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我的诗人:韩东访谈毛焰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艺术家毛焰

韩东:你的画可以用一个概念来形容,就是静止。你的画越来越静,这种静给人以非常深远的感觉。

毛焰:这也是相对五六年前或者十年前的阶段来说的。那个时期我还在适应各种不同的变化,在寻求一种认同。你获得认同的多少可以直接用来证明和加强自己的能力,证明你是不是具有一种所谓的个人力量。

当时——也许和年龄有关,我对变化的基本反应就是亢奋,甚至反应得过度了。比如画面上出现了一些神经质的东西,语言上追求尽量丰富的表现力。我记得自己曾经说过:我希望画面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局部都充满表情。我觉得所有的感官都需要得到完全的开放。那一阶段我充满了强烈的感知欲,对事物习惯做出快速的判断。我认为判断得是否客观或成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具有第一反应。


韩东:现在呢?

毛焰:相对于现在,当时的状态,包括作为人的状态,也都是一样的,比较尖刻。实际上那种理想化是很单一的,也比较偏执狂、比较自我。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韩东:看你的画,有一种感觉就是不断地放弃,越来越收缩。你放弃了很多东西,比如说你具有的能力、表现力甚至形象。画面上的形象越来越后退了。本来就是画肖像画人的脸,略去了身体、衣饰这些部分,现在就是这张脸也在消隐。色彩也是这样,越来越单调,越来越灰。从整体的轨迹看,我以为这种放弃就是你的动向,但不是那种具有表现欲的、躁动不宁的、往外凸的动向。感觉上是往深处去了。它不是没在动,是在动,在运动,但这种运动和现在那些画画的都不一样。他们的动向是相反的,有的往东跑,有的往西跑,总之是在突围。你不止是待在那儿不动,并且在不断地削弱自己。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自觉的。如果是不自觉的,我觉得就更可怕。一种整体上的理解力使你达到了这一点,确实非常可怕。

毛焰:奥修讲过一个故事,河流的故事。一条河流流经沙漠,想要穿越过去,这怎么可能呢?穿越沙漠你就不存在了,就完蛋了。后来风告诉它要学会信任,然后把它带到了空中,变成了云。到达沙漠的另一端,再变成雨,降落下来。


韩东:你的动向的确与众不同,不是逢山开路,遇水架桥那种。

毛焰:我从不披荆斩棘。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韩东:是这样。你的画的确不合适宜、非常特别,和现在的大背景几乎毫无关系。在目前的环境里中,从成功的角度说,你的动向无异于自掘坟墓。但为什么每次画展人家都要叫上你呢?我很纳闷。

毛焰:就因为我和别人不同啊。他们是有策略的,有针对性的,而我没有。


韩东:你是说策展人、经济人有策略性、针对性?

毛焰:是呀。


韩东:而你没有策略性,没有针对性,因为他们有才带你玩?

毛焰:我想是这样。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自己是个运动量很小的人。在此之前,我无疑是处在一堆人里面,大家都朝着一个目标跑,比谁跑得快,谁更有耐力。我曾经极其渴望学到有关绘画的所有东西,但过了一段时间后我意识到这是徒劳的。越接近某种现实成果时,我越觉得自己并不是无所不能的,也不能无所不为。虽然,我有过接近目标的强烈快感。到后来我知道有些事情自己做不到。这不是当代艺术给我的概念,是我安静地面对古典作品时才发生的,某种东西越来越坚定。让我触动最大的是德拉克洛瓦。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德拉克洛瓦自画像

韩东:你95年画过一张画,叫《青年郭力》,附标题是“缅怀德拉克洛瓦”。

毛焰:是。中国当代艺术处在一个大的转型期,力图和国际接轨、进入西方当代艺术的大框架中,对我这样具有古典情结的人来说应该是一种否定。


韩东:那么在世界范围内,平行的、共时的,有没有像你这种方向的画家——不说那些已故的大师?

毛焰:我不太了解,但肯定有。因为即使是在当代艺术的框架下,也不完全是和古典传统的断裂。


韩东:理论上是这样。但我觉得某种同志、同仁的存在,某种精神上的支援挺重要的。有没有什么人的存在让你觉得不那么孤独,对自己的做法更加坚定了?

毛焰:具体的人似乎没有,但我从来没有孤独的感觉。我几乎每个阶段的作品都能得到不同朋友的赞扬,但这些朋友的处境、职业和类型都不相同。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韩东:比如我写东西,朋友喜欢读你的东西就是一种肯定。这种相互肯定很重要。人年轻的时候总要寻求整体的一致、认同。我的问题是,在你那儿力量是从哪里来的?我一直觉得奇怪。

毛焰:画画圈子里我的朋友非常多,不同年龄、背景的朋友都有。我总是处在被人关注当中,到现在也有许多人在关心我。我觉得道理讲不通的时候道理就不重要了,如果你想讲对象并不重要。画画的朋友可以转化成另一种意义上的朋友,不谈艺术的朋友。在艺术上包括个人的生活方式上,我已经失去了向别人灌输什么或者被别人灌输什么的兴趣。


韩东:有过那样的阶段吧?

