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载病毒的旅客列车在飞驰
文|郝建
作者简介：北京电影学院教授，现任哈佛大学费正清研究中心访问学者。
上校，你如愿以偿了！ ——《卡桑德拉大桥》
枪稿每周电影优选 Vol. 13
乔治 P·科斯马图斯/惊悚&灾难/英国&意大利&西德/1976/129分钟
主笔评价
这列满载病毒的列车是一个寓言，它隐喻着异化的国家机器是如何毫不犹豫地隐藏秘密、掩盖丑闻并为此杀人。
——郝建
1
欧洲大陆上，一列满载病毒的列车在飞驰。
这列客车在瑞士、德国、波兰等多个国家穿行，车里的人染上了一种致命的病毒，病故者的尸体被密封在一个个箱子里。
那天早晨本来安详平和。一辆救护车鸣叫着打破日内瓦湖边的宁静，车子停在一栋大楼前。车上跳下的两个白衣人推着担架车朝大楼里疾步奔去。大楼的警卫拦住他们，告诉他们急诊室在另一边。只见那个担架上的“病人”抬起无声手枪，警卫应声倒地。
△色彩的强烈对比增添了影片的荒诞感
原来，跟着担架下来的不是白衣使者也不是病人，而是三个瑞典左派的恐怖分子，他们要炸毁这大楼里的国际卫生组织总部，IHO是影片中杜撰的组织，实际指涉世界卫生组织WHO。
枪战中，他们误投误撞冲进病毒实验室，打碎了几个瓶子，顿时黄色液体飞溅。他们仓皇逃跑，一名恐怖分子上了国际列车。可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染上了一种高度传染的致命肺鼠疫病毒。
这是英法合拍的《卡桑德拉大桥》（The Cassandra Crossing 1976）里的场景。这部作品1980年在中国公映，被影迷们认为是灾难片的经典之一，具有难以超越的艺术地位。在叙事模式、主人公设置、封闭场景、政治因素等多方面，它影响了后来的《极度恐慌》（Outbreak (1995)）等灾难片作品。
△《极度恐慌》沃尔夫冈·彼德森/惊悚&灾难/美国/1995/127分钟
2
这个故事人物众多，几乎个个都写出了完整的人物前史和独特性格，写得圆润，写得像，用编剧行里的话说，这个作品把人物写得一个是一个的。
车厢里，病毒在空气中扩散，大人孩子好像都得了感冒。可列车上只有一个张伯伦大夫，他由当红明星理查德·哈里斯（ Richard Harris）扮演，这哥们就是《哈利·波特》中的邓布利多校长。张伯伦在和官员的通话中得知，这绝不是普通的感冒，而是一种迅速致命的肺鼠疫。
本片众星云集，饰演张伯伦大夫前妻杰妮芙的便是大明星索菲亚·罗兰（Sophia Loren）。故事中，张伯伦正半推半就地被她纠缠。离婚夫妻，欢喜冤家，剧作老套，却尽显编剧功力。他们两人的台词时常被影迷拿来调侃打趣，“亲爱的，你这会让我脱裤子，我恐怕得着凉。”
张伯伦大夫拼命救人，拼命传播列车上的真相。而美国军方派来处理事故的麦肯齐（伯特·兰卡斯特Burt Lancaster）上校最关心的绝不是病人，而是所谓的国家秘密。
在这部作品里，作者并不是像《鼠疫》中那样思考一种现代性带来的普遍困境，也不仅仅描绘一种来自大自然的灾难，而是聚焦国家机器如何作恶，如何完美地进行真相掩盖和精确设计的杀戮。
△得知感染了肺鼠疫的逃犯在列车上，官员们假意治病救人，实则做好了牺牲他们的准备
麦肯齐这个人物是异化国家机器上的一只合金钢齿轮，他效忠于电话那头的上级指示，只关心掩盖美国政府的丑行：他们偷偷把病毒藏在国际卫生组织的实验室里。
我们看到国家机器具有何等可怕的权力和资源，处理危机是何等高效迅速。
麦肯齐上校一到指挥所就改变了列车行程，将其改道开往德国的纽伦堡。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军队用电焊封死所有的车厢。夜空中，那蓝色的电焊弧光在闪烁，像是魔鬼在得意地眨眼。列车被封死，身穿白色防护服的士兵手持冲锋枪登上列车，将旅客维持在绝对稳定状态。
此刻，张伯伦却大夫已经发现了列车上的病毒可以治愈，但那位被制服紧紧裹住身体和头脑的麦肯齐上校还是残忍地让列车向前奔驰。
他嘴上说是让列车开往波兰亚诺的隔离区，其实，去那里途中必须经过一座大桥——不堪重负、肯定要崩溃坍塌的卡桑德拉大桥。这是麦肯齐上校给列车上的旅客设下的死亡终点。
麦肯齐上校不怕承认自己像个恶魔，他明确说：“秘密扩散比病毒还可怕”。他也不避讳自己的鹰犬地位，很善于反面文章正面做。他有本领坚定有力地用大实话为自己的罪恶辩护：“我知道这年头当军人不光彩，但是既然当了就要当好”。
他试图用军人天职之类的说词来把自己打扮成只是服从命令，只是一个碌碌无为的平庸之辈。其实不是，他是知其恶而为之。他知道病毒会害死人，他知道列车会翻车堕入深渊，他躲在国家利益后面放胆作恶。
