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怜幽草涧边生,黑暗中的童女之舞——张爱玲《雷峰塔》《易经》


独怜幽草涧边生,黑暗中的童女之舞——张爱玲《雷峰塔》《易经》

1.

不知道是不是西方文坛和中国文坛略有不同,在中国,一部自传体小说远远没有一个离奇的虚构故事来得吸引人。然而一个远渡重洋的女作家就有些不同,尤其是这个女作家还薄有姿色或者真的具备才华的时候。这一点从现代的华人女作家在西方的成功可以略见端倪。可惜,张爱玲一直是一个生错了时代的人。她被人所称道乃至嫉妒的显赫家族背景,烈火烹油的好时候到了她这里就只剩扑面而来的炙烤的火;当她遇到伯乐开始信笔游疆书写传奇的时候,大时代的乐章轰然奏起,她不得不带着她的才华暂时逃离。

《雷峰塔》《易经》是她在六十年代,发表的两部自传体英文小说。为什么当时会遭受冷遇,实在是让人百思不得解的一个谜。因为无论从文字的遣用还是叙事的把控,都不得不说是上乘。而且作家严歌苓也说过“英文使我鲁莽。讲英文的我是一个不同的人。可以使我放肆;不精确的表达给我掩护。是道具、服装.你尽可以拿来披挂装扮,借此让本性最真切地念白和表演。另一种语言含有我的另一个人格。”

但是,在这本书里,熟悉张爱玲的读者根本感受不到这种第二语言带来的放肆。相反,她用更加通透更加隐忍的笔法,娓娓诉说一段艰难的童女成长之路。比之后来晚了十年写作的同为自传但是中文版本的《小团圆》,多了更多对于人世间美好的张望,而那带着希冀的张望让她笔下的文字更加的温润明澈和富于幻想。不知道是否因为这第二文字的优势,还是那流转的十年的时间尚未带走的礼物。

或许一个作家比一个演员更加需要等待时机?大家都在大鸣大放百舸争流的时候,你就不能够曲径通幽暗陈心曲;而大家都一派天真姹紫嫣红之际,你也不能够临水照花目光清冷。又或许,彼时的英文翻译没有完全将张爱玲著名的长短句的音律把握好,让她那些精湛的意像描写也跟着打折?

总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独怜幽草涧边生,黑暗中的童女之舞——张爱玲《雷峰塔》《易经》


2.

故事还是那些故事——一个人的人生匆匆几十年,翻来覆去能够记得的片段却总是寥寥的那些个。《雷峰塔》讲得是4岁到18岁,张爱玲生活在父亲阔气而荒芜的大宅中,而《易经》讲得是她从大宅逃出后,跟着临近破产的母亲生活,后来一个人在香港遭遇空袭又辗转回上海。同样的细碎繁琐笔调隐晦,如果非要比较的话,大概《雷峰塔》更加触动人心,因为现场感过于强烈,读者就着大宅一片袅袅升起的鸦片的甜香里,看着一个少女怎样的在堆满绮罗的角落里成长,为一点点小事开怀伤感,又怎样被伤无可伤后绝望的逃离。

就像书的导言里所说的“你只管顺着书里的缓慢情调和琐碎细节一路流淌而去,像坐在乌篷船里听雨声淅沥,昏天黑地,经宿未眠,天明已至渡口。”童女眼里的故事遮遮掩掩,似是而非,都是需要后来慢慢的领悟和揭示。也许这是不招人喜爱的原因之一——明明是给读者编织一块彩色的锦绣,可是看上去却是纯白的。隐隐有些花纹,那些花纹透着光一看——咦,也不过如此,为什么不多写一点?写得更加深入离奇?为什么不更加彰显他们的重要性和残酷性?

比如父亲的纨绔,娶姨太太,逛堂子,随便拿出一篇都是爱恨情仇。可是张爱玲偏不,她倒是对当时来家里的一对双胞胎姐妹花的清倌人印象深刻,仔细描写。她躲在帘子后面看她们,因为从来没有看到那么齐整好看的仿佛画中的人;又后来自己从窗帘后跳出来,希望她们也看一看她,和她玩耍。可是她们没有。她们太清楚自己过客的身份,她们太知道这里无论是一点点繁华和一丝丝欢愉都和她们无关,所以只是互相说着话打着趣,封锁在自己小小的安全的世界里。

其实,张爱玲自己又何尝不是?没有自己出过门买过东西,说不上自己家里究竟是富是穷,因为一方面连绵的旧屋子几乎看不到头,家里仆妇成群;另一方面,父亲每天都在那里精打细算,甚至为了能每天吃鹅蛋,特地买回两只大白鹅为了可以节省,更不用说每次子女们找他要学费都要看他脸色。在这样一场场荒唐的类似怪梦的魔幻场景里,张爱玲只能自己拼命用力生长。