毛焰:我经历的那种教育就是所有的人都在告诉你应该做什么,都很有道理,很有说服力。但我以为社会只要提供给每个人一个相对平等和基本的学习机会,并不需要强迫的教育。你可以依赖本性甚至遗传做自己想做的事。事情的价值、大小,我们可以用社会意义来衡量,也可以与它毫不相干。一个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做的人并不意味着他没有价值,他完全可以做或者不做某些事情。为什么我们要去做一些很一致的事情呢?这比较无聊。比如在艺术上,所有的人都在讲空间,讲大,讲激烈,讲力量,讲震撼。像八五、八六年那个阶段,大家都在讲深度、关怀、张力,现在在讲时效、效果。我和这些可以完全没有关系,我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韩东:谈到生活与艺术的关系问题,生活中你对声色世界是满怀兴趣的,生性也比较多动。从一致的观点上看,你的画和你的状态之间的关系似乎不那么直接。像杜尚那样做作品,那样生活,就很直接。你好像是为了一种平衡,也就是说你有多激烈你的画就有多安静。


毛焰:我说过,我喜欢生活在两极,在两极来回摆动。很多人都会因为自己的艺术越来越接近生活而感到塌实。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有理由认为艺术和生活完全是一回事。不少人悟到了这一点。他们悟到这一点,是因为他们的生活越来越好。生活越来越好就意味着他们的艺术越来越辉煌、值钱,反过来又意味着生活的富贵程度,证明了他们的价值。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韩东:像杜尚那样低消费的生活与艺术一致是很困难的。

毛焰:是,这种一致和现在艺术家的一致不是一回事。就我个人而言,从小画画,很少有什么生活的乐趣——尽管我比较爱玩,也很淘气。我所有珍贵的东西都是绘画给我的,而不是我在现实中获得的什么。当我一个人面对画布的时候是非常自然和平静的。你再躁动,到了极致,也是平静的,因为你不触及任何人,任何人也不能触及你。


韩东:那么在现实生活中呢?

毛焰:现实中我讨厌无趣的人。我觉得应该给大家带来乐趣,也应该和朋友们一起闯荡声色世界。平时玩的时候,十次出门有八次我是内心不情愿的,十次吃烧鸡公有八次我不饿。我只是觉得快乐应该延续,直到筋疲力尽为止。这样大家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去了,睡觉或者平静地做自己的事。


韩东:昨天我在一本书上看到一段话,大致的意思是:人的行动,完全纯洁的行动是由外力左右的,而不是因为自己的冲动或者愿望。

毛焰:也许是这样。在与人交往过程中,多数人处于真空状态,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作为朋友,你可以向他提出建议,这些建议没准就符合他的潜在愿望。如果这些愿望又能得到实现的话,我觉得是非常令人快乐的。在生活中我们做事很多是由于别人的引导,而不是出自自己的想法。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韩东:在生活中碰到一些问题,情绪不好,画画会不会受到影响呢?

毛焰:会的。如果有些事不能得到解决,我就没办法安静画画。


韩东:那么高兴的时候呢,画画会不会受影响?

毛焰:非常高兴的时候我也不怎么画画。任何对我影响严重的事,不管是糟糕的或者是令人高兴的,都对我画画有干扰。


韩东:你很敏感呀。

毛焰:画画在很多时候并不是我的生活中最重要的事,它可以受很多因素的影响。我不会因为生活影响了我画画而太难过。


韩东:并不是所有画画的都是这样。

毛焰:很多人处在一种非常机械的境地,为了他的艺术非常机械地每天工作8小时或者十小时。


韩东:你的画多大程度上会受到偶然因素的影响?比如我写小说,一个段落如果今天不写,明天接着写,面貌肯定不一样。画画是不是也这样,今天或者明天画会有所不同?

毛焰:完全是。实际上作品最后完成在细节上并不符合你最初的想象。但细节上的不同不足以影响作品的整体构想。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韩东:你信赖这种偶然性的参与吗?

毛焰:非常信赖。中断,或者停滞,我觉得都非常重要,非常珍贵。


韩东:随时可以离开,随时可以回来?

毛焰:是。毕竟有职业素养嘛,既然你可以随时离开,那就可以随时回来。


韩东:当你画得兴起的时候,被什么事打断了,不觉得可惜吗?会不会有错过的感觉——我现在不画,明天这个状态就没有了?

毛焰:我画得很顺利的时候,如果有一件什么事来了,这件事又是我非常乐意做的,或者不得不做的,我会非常果断地离开。


韩东:心里不惦记吗?

毛焰:会的。现在的情况有所改变。总是会有一些人来找我,现在我也会找些借口继续画画。如果是我不想见的人,他来了,我心里在骂,但还是得很礼貌地接待他。


韩东:同时还继续画画?

毛焰:是的,有时候就是这样的。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韩东:你的心理素质也真够好的,要是我就不行。

毛焰:比如每个星期天,有一个学生固定到我家来,他也没有什么事,就是看看画册,看看书,看我画画。有时候我能接受。如果我的状态不好就会迁怒于他。其实他挺安静。我也没有告诉他我想一个人待着,我会让这种局面一直持续,他全然不知。我心里感到非常愤怒。这种愤怒不能由他负责,因为我没有对他说。我愤怒,焦躁不安,到处乱走,直到他走了以后,我会面临另一种空虚。因为没有对抗性了。很有意思。


韩东:有时候你参加展览,画没有画完就送去了,完了再拿回来继续画。有这样的事吗?

