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普照》——善惡並非分兩端

先是韓國電影《寄生蟲》,然後是這部臺灣的《陽光普照》,似乎總是外來的和尚好唸經,給我們在觀影過程中帶來的震撼尤為突出。但我還是必須說,咱們國內的電影其實在題材受限的情況下,同類型的電影獎項並不少,但在市場上卻並不太受認可,與自身的優秀程度並沒有太大關係,可能還是受制於語境以及表達方式,這個我會在稍後表達自己的看法。

《陽光普照》——善惡並非分兩端

近年來引起熱議的臺灣電影,2017年的《大佛普拉斯》、2018年的《誰先愛上他的》以及2019年的《陽光普照》,一年一部幾乎年年有驚喜,都是以極其平常的視角關注底層普通老百姓的喜怒哀樂和酸甜苦辣,所以想要做到打動人心,根本上還是要做到真情實感。

不同於大陸主流電影不斷追求大製作、大場面和泛娛樂化的趨勢,以上作品的創作者明顯在其中有著更多自己個性化的表達,《大佛普拉斯》反映的是階級鴻溝和人心異化,但是以喜劇和怪誕的方式展現,當中導演黃信堯那全程充滿個人特色、類似紀錄片似的獨白解說,與作品本身的黑色氣息相得益彰。《誰先愛上他的》雖然是講同性戀以及同妻這樣的敏感社會話題,但同樣是在悲劇的內核外裹著一層又一層厚厚的糖衣,當中充滿童趣的動畫以及溫暖鮮亮的色彩,也有效呼應了作品情感方面的表達。到了《陽光普照》,這是一個普通家庭在面臨犯罪、死亡以及各種突如其來災禍面前是所展現的狀態,表面上是在講故事實際上是在表達人生觀,據說也是導演鍾孟宏(也是大佛普拉斯的攝影師,藝名中島長雄)為人父的感慨。

客觀上當然有也投資規模的原因,比如《大佛普拉斯》就是導演黃信堯個人出資拍攝的,徐譽庭為了拍《誰先愛上他的》東拼西湊的2500萬臺幣,在電影製作的後期甚至困難到幾乎要賣房補貼的地步。而鍾孟宏的《陽光普照》來自網飛投資,按道理不差錢,但電影本身也還是小成本製作。通過這三部電影的例子,我想說的是在有限創作資源的情況下,充分去挖掘故事本身的內涵,以及在相關語境之下用最合理和貼近觀眾的表達,並在其中取得一種微妙的平衡,是我們值得借鑑和參考的,總之,最終達到不失質又不失色的狀態。

《陽光普照》絕對是整個2019年最優秀的華語電影之一,雖然2小時36分的時長稍微顯得有點長,但整體故事結構十分完整,如果真的要進行刪減,還真不知道從何入手,因為故事本身就是生活節奏,如果加快在敘事上的推進,對於情緒上累積反而會有傷害,也就喪失了原本在衝突矛盾點爆發時該有的戲劇張力。

