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盘田,湖南省洪江市一个边陲之地,在土洞坡之南面,穿过土洞坡十公里就到贵州。
一个世纪来,上盘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变化,其中一面体现在每一代人的爱情都不一样。
这几天,喜它、母亲、奶奶三代人站在一起,难得站在一起。
当我看看她们,我看到了她们的芳华年代,是三个迥异的年代,像一幅一幅的画面迎面走来。
奶奶1933年生,今年87岁。耳背、没读过书,终年戴着一双上了渍的金耳环,习惯穿着旧衣裳。
在我眼里,奶奶对爷爷一向顺从,她的故事,我近几年才听她讲起来。
很多年前,在她十二岁的时候,她来到了上盘田,做起童养媳。比她小两岁的爷爷,当时小的很,觉得自己找了个姐姐。
山脚村,奶奶的娘家,位于土洞坡的另一个山脚,刚好和上盘田相对。从山脚到上盘田,以前,只有走路这一个办法。
之前在山脚的十二个童年,奶奶经历过一些事情。
她记得有一次,自己的三哥去了会同县城,几天没回来。父母兄妹打着灯笼去找他,在一片松树森林深处,找到了。
她看到,三哥被挂在一颗树上,身首异处。奶奶哭着告诉我:“那些短命的土匪,抢了东西,还杀了人。”
那个年代,土匪经常出没于土洞坡一带,当土匪来了,女眷们只能躲在荆棘丛生处,等风声过了,她们才能出来。
作为女儿,在贫穷的娘家待不长久便要送出去,表面上是省一口粮食,实际上,是爹娘想让女儿活下来。
那时候不管山脚村还是上盘田,家家都穷,活,是生命唯一的主题。
爷爷和奶奶成人后,没有仪式,平平淡淡,自然地走进了婚姻。甲子一轮回,到今天,他们的婚姻已经走过了75个春秋。
漫长的婚姻里,爷爷和奶奶也会吵架,甚至打架。爷爷脾气暴躁,奶奶总是忍得多的一方。
他们养大了7个子女,其中的艰辛几天几夜都说不完,等子女们长大后,他们又要抚养孙辈,我和弟弟便是其中一员。
在我们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外出打拼了,为了生活。
渐渐年老的奶奶,带着我和弟弟锄树、种菜、做饭……去镇上读书,要住宿,奶奶常给我们做酸菜,一罐酸菜可以顶半周的菜。
奶奶就这样护着我们长大。
记忆中,爷爷从来没对奶奶说过“我爱你”。
只是有一次,当我言语顶撞了奶奶,爷爷随手拿起细竹棍打得我爬不起来,我才明白,爷爷一直在护着奶奶。
外人面前更是如此,在讲求生产力的农村,世代单传的爷爷,把忠厚的奶奶保护得很好,没有任何人敢欺负我奶奶。
回看奶奶在上盘田这些年,大抵岁月静好。
今年过年时,84岁、已经健忘的爷爷坐在火炉边跟我说,“你奶奶这辈子,挺好的。”
爷爷说这话时,看奶奶的眼神充满了疼惜,一种垂垂老去的不舍……
我的母亲1966年生,今年54岁。如果要描绘我的母亲,我第一个就想到“抗争”二字。
母亲和命运的抗争,也许从出生第一天就开始了。
在距离上盘田30公里山路外的旺田村,外公和外婆养了6个子女,其中两个女儿,母亲是小女儿。
在母亲的成长年代,尽管有一个安定的环境,还是缺衣少粮,要从众多兄妹中脱颖而出,她只有好好学习。
天资加上努力,让她从小就成绩优等。但主观的努力改变不了客观的事实,家里没有钱供她上学了,只能读完初中,而后待字闺中。
那个年代,父亲与母亲的缘分,要从相亲开始。
1986年,一个还是22岁的年轻小伙,一个还是20岁的大姑娘。
在媒人把父亲引到外公家时,母亲给父亲端了一碗茶水,确认过眼神,他们觉得,应该是遇见了对的人。
身处改革开放的年代,人们思想涌动,呈现一片向好的态势。
建新屋、生孩子、务农耕,要做一系列搞建设的事情,但事情多了,让父亲和母亲婚后争吵不断。
站在母亲的视角,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她需要抗争来赢取话语权,但在农村殊不容易。
挖金矿的父亲早早成了万元户,说是上盘田首富不为过,而母亲奋斗惯了,顺从不存在字典里,她要自己谋生活。
她选择到外面去打拼。她是上盘田第一批外出打工的人,是90年代,上盘田连接外地的开拓者。
父亲和母亲在一起时会吵架,但又离不开她,后来他步母亲的后尘,来到同一个地方,一起拼搏……
母亲抗争了这些年,随着我和弟弟慢慢长大,她开始缓和了很多。
只是当他们回到上盘田,他们仍是上盘田的“活宝”,热闹的源泉之一。
两个人一旦骂起架来,一个嗓子比一个嗓子高,互相拆台,当他们的嗓子一亮,大家都知道他们开始吵了,搬起小板凳开始听他们的故事。
但在他们这一辈人看来,吵架都是稀松平常的事儿。
今年我回家,特意“采访”了几对邻居夫妻,我说我爸妈总是吵吵,在大家面前就没啥秘密,你们是啥情况?