毛焰:虽然没画完,但已经足以展出了。那些极其隐秘的、细微的东西虽然没有完全呈现在画面中,但作品的基调甚至细节已经相当完整了。展览说到底是公共性的。剩下的不为人知、难以察觉的精微部分我觉得应该是我在画室里慢慢享用的。


韩东:你的画有没有明确的结束,不再画了?

毛焰:没有。


韩东:任何一幅画都没有?

毛焰:即使永远都不可能再画了,我觉得也没有明确的结束。因为所有的画里都会留有遗憾,我解决不了,只有任凭遗憾延续下去。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韩东:你这是在过瘾。有没有这样的情况,继续画了多次后,原来的那种感觉反倒失去了?

毛焰:这种情况很少。其实我现在很难把一张画画失败。我要把画画得糟糕,有多难啊[笑]!


韩东:我也觉得不太容易。我看过一些评论你的文章,对你的技术赞赏备至。同时也有一种说法,认为你粗糙一些会更好。一张画你反复地画,会不会有失去那种原始的粗糙的力量?

毛焰:本质上我不喜欢粗糙,所以我不允许作品中有任何粗糙的地方。


韩东:你的画有些是正在画的,有些已经完成但仍然可以继续画。你有同时画几张画的习惯吗?

毛焰:没有。会同时开几张画的稿子,但具体画的时候还是一张张的来。这不重要,只是个习惯问题。如果有足够大的空间的话我完全可以同时画一批画,这种方式也挺好。


韩东:你把一些画拿回来再画的时候,是盯着一张画再画?还是同时并行?

毛焰:视情况而定。有时候会停下正在画的东西。我会觉得把没有完成的画完成比画新的画更重要。


韩东:你的注意力在一张画上停留的时间是多少?大概在一张画上是多长时间?

毛焰:一张画结束或者没有结束,我的注意力都有可能转移。


韩东:这种转移是什么引起的?是在画目前这张画时碰到了困难?还是将要画的画吸引了你?

毛焰:通常是新的作品吸引了我,因为它的可能性是不确定的。我比较喜欢过很多年后回头看自己当初的作品。我不习惯盯着一张画的时间太长,没有那样的耐心。而且时间越长,你会发现其中的遗憾越多,这对下面要画的东西造成了影响和压力,人会变得紧张和神经质。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韩东:一张画你不再动它,客观上是把它卖掉以后?

毛焰:客观上是我签名以后。


韩东:从开稿到签名的时间有多长?

毛焰:一般来说我签名是在一张画一拖再拖我无法忍受的情况下。


韩东:这是自己的原因,还是外部的原因?

毛焰:都有。这件事非常微妙。有时从我的角度说一张画并没有完成,但有人急不可奈地在等,我受不了这种等待就会签名把画卖掉。但我会对他们说:这张画我保留修改的权利,某些地方以后有机会我还要再动动。


韩东:他们愿意吗?

毛焰:当然愿意,求之不得呢。


韩东:你画一张画持续时间最长的有多久?

毛焰:将近一年半,从开稿到结束一年半。那是当时手上比较大的一张画,断断续续、磨磨蹭蹭的。那时候我没有任何展览的压力。


韩东:一年半都在画这一张画?

毛焰:当然不是,也在画别的东西。


韩东:画了改,改了再画?

毛焰:不是,是开稿到签名。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韩东:上次到你家看到一张画,你说签名不满意。签名也是作品的一个部分吗?

毛焰:是。


韩东:那么签名你改不改呢?

毛焰:签名通常都要签一两次,我不愿意名签得很难看。不能改了我没办法,能改的情况下我会尽量签得舒服一些。


韩东:你用的油画棒画画,好像是去年开始的?

毛焰:前年,或者是大前年,至少是前年。


韩东:起因好像是参加一个展览的时间不够了。

毛焰:对,是策展人的建议,他觉得油画棒这玩意儿很有意思。我觉得在一个月之内可以完成一定数量。后来我居然画了不少,并且效果挺不错。


韩东:油画棒和你在画布上画画相比更节约时间?

毛焰:最开始我不怎么负责任,随便画画而已。现在的情况不同了,它完全是我的作品,是我作品的一部分,我觉得它的空间挺大的。不仅是从时间上考虑,从绘画的感觉上说,使用油画棒使我的绘画丰富了不少,多出了一个侧面。


韩东:你在画布上画和用油画棒画感觉有什么不同吗?

毛焰:画油画的感觉更加过瘾,更加浓厚,过程更加集中。相对来说油画棒比较轻松。如果说油画像一杯浓咖啡的话,油画棒就像喝一杯清茶,很惬意,而且还挺有效果的。


韩东:就像我写长篇,有空也写几首诗。

毛焰:恩。油画像婚姻,用油画棒画像艳遇。


韩东:一般你什么时间画画?

毛焰:一年之内我要完成哪些作品,通常有一个概念,但在具体画画时间上没有刻意的安排,想画就画。这些年我频繁地参加一些展览,也确实感到疲于应付,经常感觉到展览的压力。有时候我会推掉一些展览。


韩东:为展览而画画?

