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屆“春滿園野菜杯”散文作品展播《瓦爾登湖:心靈的風景》

瓦爾登湖:心靈的風景

1845年的7月,美國作家亨利·戴維·梭羅突然發覺,他身旁的樓房越蓋越高,他的眼睛離自然越來越遠;房間裡的設備越來越精,他的心卻越來越空泛。即使房間裡掛一幅風景畫,那也是虛幻的投影。在哪兒去尋找身心的鬆弛與怡然,捕捉自己心靈的風景?

外面的風景很精彩,那麼就不要總用一堵堵牆壁把它們都擋在屋子外邊。於是,梭羅隻身一人來到馬薩諸塞州東部的康科德城的瓦爾登湖。他向《小婦人》的作者阿爾柯特借了一柄斧頭,運來一堆材料,在林子裡建造了一座小木屋,在那兒生活了兩年零兩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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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爾登湖的風景也許真的很美,但梭羅的出現又為它添加了新的風景。瓦爾登湖並非人煙罕至之處。它距康科德那個小鎮不過兩英里,況且不遠處就有連接林肯和康科德的公路,還有通往菲茨堡的火車從湖畔馳過。梭羅幾乎每天都要到康科德那個小鎮上轉悠,偶爾,文友們會來光顧他的木屋,母親和姐姐們每到週六也來探望他,但更多的時間裡,他卻是一個人在那裡孤獨著。梭羅需要的正是這種孤獨的感覺。他揮舞著斧子,割開林子的一片空間,種下豆子、蘿蔔、玉米和馬鈴薯。“怎樣一種空間才能把人和人群隔開而使人感到寂寞呢?”梭羅在進行著一種試驗。他用斧子割開林子一片空間的同時,也用斧子剖出自己的心靈,種植在那片空間。心靈孕育著,破土,生長,成長為一棵大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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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棵樹叫寂寞樹,傘樣的形狀,橢圓的葉子。風伴奏著曲子,雲鳴唱著歌詞。梭羅靜靜地站在樹前,目測著樹的高度(那是在勘測心靈的高度),合抱著樹的胸圍(那是在丈量心靈的緯度)。

梭羅用一棵樹的比喻闡述著物質基礎與精神追求的關係。正如植物向下紮根正是為了“更自信地向上伸展”。他解釋說:自己在瓦爾登湖隱居,是因為“生活太富貴”。他要尋找一種有深度的生活,吸吮生活的精髓。這精髓便是“甘願貧窮”。它的意義超越了物質多寡的算計,擺脫了為物質利益奔波的勞累,將生命的重心驅逐到思想的獨立,精神的豐富之上。他不過想證明:人們可以在只有很簡單的食物、衣服和住所的情況下,過上充實的生活。“甘願貧窮”,正是梭羅內心的呼喚。在非物質的靈魂通過內省尋求真理的過程中,任何物慾都會對它形成阻礙。正因為如此,印度教和佛教具備著源遠流長的出家苦行的傳統,耶酥是其中的典範,他僧侶般地到處漂泊,為的是傳播天國的福音。“腰帶裡不要帶金銀銅錢,行路不要帶口袋,也不要帶鞋和柺杖。”(《新約·馬太福音》)耶酥的聖徒弗朗西斯是最具人格魅力的楷模。他相信,最簡單的生活是接近上帝的最好方式。還有蘇格拉底,由於專注於美德的追求,在講授哲學時拒絕收取酬金。生活於東方的孔子也說:“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梭羅在上述聖人的感召下,針對當時的美國人由於過分關心物質得失而導致靈性窒息的病症,通過自我的實驗,開出了“自願貧窮”的藥方。月光升起來,林中飛來一隻鳥,靜候梭羅。梭羅開完藥方,順手一揚,那片紙就被鳥用尖利的嘴銜住,展翅飛出林子,向患病的人類灑播那治疾的處方。