大家都笑了,说咱们这些老夫妻,谁还不是一样?
母亲个子不高,不够温顺,还忘事儿,父亲因此总是说她。而说归说,说完就过去了,两个人吵完就跟没吵似的,这一点,邻居们无一不羡慕。
我后来来到他们在外地租住的地方,房东跟我说,你以后一定要孝顺,你母亲为了你们吃了不少委屈。
母亲在外头的日子,其实比在上盘田还难。
父亲有时也会给我打电话,说你要说说你妈,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太节省了。
我越来越觉得,母亲的抗争,一直不止是为了自己……
喜它是上盘田第三代儿媳,作为1996年生的年轻人,“儿媳”这个词可能没以前意味那么重了。
我们也很少回到上盘田,平时住在千里之外的杭州。
和上一代走出上盘田不同,喜它的到来,更多意义上是一种回归。
在喜它这里,我看到了一个快乐的女孩子。这个快乐是纯粹的,是目的也是使命,是原因也是结果,是与生俱来的。
和前两代不同,喜它没有太多的担子,时代对她很好。因为她有快乐本质,永远像个女孩子。
如果说人都是有使命的,在遇到喜它之后,我找到了自己的主要使命,就是呵护她的少女心。
既要呵护,肯定少了许多争吵。但偶尔的红脸也是必不可免的……
很多人说,幸福的人生写不出好的文章,我为此感到焦虑。
我生命中遇到喜它,使我在普世的困苦中能感知明晰的幸福,我担心文章不太写得好了。
喜它平时会把我与她的故事,都记录在小红书上,看到有那么多人喜欢她,更证明我的认知没有错。
那便是,喜它可谓现象级的女孩子。
在婚礼上,我说过,婚姻不是坟墓,不是围城,时间不是杀猪刀。我相信追溯到爱情的本质,相遇的起初,我们终将不负时光。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年华,一代接力一代人。
喜它和我正值芳华年代。母亲和父亲、奶奶与爷爷也经历过自己的芳华,每一代人都不一样。
当我说起他们以前的事情,不代表我向往那个时候。
我从不怀念过去,不怀念旧时候,因为那是苦难堆砌的时光,后来人看不到这些。
我怀念的是过去的人们,和旧时候的善良人生。
他们一以贯之,在苦难里寻找生机,扛下所有的责任,和一个人,在一个地方,过一辈子。
如今,接力棒来到了我自己手上,看看眼前这一切,看看喜它,我感到责任重大。
生活也许不会一直往上走,尽管如今趋势还是好的,我仍然会有清醒的认识。
对于喜它,不管是身处低谷还是高光时刻,我觉得至善的是一以贯之。择这个人,给最好的一切,伴她过完此生。
小的时候,我希望我的母亲不要离开,最终并没有离开,一直在外拼搏的她,每年都会回到上盘田。
这就是我期待一整年的,过年。
今年过年,母亲没有了抗争,父亲没有逼迫,家里呈现了另一种热闹。
前几天我们离开上盘田时,父母为我们准备了很多腊肉和米酒还有其它吃得,都是上盘田的特产。
出发时是凌晨,他们把我们送到两公里山路外的汽车旁,眼神里满是希望。
小的时候,我希望我的奶奶不要老去,或者等我完全做足了准备再老去。可今年过年,她都八十好几的年纪,我感觉她老了,更老了。
爷爷健忘,奶奶耳背,却都不忘给他们的喜它孙媳妇包个红包。
今年大年初二,在我离家前一天的晚上,他们一人拿一个红色的小红包,步履蹒跚地走到喜它面前,用方言说了很多关爱的话。
我拍下了几张照片,同时
不忍说话,因为我知道我一说话,我会哭,爷爷奶奶会哭。
我只好偷偷地放回了一些钱到他们房间的枕头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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