毛焰:尽管我现在画得很少,但仍然觉得为展览去画画是一件备受折磨的事。当然出于商业考虑去画就更令人窒息了。画画应该是自己的事。面对展览、收藏的机会,时间又很紧急的话,我的办法就是能拖就拖。


韩东:我觉得展览、收藏这种事对你还是挺重要的。辛格讲过:好马也需要鞭挞。如果完全没有压力和制约,对你来说也许没什么,但那些作品就不会出现在世界上了。

毛焰:一般人做事情都有他的理由。有人为了钱,有人为了展览,有人为了更大的目标,这都没有问题。我画画常常感到缺乏的正是理由。在某个限定的时间内、为某个具体的目标去画画我很难习惯。正因为我做不到,所以非常羡慕那些做事有明确目标的人,特别是具体的目标。比如巴尔扎克,写书就是为了还债,为了过上奢华的生活。他要过奢华的生活,所以欠了很多债,只有通过写书赚钱才能抵债。当然巴尔扎克的写作不会那么简单。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韩东:缺乏具体的目标那你是如何画画的?

毛焰:我画画不过是某种职业习惯,遵循画画的规则而已。


韩东:怎么讲?

毛焰:我们的价值体现越来越确定了,越来越体现在时间性的具体的东西上了。从这点说,我无法认同。如果我能认同,就能获得那些我想拥有的东西,无论是名声还是物质。但我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要求和看待我的绘画。我画画不是说在某一天我会得到一个具体的结果。


韩东:越说越玄了。

毛焰:也就是说,不管做什么我要感觉自己身处自由自在当中,哪怕是错觉,这是最最重要的。我不希望任何人对我有任何希望,即使这一希望是了不得的,也是我能达到的。在此前提下,我能做多少做多少,能做到什么样做什么样。我相信天意。我能做到什么样呢?这不是我想知道现在就能知道的,那是以后的事。当然,我希望自己的工作方式和效率有所改进,但还是要在我能接受的自然自发的范围内。


韩东:设想一下,展览、收藏这些压力都解除以后你就这么画,会怎么样?

毛焰:难以想像,因为压力没有我就不存在了。如果我突然获得巨大的财富,而不再需要通过艺术、通过绘画获得相应的生存权利,我的生活就没有意义了。


韩东:在你参加的展览里,你觉得比较有意义的是哪一次?

毛焰:我不愿意以所谓的意义来衡量我参加的展览。从这点上说,所有的展览都不重要。就画家的生存而言,展览当然是非常重要的,我的态度是顺其自然,因为不是我选择展览。现在展览的机制越来越复杂了,越来越带有某种强制性。作为个人你无法控制很多东西。一些艺术家为了参展必须做许多画画以外的事,这也是当代艺术的一个奇特的景观。艺术家完成作品可能只需要几天的时间,但他得花几年去争取一次展览的机会。现在的艺术家很遭罪,因为艺术的主角不再是艺术家,而变成了艺术圈里的权势人物。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韩东:策展人?

毛焰:是,策展人、经纪人。现在的艺术家很苦,但也是他们自找的,是相互适应的结果。我比较欣赏一些人,他们永远和策展人搞不好关系。他们可能会失去很多次展览的机会,但仍然无所谓,因为作品已经在那儿了。在自我的意识里完成作品是最重要的,哪怕不做出来。


韩东:有这样的人吗?

毛焰:有,极端的如杜尚,他生前只办过三次个展。


韩东:我看你的年表,你的个展也只有三次。

毛焰:到目前为止,只有一次,在香港。其它的不叫个展,只能算观摩。


韩东:什么时候的事?

毛焰:二OOO年。


韩东:什么机构搞的?

毛焰:汉雅轩画廊。


韩东:你的个人画册呢?

毛焰:到现在还没有出。有不少朋友在等我的画册。有一天我的一个学生突然问我:“毛老师,怎么找不到你的画册呢?”我告诉他,我的画册出于一些原因一直在拖延,不过最近会有几本陆续出来。那个学生说得很有意思,他说:“毛老师,你不出是对的。现在那么多人出了那么多画册,你不出很牛逼。”他对我说;“毛老师,你能不出就不出吧。”很有意思的学生。当时让我一愣。


韩东:你很不识时务呀,你这样的做派不多。

毛焰:难说,识不识时务难说,没准我觉得我很识时务呢?我显然不希望自己不出画册,只是都那么搞我有些烦了。


韩东:是这样。

毛焰:我的确有些和自己拧着,和自己过不去,包括和画廊的关系、和策展人的关系。回头一想,在画画的圈子里还真不多见。


韩东:你这种态度挺奇怪的。比如我写东西,很多机会我也是拒绝的,但这不是深明大义的结果。原因很简单,就是我内向,不善于和人交往。但你是一个外向的人,和人交往没问题,是什么导致你这种态度的呢?

毛焰:也许就是我喜欢和自己拧着,和自己过不去。我不是一个没有荣誉感的人,也获得过一些荣誉。今天我也不会视荣誉为粪土,但有些荣誉就是粪土。也许它挺重要,但我无法因此违背我的习惯,违背我的基本想法。


韩东:基本想法?是不是指理解力,你无法违背它?

毛焰:也许。当知道一件事很差劲的时候还要去做,我说服不了自己,除非你认为这是一件好事。


韩东:恩,是这样。

毛焰:有一次一个人订了我的一幅画,价格很高,已经定了。到了我这里后聊得也挺好,但后来他走了,不买了。原因很简单,他看到我这么年轻,不信任了。如果我是个老头子,那就没有问题。那家伙也是个年轻人。这种事情有很多,我已经久病成医。幸亏我没有把画卖给他。


教与学、天才和牛逼、魅力和影响力


韩东:在南京,你和写作的朋友交往比较多。

毛焰:是这样。


韩东:为什么呢?