瓦爾登湖只是一處自然的風景,如果沒有梭羅的心靈折射,它也不會成為人類中許多人心靈的棲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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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梭羅只在那兒生活了兩年零兩個月,但卻成為他心靈裡永恆的風景。為了記錄下這心靈裡的風景,梭羅寫出了一本書:《瓦爾登湖》。對於春天,對於黎明,對於鳥兒,對於月光,都有極其動人的描寫。他的文筆優美細緻,像月光的純潔透明,像山林的茂密翠綠。品讀它,自然會傾聽到一個思者心靈的呢喃。有時,我縮小在書房的沙發中,想象梭羅和瓦爾登湖。我擁有的書庫中零亂地有梭羅的頭像,掩卷過後只留下他憂鬱的眼神和挺直的鼻樑。一幅頭像遠遠不能幫助我把握一個哲人的全部,包括他的聲音以及習慣的動作,他走路的步點不會很快,但到底是習慣先跨出左腿呢還是右腿呢?至於他靈魂深處的風景,那就更難把握了。環境和人的想象,前者自然比後者容易得多。每個人都可以根據自我的生命體驗來完成對陌生環境的構想。再說,瓦爾登湖已經被梭羅描繪得毫髮畢現。打開書,我甚至可以聽得見蛙聲和鳥啼,月光下,看得見湖水的波紋和林中的暮靄。我走出書房,到野外想象梭羅。相隔著遙遠的時空,我看見了瓦爾登湖的一片月光。大多是有月光的夜晚,我模仿著梭羅的步伐在田埂間漫步,揹著雙臂,垂下頭顱,先邁出左腳,後邁出右腳,目光注視著月中的景物,思想卻扯到世俗以外很遙遠的地方。這純屬我對梭羅在湖邊、林中漫步情景的構想。那滿地的月光,將一個孤獨的身影雕刻在大地上。我試探著做這樣一個動作:月地裡我停往腳步朝前望,樹木、山巒、村莊,還有夜行的鳥兒,散失了的炊煙,甚至還有某一類人的靈魂在月光下都晶瑩無比,爭相展示著一種獨特的魅力和韻律。我暈眩了,人類的思想與大自然月光揉和在一起,彰顯著物質和精神的渾然一體。梭羅在瓦爾登湖的生活自然是不缺月光的。他來瓦爾登湖的初衷也許不是為了尋找一片月光,但他發現,這湖畔片片寧靜的月光,就是他多年來苦苦尋找的心靈風景。於是,他聽見了夜鷹的晚禱曲,貓頭鷹的悼亡曲,森鴞的小夜曲,牛蛙的奏鳴曲,公雞的報曉聲……一群群生物,在那兒表現著大自然的意義。如此的描寫,表面上看不出絲絲縷縷的月光,可我從文字的後面分明看見了一地的月光。梭羅就靜靜地佇立在月光中,聆聽著那些鳥兒們抒發著他心靈裡的風景。兩年零兩個月裡的多少個夜晚,梭羅都是如此,筆直地站在林子的月影中。月光被樹枝樹葉遮擋著,落在林子的地面上零零碎碎。他試探著伸出腳,小心翼翼地踩著月光,想著這就是詩意的棲居生活嗎?瓦爾登湖的月光已經融入了梭羅的靈魂之中,任何文字的表白都是蒼白的。梭羅知道,瓦爾登湖的月光,那是人類精神的影像,寧靜、恬淡、充滿智慧。轉身,梭羅對著月光會心的笑了。月光,是梭羅心靈風景的一個道具。

