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了一陣子的臺劇《想見你》，上週末收官後豆瓣評分依然保持住了9.2。
懸疑劇的結尾沒崩，反而在大多數觀眾心中掀起了最強烈的高潮。
難得，但也並不意外。
關於《想見你》的優秀之處，很多人都談過。
男主許光漢的魅力，女主柯佳嬿一人分飾兩角甚至多角的演技，穿越時空的燒腦設定，對青春的細膩刻畫……
一環扣一環，共同打磨出了一部誠心之作。
但倒數第二週的劇情播完，劇中“陳韻如”這個人物被群情激憤地罵上熱搜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這部劇真正的華點才慢慢浮出水面了。
那一夜，觀眾集體大喊“陳韻如氣死我了”
大結局的播出，使人更加堅定了這個想法。
圍繞陳韻如這個角色，人們產生的所有
不解、謾罵、鄙夷、可憐、同情、悲哀……這些複雜的情緒，恐怕才是《想見你》這樣一部熱劇最想激起的浪花。而像坐過山車一般體驗了這些的觀眾，是幸運的——
可以大膽預言，2020年華語劇中被塑造得最精彩、最值得回味的原創女主角，非陳韻如莫屬了。
“史上最慘工具人”
當然，幾乎所有觀眾在劇情發展到最後四集之前，都不曾覺得陳韻如有女主角的地位。
因為全劇的主線，屬於2019年的黃雨萱（柯佳嬿 飾）和1998年的李子維（許光漢 飾）。
他們無論穿越到哪個時空、在誰的軀殼裡，都會愛上對方的靈魂。
黃雨萱的靈魂機緣巧合穿越到1998年時，佔用的，正是1998年的陳韻如的身體。
陳韻如本人長得和黃雨萱一模一樣（不要在意這個巧合），卻與黃雨萱的性格截然相反。
27歲的黃雨萱，雖然在男友飛機失事的痛苦中活了兩年，人生的底色卻依然是獨立、自信和勇敢。
而17歲的陳韻如，自卑內向，畏畏縮縮，從不敢直視別人的眼睛，周遭永遠漂浮著一股陰鬱的氣息。
這樣的17歲女高中生，或許看起來很戲劇性，但其實很真實——她和自己、和全世界的關係都是一團糟。
總是一個人待著，沒有朋友，也沒有主動想和別人交朋友的慾望。
家庭裡也有隔閡，她眼中的父母是重男輕女、對她缺乏關愛的，弟弟是壞脾氣、成天跟她對著幹的小霸王。
日復一日這樣活著的陳韻如，彷彿一個與世界無關的透明人。
她在日記裡這樣剖析自己：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宇宙中最黯淡的那顆星，拼命地發光，想要有人發現我渺小的存在。可是最後等待我的，卻只有墜落。
墜落的那刻，我知道，世界上沒有人記得我。”
但是越是這樣躲在黑暗角落裡的人，越容易喜歡上一顆遙不可及、閃耀得刺眼的太陽。
於是有點俗套地，陳韻如和李子維、莫俊傑這對好哥們兒，陷入了三角關係——
溫柔體貼的莫俊傑暗戀陳韻如。
李子維幫他追陳韻如。
陳韻如，卻偏偏喜歡陽光活潑又白目的李子維。
但陳韻如告白失敗的尷尬局面沒多久，意外就發生了。
來自2019的黃雨萱的靈魂佔據了陳韻如的身體，只好以陳韻如的身份活在1998年的世界上。
真正的故事彷彿這時候才開始——
17歲高中女生的苦惱在27歲的靈魂面前，簡直都不能算個事兒。
黃雨萱用自己的爽朗、直率和大方，大刀闊斧地改造了陳韻如的人生，也改變了她和周遭的關係。
扮成太妹去幫弟弟對付小混混的“夾心陳韻如”
“夾心陳韻如”，開始在學校大方地和別人交朋友；
解開了和媽媽、弟弟的心結，讓整個家庭的相處迴歸了正常的軌道；
還聰明地周旋在李子維和莫俊傑兩個男孩中間。
她變得在別人眼中活潑、有趣、受歡迎，再也不是被霸凌、被議論的對象。
甚至，因為“好像變了一個人”，因為這個開朗自信的樣子，李子維真的對“陳韻如”開始傾心。
但這些時間裡陳韻如的靈魂在幹嗎呢？
她被關在一間寓意著“心房”的小黑屋裡。
能透過黃雨萱的眼，知道黃雨萱本人的一切故事，也看到黃雨萱在她身體裡所做的一切。
她看到黃雨萱徹底改變了她的生活，但也只是默默地看著，從來沒有吭一聲。
這樣的鏡頭也只交代了幾秒鐘。誰也不知道陳韻如到底在想什麼。