毛焰:和画画的人经常在一起玩、在一起喝酒,但他们交谈比较受限制。


韩东:写作的朋友你最早认识的是鲁羊吗?

毛焰:是。我是在李小山家第一次见到他的,给我的感觉他是一个非常干净的人,穿着浅白色的裤子,玉树临风[笑]。那时候他比较硬。


韩东:是什么时候的事?

毛焰:九三年吧,比认识你和朱文早两年。


韩东:李小山也应该是写东西的朋友。

毛焰:是,但我遇见他的时候他是艺术批评家。


韩东:你一到南艺就和他交往了?

毛焰:不,没有。彼此不相往来。


韩东:都比较矜持?

毛焰:一开始我不搭理他。


韩东:一开始你很孤独?

毛焰:有些孤独。刚来南艺时我的感觉就是从天上到了地上。当时我年少气盛,仍然延续着读中央美院时的自命不凡,到了南艺以后我就更加地觉得可以自命不凡了。


韩东:那李小山呢?

毛焰:李小山非常符合我心目当中的形象,他就应该是那样的。


韩东:你以前就想像过他的样子?

毛焰:我十五六岁的的时候就知道他了。当时我想南艺至少还有一个人物,就是李小山。我和他不知不觉地就成了哥们,还有周一清。如果没有他们两个我认为我在南艺不会待得那么长。


韩东:南京艺术学院对你意味着什么?

毛焰:我的栖居地,现在的户口所在地。


韩东:高波是九二年入学的?

毛焰:是,他是我带的第一届学生,他们四年都是我带的。毕业答辩系里居然不让我参加!当时我大发雷霆,弄得他们非常紧张。参加高波他们的毕业答辩是我来南艺十年惟一争取过的事情。高波的毕业创作画得有点色情——其实也不是色情,不过有点不合时宜,为了他的画我和系里闹得很僵。我说:“这张画必须要展出。我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你们看着办。”当时我的确比较生气。


韩东:你现在是不是习惯南艺了?如果换一个地方待,你会选择哪里?

毛焰:肯定有这样的地方,但我觉得离开的可能性不大。南艺给我的方便就是自由自在,没有人可以管我,我现在很自由。


韩东:对南艺的最大感受是什么?

毛焰:它现在是一所表面上很漂亮的学校。我算是真正认识到了江南人的个性——南艺有很多这样的江南人。南艺的历届毕业生充斥着江苏省的各个文化艺术部门,都是些头头脑脑。


韩东:你到现在还是助教吗?

毛焰:是啊。


韩东:我也是助教,在大学教了十年书直到辞职,一直是助教。

毛焰:可见这种情况并非绝无仅有,没什么好说的。


韩东:你从来没有申报过职称,弄个讲师、教授什么的?

毛焰:从来没申报过,那不是骂我吗?不仅南艺,就算是在中央美院我也肯定是个终身助教。当然,这不是说我以职称取人。像在南艺,也有一些我很喜欢的人,就算他们是教授我也会喜欢的。


韩东:似乎你对学院制度抱有很大的怀疑?

毛焰:在我的感觉里学院是一成不变的,尽管表面上有许多改革——扩招、教育产业化、新的学术项目开发,但它的实际内容永远都是一回事。它在不断地膨胀,从系变成院,规模日趋庞大,但就教学质量而言非但没有改善,并且越发退化了。它意味着另一回事。


韩东:什么事?

毛焰:人人有饭吃,吃学院的饭、艺术的饭。


韩东:还是谈谈你教课吧,你应该是一个好老师。

毛焰:我上课不那么正经,喜欢开玩笑,当然都是围绕着画画这件事,都会绕回来。学生也很开心,非常的放松,在这种情况下我向他们灌输一些画画上的事情和道理。


韩东:举个例子呢。

毛焰:让我想想……比如有个学生画得挺不错,很有表现力,是个女孩儿。但所谓的表现力是需要物质条件的,在学生中很少有人能够达到。


韩东:什么意思?

毛焰:我的意思是这个学生的家境比较好,每次挤颜料都是一堆堆、一坨坨的,因此自然就敢画。每次都要把那些颜色画上去,所以才会有层次感,有表现力。那样的笔触加上挥霍颜料有一种厚度。当然她的感觉也尤其好,画得黑乎乎的。在这样的前提下,我给她提供一些概念,对她讲一些东西。我说:“你就不要按照学院的要求很写实地画,完全可以再放开一些,更主观一些。你想怎么画就怎么画。”然后我向她介绍了一个画家,德国表现主义大师巴塞利兹。她没有他的画册。我说你下课到我家来,我把画册借给你。


韩东:她来拿了吗?

毛焰:来拿了。过了几天,她把画册还给我的时候,用一张纸包得好好的。我觉得她做得很好,因为我借给她的时候强调要爱惜一点,不要弄脏。还回来的时候她就用纸整整包了一层。她知道我喜欢音乐,还送了我一张最新出的唱片,叫什么《另类摇滚》。对这样的学生、这样的做法我感觉非常之好。


韩东:是吧?