1847年9月,梭羅離開了瓦爾登湖,重回喧囂的生活之中。

梭羅為什麼要離開那片林子,拋棄他的木屋?也許他深悟,隱居林間絕非促成心靈覺醒的唯一方式。來到瓦爾登湖隱居,無非就是為了尋找一片寧靜、恬淡的月光,尋找一片心靈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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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往深處思索,梭羅的隱居其實只是為了實踐一個原則,開出一個處方。事實上,只有按照處方吃藥,在任何地方都能找出心靈的空地,都能療救因物慾而引發的疾病。梭羅動身離開瓦爾登湖時,一對鷹在月空中盤旋,一上一下,一遠一近。梭羅明白,那是月光的精靈,是他思想的化身。他捋了捋鬍鬚,用手指梳理著蓬亂的頭髮,一轉身便走出了林子。他要重返喧鬧。他要在喧鬧中證明自己的精神。梭羅在瓦爾登湖的生活,在當時不被許多人理解。他甚至被康科德那個小鎮的居民嘲諷為“遊手好閒者”。一些文章稱梭羅是一個假隱士,說瓦爾登湖並非遠離喧鬧,是梭羅“想要隱士的名聲卻又不想過真正的隱士生活”。梭羅“惟恐不為人所知”。一篇文章的作者由梭羅現象而發出了嘆息:“現代人類是城市的社會的動物還是鄉野的孤獨的靈魂?”批評梭羅的人,心靈是被骨骼和血肉包裹著、負載著的,一層層地解剖,才能發現心靈竟然那樣狹小,以至被擠壓得變形扭曲。梭羅到瓦爾登湖真的想做隱士嗎?如果是,他為何不到人煙罕至的更遙遠的森林裡去?我的答案是梭羅是一個思想家,而非陶淵明般的隱士。陶淵明構建了桃花源,是想自得其樂。而梭羅呢?他卻是通過獨居來解析人類的心靈。他要活下來,就必須具備最簡樸的物質生活。他要吃飯,就必須到那個鎮子和他的父母家中討來一點糧食,他要思考,就必須到那個充滿生活的鎮子負載心靈的載體。區別就在於此。從這點來說,梭羅的清靜和陶淵明的清靜有著本質的區別。其次,梭羅是想要一種名聲嗎?如果貪戀名聲,面對19世紀中期物慾橫行、殖民主義極盡擴張的美國,梭羅順著他的《論公民的不服從》的思路繼續寫下去,多坐幾次監獄,那豈不更名聲鵲起,何必費盡周折寫一本關於自然和心靈的著作?再次,關於現代人類的界定。依那篇文章作者的立意,現代人類是“城市的社會的動物”,而非“鄉野的孤獨的靈魂”。這就未免小兒科了。這種把物質和慾望和靈魂的孤獨相對立的觀點,實在不值得推崇。1854年 ,當梭羅拿出了《瓦爾登湖》後,答案便明確了,一切的質疑、嘲諷,甚至誹謗全部煙消雲散。人們這才恍然大悟,梭羅並非是遊手好閒者,也並不是想做一個真正的隱士,他是到那個林子中種植和培育屬於自己的心靈風景。眼睛看到的,並非全都是真實的。梭羅給了那些對他攻擊者的人們以哲學般的警示。


晚飯後,我在書房靜心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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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爾登湖》。讀累了,打個哈欠,躺在沙發上想著梭羅描寫過的一些細節。對於梭羅,想象是必要的。他的文章,如果不添加上想象,就很難進入他所描寫的境界和意境。我常常縮小在書房的沙發中,大腦裡鋪排開瓦爾登湖的月光,想象著他所描寫過的句子。環境和人的想象,前者自然比後者容易得多。每個人都可以根據自我的生命體驗來完成對陌生環境的構想。再說,瓦爾登湖已經被梭羅描繪得毫髮畢現。無需打開書,我就聆聽到蛙聲和鳥啼,看得見湖水的波紋和林中的暮靄。