影片的表達全部集中在幾個主人公身上

,小兒子陳建和、大兒子陳建豪、父親阿文、母親琴姐以及“爆炸因子”菜頭

《陽光普照》——善惡並非分兩端

阿文是典型的中國式父親,古板死硬、不懂得表達自己的情感,望子成龍的思想深深扎刻在骨髓之中,因此嚴苛有餘但關心不足,對應著他駕校教練的職業,無論是在工作還是生活當中,都喜歡走“陽光大道”,遵守既定的規則形式,但求心安的小民心態。因此與其說是嫉惡如仇,倒不如說是對於規則僭越者的極其厭惡,因為侵害了他們這樣平頭老百姓的利益,本質上還是因為自私,這也是他後面一系列行為的動因。所以他一開始就如此討厭自己混黑道的小兒子陳建和,當兒子被法院起訴要坐牢時更是希望他永遠被關起來。後來被砍傷的黑輪父親來找他索要賠償金,他也理直氣壯地揚言冤有頭債有主,完全沒有考慮到菜頭奶奶的艱難處境以及黑輪父親受到的傷害,以一種完全脫離關係的割裂狀態對待父子感情,在失望之餘,更是想要撇清關係,擺脫由陳建和這個失敗品所帶來的麻煩。當然後面隨著大兒子陳建豪自殺、陳建和改過自新,他的情感也在漸漸發生著變化,影片在這一段的鋪墊當中,分別穿插了陳建和兒子的降生,陳建豪託夢的囑託,以及他與陳建和的談心,與其說是父子關係的和解,倒不如說被現實推著進行妥協,以前他的生活重心、依靠還可以是陳建豪,可現在這個男人剩下的只有這個家庭,而不是某一個特定的個人,他看到了妻子在家庭關係中所處的尷尬地位,於是重新承擔起自己作為一家之主的責任。所以我以為,他最後保護陳建和而選擇殺死菜頭,還是出於自己的自私心理,不想家庭再次受到衝擊,徹底擺脫這個家庭目前最大的麻煩根源,他給自己的兒子陳建和換來了一個陽光燦爛的明天,可是在陰冷暴雨的夜晚,他結果了仗義、直率、衝動而又悲劇的菜頭的一生。所以

我並不認為他作為一個父親有多偉大,因為自私怎麼看都是與之絕緣的一種表現,他只不過用一個錯誤來彌補另一個錯誤,而解決這個錯誤的方法是把責任轉移

《陽光普照》——善惡並非分兩端

琴姐則是阿文的互補,代表著家庭關係中溫柔包容和善解人意的一面,他在阿文和小兒子陳建和中間承擔著緩衝地帶的作用,更是平衡著對陳建豪、陳建和的付出。

如果說父親一門心思的偏頗釀成了最後的悲劇,其實琴姐在生活當中為了彌補這種平衡,似乎在間接當中也促成了另外一種不平衡,家庭悲劇當中的每一個參與者都概莫能外。他在講述陳建和小時候坐自行車的經歷時,從中可以看到一個母親對孩子滿滿的溺愛和關心,同時他在陳建和審判、入獄以及出獄之後的一系列表現,都可以看出她在極力彌補對孩子的虧欠。可以想象,正因為自己的大兒子陳建豪如此優秀,出類拔萃,備受父親冷落的陳建和在周遭的打擊之下更需要來自母親的關愛和呵護,而琴姐似乎很多時候也沒有照顧到陳建豪的情感波動,時刻對他報以100%的信任,無論是陳建豪的學習狀態還是感情經歷,甚至是他的內心世界,從來都沒有真正去了解過問過,都把他當做一個完美無缺,永遠穩定運行的精密儀器。因此在整個悲劇當中,她所承擔和忍受的壓力是最大的,一方面她在事後覺得自己對陳建豪的虧欠,另一方面她也在極力彌補陳建和。可是無論她怎麼做,總感覺沒有做到位、做不夠,因此她在最後爆發出對老公阿文歇斯底里的憤怒。

《陽光普照》——善惡並非分兩端

陳建和是整個故事的核心和矛盾點,緣起緣滅全出自於他身上,無形中他就是整個故事發展推進以及走向終點的策動人,因此作為一個類似“工具人”的角色,看似出鏡率如此之高,可是在他身上所展現的部分反而不是特別出彩,一眼就能看破的走向打破人物身上的“不可預見性”,讓這個角色稍微顯的中規中矩。他有理由因為自己在家庭關係中的弱勢地位,而通過一種比較極端的方式去展現個性和表達不滿,正如陳建豪所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陰暗面。而陳建和無疑是把這種陰暗面放大到了極致,所以說整個故事也可以理解為一個原本躲在陰暗角落裡的孩子最後被照射的陽光所拯救。陳建和是幸運的,哥哥離世讓他在這個家裡的地位發生了改變,菜頭離世讓他在生活中擁抱了來之不易的陽光。他的不幸源自於家庭關係的“畸形”,而他自己又肆無忌憚地把這種畸形放大,但最後解決這種畸形、將其引入正途又迴歸到家庭關係,所以這就是