毛焰:我比较欣赏这样的学生,能够那样用颜料。在南艺这么多年,我还没见过哪个学生这么用颜料的。她家里肯定挺有钱,颜色是很贵的。你画油画时不敢用颜色是很难画进去的。她的颜料一大堆一大堆的,也敢画,能画进去。上课时候我就和她开玩笑:“你的弹药好像很充足呀?好像衣食无忧呀?”她有经济后盾,能够用得起颜料。很多学生是用不起的。


韩东:用颜料一个月要花多少钱?

毛焰:她比别的学生至少要多花几百块钱。


韩东:你上学的时候呢?

毛焰:我们上学的时候情况更糟糕。那时候崇尚表现主义,绝对需要用颜料。我有时候会想,我现在画得很薄是不是有别的原因?和当时舍不得用颜料有没有关系?那时真是满在乎的,一管挤出去就是一顿饭啊!


韩东:一管颜料多少钱?

毛焰:大支的要两三块钱,但我们是学生呀,而且一张画要各种各样的颜料。不光是颜料,还有画布、框子、油画笔,综合起来油画成本是最高的。并且不是你画一张就完了的。


韩东:学东西的成本各不相同。

毛焰:是啊,你看国画,一块墨,怎么也用不完,然后就是水。国画用得最多的是水。像民乐,一把二胡就只有两根弦。如果你是钢琴专业的,一台钢琴要上万,少一点的也要七八千。真的,学什么东西就是不一样。


韩东:还是写东西好,一张纸,一支笔。你的困境我没有体会过。

毛焰:我学画的时候,我父亲把他多年来参加大型美术创作积攒下来的颜料全都给了我。都是很多年以前的颜料,油画颜料不怕干。


韩东:恩。

毛焰:到现我在还记得,我父亲去了一次北京,带了一大捆很规整的木条给我,是做画框的。木条才多少钱?但是他背了一捆。现在的学生不怎么买书了,我们那时候还要买画册。谁有画册就意味着你占有资料,这是很关键性的。你有某个画家的画册就可以在短时间内进步神速。相对而言,没有画册和资料的同学进步就慢多了。


韩东:出于模仿的需要吗?

毛焰: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在北京外文书店买了一本我喜欢的画册,花了三十几块钱,那是我第一次自己买画册。那时候我们一个月的生活费也就七八十块钱。拿到画册后我爱不释手,实际上后来它对我一点帮助都没有。画册对你的精神的作用很大,让你觉得自己可以买画册,可以自主地通过花钱去获得信息。以前是别人给你什么你就接受什么,没有挑的。现在你发现可以自己选择了。


韩东:所以说学习写作更困难,没那么直观。无论海明威还是卡夫卡都是翻译过来的。而我们现在的文学样式是西洋的,不是《红楼梦》或者《儒林外史》所提供的。无论诗歌还是小说,最直观的学习对象都是二手货。

毛焰:各有各的难处。学油画的一个难处就是不能把颜料铺到画布上去,于是你就没法教他们。教了也没用,他画不起。但是我不能这样说呀,说他画不起,我只能说一些一般性的东西。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韩东:你可以说呀,让他们用颜料。

毛焰:以前我是比较直接的。我说:“你把颜料全给我挤出来!”还有的学生用很小的框子画画,因为没有钱。我说:“你要用大框子画画,要画开。”但他们做不到的。很多学生的家境非常贫寒。我们那时候是公费读书,现在不同了,光学费他妈的就得一万多!


韩东:贫困是对天才的一种折磨。我想听你谈谈天才的问题。

毛焰:天才大多是不可靠的,俄罗斯这种事很多。比如说尼古拉费辛,当时中国的一个雕塑家带进来他的一套素描,现在看也很简单,但当时我我一看就傻眼了。费辛的素描是我小时候见过的最好的。有人曾经问过列宾:你觉得俄罗斯的天才是谁?列宾想都没想就说是尼古拉费辛。在苏维埃政权建立以前他就移民到美国去了。到了美国就什么都不是了,消失掉了。在美国他也画了一批关于印第安人的作品,但还是消失掉了。这个人直到现在在俄罗斯美术史上还是挺重要的。


韩东:你的少年时代,在别人看来是不是一个天才?

毛焰:没有人说我是天才,但他们觉得我有才气,说我画得好。关键在于,无论是天才还是才气,都不能以此自居、自持,那是不能当饭吃的。


韩东:我说你是天才[笑]。

毛焰:那我相信,就笑纳了。但我绝对不是那种神童。小时候有的孩子素描画不过我,但儿童画照样到省里获大奖。


韩东:我说的不是那种天才。

毛焰:什么样的天才我都不是。我越来越不想表现什么。看我的画我不希望别人掉泪、激动,不想透露任何东西,如果能使你的注意力集中也就行了。比如在迪厅里,震耳欲聋的音响会启动人的情绪。但想像一下,如果一个人从太空舱里飘到外面,待在那儿看着宇宙,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什么样的启动?和待在迪厅里肯定是不一样的。


韩东:你的野心好大呀,的确不是一般的天才或者神童能概括的。

毛焰:这是你说的,不是我的意思。不过现在我回过头来看费辛的画,觉得也很一般,甚至比较表面,他的素描和我的都不能比。当时看他的素描我激动得发抖,就像现在有些人看我早期的东西也激动得发抖一样。可能过两年他们就不发抖了,可能都不屑于看了。但愿如此。


韩东:去年3月在北京你们有过一个展览,后来我翻了一下画册,有三十多个人,都是当代比较走红的画家。我觉得他们的作品即使画面不一样,但给人的感觉还是很像。而你画的托马斯的确与整体不太协调。