為了讓客觀環境更真實地接近梭羅,我熄了書房的燈,躺在沙發上想象。很快,梭羅就在我的幻覺裡出現了。他一隻手深深地插進頭髮,站在一百多年前瓦爾登湖畔的小木屋前,樣子有點特別。相隔著遙遠的時間和空間,我潛意識的和他打著招呼。梭羅回過頭問:你是誰?想和我談點什麼呀?我回答道:我很苦惱自己目前的生活。梭羅哦了聲,沉思著回答我:顯然,你在世俗的泥潭中掙扎,我也有過如此的經歷。為什麼不像我一樣,換一種方式生活呢?梭羅緩緩地舉起右手,他的手指有些彎曲,似習慣了的握刀掌鋤的樣子。他望著漆黑的蒼宇說道:追求物質的人,永遠感受不到太空在腳下的妙處。有時我看著一對鷂鷹在高空盤旋,一上一下,一近一遠,好像它們是我思想的化身。那對鷂鷹對我來說,僅僅是一種精神的象徵。我不會用獵槍打下它用餐,這正是我不同於世俗的地方。我把它們視為心靈之物,我就滿足了。你的活讓我懂得了點什麼。我凝視梭羅的背影。那背影遙遠但卻真切。我有些激動,彷彿感覺到窗外有一對鷂鷹也在盤旋。我向梭羅傾訴:有時我站在田野望著空中的鳥兒,也可能是普通的麻雀。它們嘰喳叫著時我就想加入進去。這一般是在傍晚。白天我身心疲憊。雖然也吃宴席坐小車,抽高檔煙,但心中總是空虛。因為那不是我所追求的東西,我想對人訴說,可是又怕人說我是瘋子。

這正是你目前的苦衷。梭羅的眼裡放出亮光,像一道火焰。你是一個心靈豐富的人。對於榮華富貴的厭倦表明你內心潛藏著的巨大孤獨。你不可能如我一樣步入林子,只能呼吸著庸俗的空氣。只有到了傍晚,你獨處的時候,你才能找到真實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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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臉脹得通紅。這正是我和梭羅的差距。梭羅在那片林中找到了快樂,歸宿到了精神境界中。他在《瓦爾登湖》裡寫道:“我的鋤頭把石塊敲得當當響,這種奇妙的聲音迴響在整林和天空中,有它作伴,我的勞動馬上就會形成無盡的快樂。我已不再是耕種豆田,勞作的人也不再是我。”我也對著黑暗的梭羅微笑,然後由著一種聲音洞察了他的內心世界。我說:由大自然的心靈奇景體悟到生命的意義,藉此提升現實生活的品質。您在瓦爾登湖畔的林子裡住了兩年兩個月,無非就是想作一種實驗,一種生命本質的體驗。是不是可以這樣說,人的最大財富不是別墅和汽車,也不是金錢,而是載著你靈魂和肉體的大自然。隱居、獨處、冥思,與自然對話,在蛙聲和鳥鳴中獲取歡愉,在晨霧和暮靄中得到寧靜。這是一種修煉。用簡樸的生活換取心靈的豐富。您做到了,可是人類中的許多人,當然也包括我,仍然無法放棄物質的引誘,您不覺得悲哀麼?瓦爾登湖起風了,梭羅的頭髮張揚起來。他低下頭緩緩地朝他的小木屋走去。他站在木屋門口,向我投射出一絲欣喜。你是誰?你有點讓我感動。我想不到一個在奔波在世俗之途的人能走進我的心靈。既然這樣,為什麼不去追求呢?梭羅走進他的木屋,關閉了那扇足以遮風擋雨的木門。木屋的牆上設置了一個很小的窗,透射出了梭羅的目光。他透視著月光中的我,也用火光激情地燃燒著我。他說:我不可能讓世上所有的人都拋棄庸俗和貪慾,但是在物慾橫流的世界中有一部分人在追尋著精神的塑造,繪製著心靈的風景。你試試吧,對於生命,它是有益的。再見,梭羅用目光向我告別。別忘了,如果你有機會來瓦爾登湖,一定要看看我的小木屋。也許,我們能面對面地進行一次對話呢。走進木屋,梭羅摸索著脫下衣服躺下。於是,遙遠的空間彼岸傳來響亮的呼嚕聲。那陣陣愉悅的呼嚕,讓我醒悟:瓦爾登湖,不僅僅是梭羅一個人的心靈風景,也是人類最好的精神棲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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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豐,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文學作品集14部,作品散見於《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北京文學》《青年文學》《散文》《書屋》等刊,第五屆冰心散文獎、第三屆柳青文學獎、第二屆孫犁散文獎、《安徽文學》《延河》《紅豆》《攀枝花文學》年度文學獎獲得者,有作品入選高考、中考語文試題及中學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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