车上的其他人物也都各有历史，各有目的。但是在极端的濒死情景中，我们看到他们的人生和性格改变了走向，划出漂亮的大反转弧线。
马丁·辛（Martin Sheen）扮演的登山运动员罗比其实是个毒品贩子，为了通行便利，他给军火商太太当面首。但是，为了挽救列车里的旅客，他冒险从列车外面攀爬，被车上的戒严士兵打死。
后来被控残暴杀妻的辛普森（O.J. Simpson）在片中饰演一位神父，他的真实身份是国际刑警组织的警官，前来追踪毒品贩子罗比。当他们俩与医生和旅客共同对抗车上的戒严士兵时，国际刑警对毒品贩子说，“此去不管死活，你的案子一笔勾销”。
除了这些各有色彩，各有自己背景故事的个体，车上还有一个群体也引人思考，可怜可憎——那群执行戒严任务的士兵。
他们在纽伦堡被装上列车，个个都手持自动步枪，身穿白色防护服，举止威严、煞有介事。显然，这些鹰犬自我感觉身负神圣使命，在维持列车上的秩序。为了执行神圣国家机器的命令，他们向旅客们开枪扫射。
可悲的是，邪恶的麦肯齐上校正把他们连同列车一起送往死亡大桥。张伯伦大夫告诉他们将被当做炮灰与旅客们一起被送上黄泉路，可他们还是坚决执行命令，不停车。最后，这些士兵与许多旅客一起坠落深渊。
车上其他的人物背景故事也都设计得有厚度，性格写得有力度。
索菲亚·罗兰饰演一位畅销书女作家，看起来是个离了婚但是不肯放手的小女人。其实她颇有几分女汉子风格。她感觉敏锐，首先发现了列车没有开往斯德哥尔摩。关键时刻，她指挥若定，还真能给前夫张伯伦大夫帮得上忙。
那个胖胖的军火商太太行为举止气势如虹，还幽默可爱，说起话来那叫一个妙语连珠。我们当年在学校时经常拿她的台词来彼此开玩笑。听到张伯伦大夫发明了一种治疗小儿脑受损的药物，她就拍着自己那个小面首罗比的脸蛋说：“宝贝，快谢谢大夫，这下你可有救啦。”
那个在指挥部接电话的下级小士官是个不起眼的人物，作者只在故事结尾处给了一点笔触就勾画出他的形象。在麦肯齐上校和女医生都离开后，他打电话向上级报告说两个人都派人监视了。看来，极权主义机器上需要许多齿轮互相啮合、互相推动；也需要这种守电话的小士官作为闪闪发亮的螺丝钉来保持运转。
当年从集中营逃出来的犹太老头是影迷们公认的比较的出彩人物。他的家人命丧波兰亚诺的纳粹集中营，他逃出来后，做点小买卖的同时也有一流的偷窃技术。知道列车要开往亚诺，他的噩梦被唤醒，他宁死也不愿回去。他为了挽救列车把自己与餐车一同炸毁，从而挽救了部分车厢。
最终，列车前部的车厢冲上卡桑德拉大桥，大桥果然坍塌了，列车摔进大河引起大爆炸，河面上漂满了无辜者的死尸。
3
这列满载病毒的列车是一个寓言，它隐喻着异化的国家机器是如何毫不犹豫地隐藏秘密、掩盖丑闻并为此杀人。这列车的翻覆并不是由于自然的病毒，而是人为的灾难。
本片的故事基本发生在一个封闭的旅客列车中，时间、地点大致上完整统一。古典主义戏剧的三一律在这里被用得很有形式美感。从类型模式看，本片大概是首次在灾难片中融合了政治电影的叙事元素，这其中依稀看到上个世纪六、七年代席卷全球的左倾思潮的影响。
△漂浮在河面的死尸
本片的故事模型显然来自加缪的《鼠疫》。这两部作品在许多方面具有同构性，或者说显示出明显的对话关系。
二者都描写了封闭的空间。《鼠疫》发生在一个城市，《卡桑德拉大桥》的悲剧在满载病毒的列车中蔓延。
二者的主人公都是医生。《鼠疫》中的记者朗贝尔在危机关头让里厄医生给他开医学证明以便逃出危城。在本片中，张伯伦大夫与作家前妻在抵抗灾难中重修旧好。
《鼠疫》中的里厄医生与这里的张伯伦大夫一样，都是在一个被政府封闭、与世隔绝的环境里带领人们治病救人，同时也在传播真相、抵抗荒诞。
我们也看到，国家机器上那些螺丝钉式的官员具有何等坚定的意愿去保守那些维持权力的可怕秘密。
美国先贤华盛顿说过：“我们越来越明白，对人类文明威胁最大、破坏最惨烈的，是不受制约的权力；其次才是自然灾害和人类的无知。”这部作品同时处理了这三种威胁，但作者们显然首先是对国家机器作恶的动机和作恶的力量进行思考、批判。面对灾难，里厄医生和张伯伦大夫没有咀嚼和念叨什么天谴、天佑之类的鸡汤，而是坚定地对抗荒诞，竭力传播真相，竭力挽救人的生命。
藉由《鼠疫》和《卡桑德拉大桥》这类作品，我们可以作出一些面对荒诞的沉思，对强权和异化的国家机器发出某些终极追问。我们可以与那些抵抗病毒、传播真相的医生和艺术家们一起书写存在主义的寓言故事和抵抗荒诞的箴言，一起用自己的行动选择来发出人道主义宣言和强有力的政治批判。
排版|透纳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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