毛焰:是的,很多画颜色都很鲜艳,也很有力量。我的画在其中反差比较大。


韩东:你那张托马斯是一个面孔的侧面。

毛焰:我的颜色很淡,比较灰,在整个展厅里反而比较突出,就那么一张这样的。那个展览也很过份、热闹,赵薇主持开幕式,法国大使剪彩,还来了很多大明星、文艺界的头面人物,都在那儿排队。夸张得不得了。如此的热烈的隆重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韩东:这是追求效果。很多人追求的就是效果,刺激你、诱惑你,以达到成功的目的。

毛焰:对,就绘画而言也是这样,拼命地刺激你、感染你。但我认为那样做启动的是一种浅薄的情绪,比较的功利。人光凭跳是跳不到天上去的,拉着自己的头发往天上跳也上不去。所有的人都知道天上好,然后就在那儿拼命地跳。你觉得这个人跳得比较高,以为他到了天上,但是没有。真有什么可能到天上去的话,你就得变得非常卑微,甚至微不足道,变成一张树叶,说不定来一阵风就把你吹到天上去了。


韩东:是这个理。

毛焰:竭尽全力是很可怕的。很多人只知道牛逼,但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他自己都不相信。


韩东:功利世界嘛,人人都这样,都想着要比别人牛逼。可惜他们不懂一个道理,你真的想牛逼就一定要降低自己。

毛焰:不要表演,但也不要故作谦虚。我就很不谦虚。自己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会有一种孤寂的感觉。重要的是不要自欺欺人。有时候把自己给骗了也骗不了别人,太得不偿失。


韩东:那你认为正确的态度应该是什么样的?

毛焰:我认为就是放松,不要有很高的目标。有目标可以,但应该在自己的实际水准之下,好和坏都不要紧张。是这一摊子就是这一摊子,尽力了就行。有意识的降低和无意识的完全不一样。完全无意识的就是天生丽质,有意识地做是后天的。


韩东:是美容。

毛焰:对。所以我同样讨厌故作谦虚的人,比如现在有一个词叫“低调”,某人很低调,听上去让我直起鸡皮疙瘩。


韩东:是啊,做到最重要,比如说杜尚,他就做到了。他什么都没说,说得很少。卡夫卡也做到了。

毛焰:杜尚访谈录出版半年后他就去世了。


韩东:死得很安详。

毛焰:那可想而知。下午他还和朋友们在一起,说了许多俏皮话。后来觉得累了,睡了一觉就过去了,就“仙逝”了。


韩东:死在哪里?

毛焰:死在巴黎。其实整个欧洲对他是忽略的。杜尚在欧洲只办过一个回顾展,在美国有两个。别人问他为什么不去欧洲办展览?他讲到运费问题,说他的那些东西不便搬运,花的钱比较多。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作品的价值,他讲的运费!杜尚说他和毕加索不同,毕加索的画好搬运。这么看待问题真是太出人意料了,太牛逼了。


韩东:是的是的。

毛焰:在整个西方杜尚是独一无二的,当时能真正意识到他的价值的人其实很少。市面上最牛逼的东西肯定都是二流的。一流的东西肯定不会那么显赫,就像电池,逐渐地释放出它的能量。


韩东;作家也是这样,比如微依,虽然她写的不是文学,但我仍然认为在语言和思想上是没有人可以企及的。直到今天在学术界或思想界她都不是什么显赫人物。

毛焰:我非常喜欢的德国古典画家丢勒,当时他是马丁.路德的左膀右臂。马丁.路德在《这是我的立场》中谈到丢勒,意思是一直对丢勒迷恋艺术感到惋惜。如果丢勒不迷恋艺术的话,在宗教信仰上肯定会有很大的成就。但丢勒在艺术上也绝对是大师啊。所以我相信艺术家的目光不仅止于艺术,不仅止于绘画、音乐或者文学。


韩东:谈谈你自己,觉得自己是不是很牛逼?

毛焰:你曾经问我,我的力量来自于哪里?现在想起来,或许我会离最好的艺术越来越远了,只是因为虚无。既然我最好的画还没有画出来,怎么会越来越远呢?怎么会虚无呢?因为虚无并不是一种很罕见的情感,它常常伴随着我。我认为所有实在的东西都漂浮在它上面,就像是汪洋大海。而我的生活,包括艺术不过是大海上的一座孤岛。另一方面,我闭着眼睛也能把画画好,做出所谓牛逼的作品。想画不好、做烂、做差,还真不容易。但这又能怎么样呢?


韩东:你说你希望你的朋友都成为明星,但讨厌代言人?

毛焰:是的,就是说我希望我的朋友具有强大的人性魅力,而不是影响力。


韩东:这有什么不同吗?

毛焰:非常不同。一些人具有非常强的人性魅力,但他们完全没有影响力,甚至处于边缘状态,被大家忽视的角落。而那些具有影响力的人十之七八没有个人魅力。单从形象上说,也不怎么样,发出的声音却是铿锵有力的、牛逼哄哄的。


韩东:形象?

毛焰:是啊,我这么说非常符合我画画的身份,非常感性的。


韩东:是吧。

毛焰:这是说男人。我倒觉得女人如果有一种风情的感觉,在艺术上可以成为具有影响力的人。


韩东:有个人魅力很重要吗?