於是，早期觀眾對陳韻如這個角色（如果還能想得起來的話）的感情基本都是同情：
她就一直這樣看著自己的身體被佔用，看著李子維喜歡上了這個“入侵者”嗎？
好慘哦，也太“工具人”了吧。
“我為什麼要做陳韻如？”
但編劇的野心和眼界恰恰體現在，陳韻如不是成全黃李二人穿越時空的愛戀的工具人。
當觀眾以為陳韻如會就這麼被邊緣下去的時候，畫風突然完全變了。
第三次試圖從2019穿越回1998時，黃雨萱失敗了。這次掌握了身體主動權的，是陳韻如自己。
時隔幾個月終於奪回了身體，陳韻如起床乾的第一件事就把觀眾嚇得不輕——
她看著鏡子裡自己依舊陰鬱的表情，僵硬而努力地勾起嘴角，模仿黃雨萱的笑容。
誰也沒有料到，看似懦弱的陳韻如竟然這麼“敢”。
一言一行都要模仿另一個人的樣子，時時刻刻裝作別人，這是一般人能辦到的事兒嗎？
但此時的陳韻如，儘管做得很困難，卻執拗地要裝成黃雨萱活下去。
學著黃雨萱的樣子“兇”弟弟的陳韻如
她想留住的不止是經黃雨萱改造過的生活，還有李子維的愛慕。
於是陳韻如不斷在李子維面前模仿黃雨萱的樣子，試探他，暗示他，欺騙他——
不需要去未來追尋你喜歡的黃雨萱啊，她就在這裡，不會走了。
甚至……奪走了純情小李的初吻。
這回輪到被關在心房裡的黃雨萱靈魂目睹了這一切，她質問陳韻如為什麼要這樣做。
並不是爭風吃醋，而是劇情的一大重點，是已知陳韻如將死在1999年的小年夜，但兇手在當年是個懸案。
黃雨萱的穿越，一大目的就是要改變陳韻如的死，也改變因此而發生的其他人的悲慘命運。
黃雨萱斥責陳韻如明明已經在未來看到了誰可能是兇手，為什麼不管不顧；
陳韻如卻不以為然，認為自己就這麼生活下去挺好，不那麼容易死掉不就好了。
這信息量爆炸的一集播出後，觀眾的分歧像東非大裂谷一樣，為陳韻如吵翻了天。
這個自卑、內向、敏感的女孩原來也有不唯唯諾諾的時候，一夜之間像磁帶一樣，展現出了自己的B面。
積壓在心底許久的渴望已經被扭曲，讓她開始假裝，欺騙，“戀愛腦”，“搶”別人的男朋友……
觀眾對她的這些指責都對，但最讓人毛骨悚然的，不是“黑化”的表象。
是陳韻如和心房裡的黃雨萱對話時，輕描淡寫的一句話：
“如果當黃雨萱可以擁有這一切，那我為什麼要當陳韻如？”
這不經意間的自我厭棄，已經不止是“心機婊”“學人精”這些膚淺的標籤可以概括的了。
究竟是什麼樣的推動力，能讓一個人為了模仿另一個人，甚至根本不在意要丟棄原本的自己？
在餘下有限的篇幅裡回答好這個問題，編劇才算成功了。
再努力一點，一切就會變好嗎？
“偷”來的人生，終究不可能是自己的。
身邊的人發現陳韻如又變回了從前的樣子，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最能體現本劇“愛一個人是愛ta的靈魂”這一主旨的李子維，很快就發現了眼前之人根本不是他喜歡的黃雨萱。
心灰意冷之下，他的拒絕也給了陳韻如一記重創。
在這種絕望中，周遭的一切都成了壓垮陳韻如的一根根稻草。
無論是弟弟還是同學，都察覺出了陳韻如的異樣，半開玩笑地對她說：
“你怎麼回事啊，你可不要又變成以前討厭的樣子喔。”
“拜託你不要變回以前的陳韻如了。”
此時已經徹底絕望、放棄模仿的陳韻如，在嚇人的平靜中終於承認自己的人生還是回到了原點：
“我也不喜歡以前的自己。”
心房裡看到了這一切的黃雨萱突然意識到，自己錯了。
她給了陳韻如的人生一個優秀、快樂、自信的示範，可是這樣的對照，也讓原來那個陳韻如存在的意義，徹底被抹殺了。
原來陳韻如走向死亡，源於她自己已經失去了想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願望。
至此，這出“拯救陳韻如”的大戲終於從破案懸疑主題，變成了真·靈魂拷問：
當一個人已經否定了自己存在的意義，到底該怎樣“救”回ta？
此時的陳韻如不止是一個不快樂的高中女生，也是所有邊緣的、破碎的、迷失自我的靈魂的寫照。
在最後驚心動魄的交鋒中，趕到現場想救陳韻如的莫俊傑，近乎哀求地對她說：
不是沒有人需要你，還有我喜歡你啊！