独怜幽草涧边生,黑暗中的童女之舞——张爱玲《雷峰塔》《易经》


两只鹅成了花园的一部份,大而白,像种在墙沿的高大的白玉兰。大园子里只有这四五棵树木,崎岖不平的地面,一块块的草茬。很难说园子有多大,就像空房间,时而看着大时而看着小。黄昏之前琵琶在园子里跑了一圈又一圈,这时间隐晦些,安全些。她个子抽高了,昂首阔步太触目,在园子里却不觉得。在灰褐的荒凉中飞跑,剥除了一切,没有将来,没有爱,没有兴趣,只有跑步的生理快乐。”“十八岁是在护城河的另一岸,不知道有什么办法才能过去。

自然还是满怀希望的。那时候的她一心想当一个漫画家,而且也无比疼爱弟弟,每当弟弟受罚,她比他还要痛苦,仿佛是自己最具有希望的那一部分,最有可能逃出生天的那一线生机,眼看着一点一点坠入污泥。

很多人诟病张爱玲在《雷峰塔》里将弟弟写死,都说这揭示了她对家人的凉薄和冷血。但是,仔细想想,当她看到弟弟殷勤的在烟榻旁伺候父亲和继母抽大烟,道不尽的讨好身段,而且他对于无论怎样的羞辱和刻薄都甘之如饴,她心里的希望受到鞭笞慢慢萎靡的时候,很难说那一刻弟弟不是在她心里一点一点死亡了。

这种感受她后来又感受过一次,是在《易经》里,她欢天喜地的拿着老师私人赠予的八百块奖学金,可是母亲却怀疑她和老师有不伦之实,特地在她淋浴的时候进来羞辱。“倒不是她做了决定,只是明白到了尽头了,一扇门关上了,一面墙横亘在她面前,她闻到隐隐的尘土味,封闭的,略有些窒息,却散发着稳固与休歇,知道这是终点了。她母亲说输了八百块那天,她就第一次感觉到。

谁也不能左右另一个人对于自己所作所为的感受,就像你不能够规定看见太阳就非要赞美,看见月缺就必须落泪。感受更像是根植于人心的一颗绿植,埋藏多年牵牵绊绊破土而出,或许是禁得住风和日丽的一棵小树,或许就是软塌塌的趴在地上的一盘丝萝,自有它自己的运行机制。

就像张爱玲形容的从奶妈那里听来的关于阴曹地府的神秘运行法则,“那个地下工厂,营营的织造着命运的锦绣”,都不是可以控制的东西。至少不会是因为一个单一的众口一声的社会准则,或者是单纯的血缘关系就可以左右。她看到了一处巨大的阴影伫立在那里,盘桓在她心中多年不曾散去,她将它大方的描述一遍,作为读者,你不能够因为她的描述和你想像或者认知的不一样,而予以人格抨击。

独怜幽草涧边生,黑暗中的童女之舞——张爱玲《雷峰塔》《易经》


3.

又扯到文章以外,还是回到书中来。《雷峰塔》的结尾那段看着有种荒诞的不真实,她被父亲囚禁在仆妇都不曾涉足的庭院后面的小楼,终于只好慢慢韬光养晦。可是借着对面一场大火,她看到火光里仆妇们嫌弃的嘴脸,原来她已经是一个没有价值的人,终于下定决心逃离。可是即使这样,她最后在火车站送别奶妈的时候,也还是万分伤感的。虽然这伤感带着诸多的难堪和遗憾——她没有像一个成熟的大人那样,掏给奶妈一个红包,她的愤愤然一定要出人头地后再来讨伐众人的理想,只是空气中一个气泡似的没有任何支撑的笑话,破裂的时候还喷了自己一脸水渍。于是。她预先嘲笑了自己。

到了《易经》这本书里,从雷峰塔逃离出来的少女少了诸多不切实际的因为幻想而产生的欢乐,因为明显的经济上的掣肘和战争的爆发。她满心欢喜不顾一切拥抱的美好新世界,并没有像想像中那样带给她无限的承诺。她冷眼看着母亲和一个又一个男人谈恋爱,看着周围的女孩子在惶惶然之下,怎样找到一个个不合心的丈夫。

害怕也没用,人生总是要去过的。”比比说,声音却变得又小又凄楚,一点也不能安慰人。”所幸,她需要的也不是安慰,只是一点点安稳的小日子而已。而且,这样的惶恐和在大屋子里惶恐还是不同,不用担心从阴暗的角落里猛然蹦出一个鬼怪,反正一切都摊开在光秃秃的房间里,从修道院到战时避难所,已经接近一无所有失无可失,倒是有一种少见的大胆的光明磊落。