毛焰:不无重要。有一种人,曾经极富个人魅力,但他一直在转变,一直希望成为新时代的代言人。无庸质疑,从转变来看他成功了,但从个人魅力方面说,已经荡然无存。他曾经是一个相当有个人魅力的人,但今天看来已经完全没有了。还一种人,一开始就很有魅力,也不希望代言,并且越来越趋向于自在,越来越平淡。他不打算拥抱自己所处的时代。到今天为止我仍然认为这样的人极具个人魅力,并且更加具有了。


韩东:人的形象和面孔是会随着境遇改变的。

毛焰:很明显。我们每个人对别人的感觉其实是不能无视的。别人的目光会像无数个针尖一样雕刻我们的面孔。那些看重自己影响力人面孔会被逐渐侵蚀,最后变得非常平庸,变成一只活恐龙了,文化恐龙。


韩东:文化恐龙,说得好,写东西的人中间也有不少这样的家伙。

毛焰:那些文化名流早先或者写过诗,或者画过画,而现在他们的价值完全在艺术之外了。只有有了众多的追随者,他们的价值才能显示出来。这些人是施虐者,追随者是受虐一方。


韩东:那倒也相得益彰。

毛焰:但你要知道,有人追随你不是因为你对,抛弃你也不是因为你错。在今天,人们不会因为对错决定自己的行为,而是为了生存。为了生存,他可以背叛或接受任何东西。施虐者正是钻了这个空子,成了一个暴君。这二者之间不存在任何艺术上的继承。最后的结果就是弑父、改朝换代,新一轮的施虐和受虐就开始了。但如果是真正的父亲又怎么可能被弑呢?所以说这些和艺术都没有关系。


韩东:一方面是弑父,一方面是绝后。比如文学圈里的那些名流,当你问起西方的文学大师时,无不如数家珍,就像他的亲戚一样。当你问现在年轻人的写作情况,都说我不太了解。

毛焰:文学圈的情况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韩东:如果一个人说我不了解没有读过,也许是诚实的,但整整一代人都这么说就让人感到悲哀了。

毛焰:预谋。


韩东:一种本能。

毛焰:这让我想起一件事。好几年前,一次喝酒,我说起何多苓的《春风已经苏醒》,我的一个哥们儿——现在也是一个成功的画家,他装傻,问:“哪张画?”何多苓当时也在。他其实就是反应迟钝了一点,但那点迟钝让我感觉你他妈的在装。我对他说:“《春风已经苏醒》你不会不知道吧?这张画对我们这代人来说太具有影响力了!”何多苓倒不好意思了,在一边支吾其词。我之所以要那样说,就是要提醒这个哥们,他不是一个傻瓜,不是一个势利小人。那段经历的印象之深刻、之强烈……我认为在我身上经历的一切在这代人身上都曾经经历过,这是肯定的。像高考啦、美术学院啦,我经历过的他们必然经历过。


韩东:你很有江湖义气。

毛焰:一种莫名其妙的江湖义气。如果当时翟永明[诗人,当时是何多苓的妻子]不在边上,我可能也不会发作。她在就不同了,必须把问题澄清。


韩东:你觉得你是一个有个人魅力的人吗?

毛焰:你说呢?


韩东:那还用说。

毛焰:对朋友来说我有感染力。我的存在就是博取朋友们一笑。


韩东:还有提神醒脑。

毛焰:说得对。


韩东:你和何多苓惺惺相惜,你的做法我让非常舒服,感觉良好。何多苓的做法也让我非常舒服。他不惜辞令地去赞扬你。我觉得,两代人的关系就应该是这样的,应该是良性的。但在今天这种正常的关系却显得困难,你和何多苓是一个例外。

毛焰:是的,的确不多见。


韩东:这和你们个人还是有很大关系的。说明你毛焰很自信,何多苓也真的很自在。

毛焰:我觉得这和个人经历、敏感程度或者说心理承受力的大小也有关系。和世界观以及对艺术的态度也有关系。


韩东:没错。

毛焰:否定某些东西可以,但不能有预谋。预谋就是不约而同,就是一致性,对大家都有利。这令我感到肮脏。也许他们否定的东西的确是应该否定的,但那也是预谋。其中有一个人不参与这种预谋,即使他肯定的东西是错误的,那也有一定的真实性。他脱离了集体利益的范围,仅仅代表他自己。具有个人倾向的判断即使错了那也是有价值的。集体的预谋不仅伤害了具体的艺术家,也伤害了艺术本身,伤害了艺术正常的氛围。这不仅是两代人关系的问题,不仅是具体的艺术家交往的问题。二三十年代,欧美艺术家曾反思过一个问题,就是艺术家团结的丧失。今天中国的现状我以为团结的概念根本不存在,代之的是预谋。


韩东:的确如此,团结和预谋是两回事。

毛焰:当时欧美艺术家为捍卫艺术创作的权利、争取空间,提出了团结的概念。今天我们面临是另一回事,大家都想获得酬劳,每人个都有份儿。当然不在那个圈子里的人是得不到的,就这么简单。


韩东:你觉得你在圈外吗?

毛焰:我隐约觉得待在南京还是不错的,不属于中心。如果我待在北京没准就会参与其中。


韩东:远离名利场?

毛焰:是。但我强烈地感觉它的存在,即使离我十万八千里。

毛焰:绘画纯粹到极致就有意义

毛焰艺术工作室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