可是在陳韻如的感知中，這種向有某種缺陷的人表示善意的姿態，不是她想要的。
“我想要的不是被拯救，我想要的是結束這一切！”
這句絕望的嘶吼後，這個人物所有行動的邏輯終於自洽了。
陳韻如徹底否定了陳韻如。她想要的，是終結因為做陳韻如而帶來的一切痛苦，不管用什麼手段。
所以她學黃雨萱，急切地想要用另一個人的樣子活下去。
可是她失敗了。於是，無論心房中黃雨萱再怎麼焦急地呼喊“你是個好女孩！你只要再努力一點，一切都會變好的！”
也無濟於事。
因為這樣的邏輯好像在說，“好”的人生是一種因果關係，有一個通過努力就可以到達的彼岸。
可是到底要向哪個方向努力呢？努力逼自己更開朗一點？還是努力成為別人都喜歡、但根本不是自己的樣子？
自己都不喜歡自己，別人會喜歡自己嗎？別人都不喜歡自己，人又還有可能喜歡自己嗎？
如果一味照著一種能被喜歡的標準努力，過的還是自己的人生嗎？
陳韻如當然不知道答案。她為此努力過，卻恰恰因此逼得真正的自我走投無路。
失去了唯一一種可能性，鑽入牛角尖的陳韻如只能想到用死亡結束這一切了。
悲哀的是，她不是沒想過從世界上消失。可是這樣的消失能換來什麼？
換來同情和憐憫：“她真的好可憐啊，總是一個人……”
換來責怪和不解：“她怎麼那麼軟弱，那麼沒勇氣啊……”
甚至連這樣的消失，都和她的存在一樣無足輕重，就像一個輕飄飄的談資。
已經被預知的死亡結局，反而成了陳韻如的最後一搏：
不如就像未來發生的一樣，準時在這天死去，成為一個懸案，用最極端的方式在這個世界上留下印記。
“這樣，在他們心中留下的陳韻如，就是我怎麼演也演不好、但又是我最想成為的陳韻如。”
“陳韻如們”會自由嗎？
你瞧，一個最初以青春愛情題材吸引人的電視劇，在最後兩集竟然往觀眾心口哐哐錘悶棍。
誰也沒料到會是這個走向。
但陳韻如這個角色的自卑、灰暗、掙扎和毀滅，從起初的暗流湧動到最後的徹底爆發，全都以令人無法忽視的方式，立住了。
任何一個有共情能力的人，在看完最後兩集對陳韻如真實內心的抽絲剝繭後，都不會無動於衷。
扮演陳韻如的柯佳嬿，更是曾在片場為陳韻如遭到所有人否認的情節大哭：“她發現大家都好喜歡黃雨萱喔，可是沒有人喜歡她。”
柯佳嬿對陳韻如產生共情，是因為她也曾在青春期有過“自己把自己鎖住”的時期。
她現在的性格更像黃雨萱，也是因為長大了、接觸了更多的人與事。
才發現，探索自己的內心、擁抱自己的全部是一件多重要的事情。
在已經成熟年紀仍為這樣一個17歲女孩的故事哭泣，也是因為她知道這不僅僅是一個陳韻如的故事。
陳韻如之所以在最後兩週掀起了劇迷前所未有的討論，正是因為人們無論愛她憐她還是恨她，都不由自主地將她當成生活中一個活生生的人。
有人在想，如果真的認識一個陳韻如，自己會和她怎麼相處？
有人在想，如果我身上也有陳韻如的陰影，我該怎麼辦？
看到編劇設置的情境，人們會有千般萬般複雜的情緒湧上心頭，除了一個確定的答案。
編劇之一的林欣慧在完結後發文，與所有與陳韻如靈魂發生了共鳴的觀眾交流。
在她的期許中，“陳韻如們”不會變成一個截然不同的人，但他們終將與自己和解，接納身上那些不喜歡的特質，也慢慢發現自己有不同於他人的優點。
編劇最終拿陳韻如怎麼辦了，這裡就不劇透了。
但這個故事的結束，只是一個開始。
陳韻如只是一個電視劇中虛構的人物，卻撕開了一種人生的縫隙，讓我們為其那巨大的、不為人知的陰影深深動容。
說她必定是今年華語電視劇中最精彩、豐滿的角色，也正是因為她只是一個虛構人物，背後卻凝聚著一股巨大的合力：
編劇的深度與人文關懷，演員的細膩與真情；
臺劇創作環境中思想性的復興，全體觀眾的共情與思索。
這些合力，少了哪一點，陳韻如都不是這個在觀眾心中掀起巨浪的陳韻如。
而擁有得多一點，或許電視劇和生活中的“陳韻如們”，就會更快一點，用屬於自己的姿態走向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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