琵琶喜欢这些包子。皮子硬得像皮革,她偏喜欢吃,吃在口里像吃的是贫穷。我们真穷,她心里想。眼泪涌了上来。

”是一种终于在大宅之外,泯然于众人的百感交集。

《易经》本是儒家重要经典之一,讲的是“大道之源”,比如纲纪伦常,父母儿女之间的准则。长大了的少女在此书中少了很多忐忑的张望,多了不少关于女性和人性的思考。比如写她母亲的婚礼就十分的瘆人:

每一场华丽的游行都敲实了一根钉子,让这不可避免的一天更加的铁证如山。末了,她向母亲与祖先叩头告别,被送上了花轿,禁闭在微微波荡的黑盒子里,被认定会一路哭泣。鞭炮给她送行,像开赴战场的号角。开道的吹鼓手奏出高亢混乱的曲调,像是一百支笛子同奏一首歌,却奏得此前而彼后,错落不整。他们给她穿上了层层的衣物,将她打扮得像尸体。死人的脸上覆着红巾,她头上也同样覆着红巾。注重贞节的成见让婚礼成了女子的末路。她被献给了命运,切断了过去,不再有未来。婚礼的每个细节都像是活人祭,那份荣耀,那份恐怖与哭泣。

冷静下来,张爱玲这样给出定义“只要美,我倒不介意压迫。你习惯的美有一种恰如其分,许多人看成德行。我们受压迫惯了,无论是在盛世或是乱世,而那只压迫的手总是落在女人的身上重些。这样的憧憬就是美的一部份,不就是自压迫来的?

佛曰:众生平等。不单在法律上,甚至财产与机运上,魅力美貌聪明,人类所有差异的地方都是。在琵琶眼中人都一样,而她总是同情那些只求公平的人,知道他们得到的比别人少。

读起来异常的触目惊心。是一种张爱玲少有呈现的一种不带嘲讽,中肯而贴切的评述。说起来,这大概也是写自传体小说的一个异常大的局限:那些故事里的人物,你怎样嬉笑怒骂都可以,比如曹七巧用黄金的枷锁劈杀了几个人,比如冷清一世的白玫瑰被振保逼得没办法,终于收起自己的清水脸,逢人就喊:“哎呀,这日子没法过——”总之,越夸张越好,否则不足以刺激人。但是写自己的亲属家眷,不管是爱之深切还是恨之入骨,表现出来的总有一种被爱得不够多,想得而未得的苦楚。就算后来割肉还母撇清关系,但是骨血里的牵扯一辈子都在焚心蚀骨。

所以,除非真的是爆红到道路以目,不得不衣锦还乡,或者必须要给年青人或后世以指点,否则真的是离自己的故事越远越好。

独怜幽草涧边生,黑暗中的童女之舞——张爱玲《雷峰塔》《易经》


4.

《易经》很聪明的一个做法是停留在她在文坛大红大紫之前,童女自黑暗中找到逃生之路,虽然还没有发掘她此生赖以大噪于世的成名手段。但是我们都是清清楚楚的知道的:看,她来了,她终于她回到了她心心念念的给了她一生念想和滋养的上海,离别香港招贴画一样不能驱散她内心愁绪的风景,和着沪上轻快的小调“秋香”,让阳光再次照到她的身上。

张爱玲自己为这两本书做了最精彩的描述:“那种平平淡淡的说法使故事更真实。就仿佛封锁的四合院就在隔壁,死亡的太阳照黄了无人使用的房间,鬼魂在房间里说话,白天四处游荡,日复一日就这么过下去。因为往事已矣,罩上了灰濛濛的安逸,让人去钻研。将来有一天会有架飞机飞到她窗边接走她,她想像着自己跨过窗台,走入温润却凋萎的阳光下,变成了一个老妇人,孱弱得手也抬不起来。但过去是安全的,即使它对过去的人很残忍。

这两本有别于《小团圆》的冰冷和黑暗的自传,仿佛终于慢慢的找到一个最安全的叙述的出口,让这段在内心翻滚不能平息的往事缓缓流淌而出。看惯了传奇的故事,这一个也许不够惊心动魄,甚至她自己笔下的人物都要鲜亮果敢很多。但是慢慢的去读一个女人的真实人生,才知道人鱼割开尾鳍,一步一步用双脚行走在地面上的痛苦。隔了几十年的艺术之花蓦然再次绽放,于作者与我们仍旧是种难得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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