偶舒服。”
木灵躺在树底下翻了个身，默默地抹去那根本不存在的眼泪。（作品名：《人偶》,作者：于因。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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