普通人的辛酸與無奈,在家庭關係中不斷經歷傷害,又不斷走向和解,雖然表面上看是傷痛已經得到治癒,但其中的痛苦經歷,也永遠銘記在了心中,有時甚至可能是以生離死別作為註解。

我更願意把陳建和理解為一箇中性的角色,他身上的惡與善其實各佔一半,當他的惡壓倒了善的時候,他做出了出格的舉動,可他身上的善戰勝惡的時候,他又開始迴歸普通的家庭生活。這一切似乎都不是他自己所能左右,他不斷受到周圍的人影響與幫助,從這一點來說他是十分幸運的。但是菜頭和他的哥哥陳建豪就剛好是兩個極端,可以認為是陳建和的兩面

《陽光普照》——善惡並非分兩端

菜頭這個人性格極端衝動,但是又不失哥們兒義氣,做事魯莽、不計後果,也為自己的罪行付出了應有的代價,出獄之後被自己所珍視的友情所拋棄,又在他奶奶一事上被現實響亮地扇了一記耳光,讓他原本就已經陰暗的心靈更是進一步走向無底的深淵。他以一種極端、變態和無腦的方式去報復自己曾經最信賴的人,以此滿足自己的復仇心理。這個人表面上雖然令人感到憎惡,但本質上他和陳建和一樣需要關懷、需要幫助和指引,可惜他沒有這樣的機會,反而被現實推向了另外一個極端。當陳建和的父親給他送錢時,他甚至不追求金錢上的回饋和報酬,為的只是心理快慰。他並不真正希望從唆使陳建和的犯罪行為中獲得利益,而是一種“我既不快樂,你也別想染指幸福”的姿態,想拽著逐漸走進陽光的陳建和同自己一般重新墮入黑暗,本質上還是對於同樣行為下不公正命運的消極反抗。所以他並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徒,只是一個無法找到宣洩口的可憐蟲,他對陳建和還有很深的感情,從他最後走下賓利車抽菸而不汙染車內環境就可以看出,當然這僅存的一點善意也最後釀成了他慘死的悲劇。

《陽光普照》——善惡並非分兩端

全片中我最喜歡的人物就是陳建豪,他在影片中所展現的人物性格就好像是海面上的冰山一樣,你看到了面上的1/10,但是潛藏在海里的9/10,你永遠也無法染指觸碰,只能靠自己的腦補想象,永遠那麼的神秘

。陳建豪像個小太陽,永遠給周邊人發光發熱,他成績優秀、相貌端正又善解人意,似乎永遠的潔白無瑕,充滿能量,而令人豔羨。對於他選擇自殺的原因我們不得而知,因為影片也沒有直接交代,都是通過支離破碎的信息,勾勒出簡單又模糊的形象,似乎我們此前所見品學兼優的陽光大男孩並不是他生活的全部,只是一個十分簡陋的側面剪影,甚至可能推倒之前我們對於他的既定印象,但這些都無所謂了,正是這種含含糊糊的狀態才引起了我們更多的遐想。首先就是他和女同學講的另類“司馬光砸缸”故事,司馬光在故事中由一個救人者變成了自救者,周圍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原來有另外一個陰暗的司馬光躲在水缸當中,而真正的司馬光被認為永遠是那個找人、救人和領導者,很明顯這裡的司馬光就是陳建豪本人,他也有不為人知的陰暗面和苦惱,可是除了他自己之外沒有任何人知道,想要展示在眾人面前的唯一方法就是打破這個水缸。還有就是他對於太陽的理解,太陽是世界上最公平的,無論是世界上的任何角落,在一年中都有一半的時間沐浴在太陽之下,有另外一半的時間躲在陰暗之中,所有的人都享受著太陽帶來公平溫暖,但太陽自身永遠是毫無遮擋的出現在世人面前,他被理所應當地看作救世主,世間萬物只關心自身,卻沒有任何人關心過太陽。還有就是在課堂上被老師趕出去之前,他對老師的發問,當時
老師教授《論語·論述篇》內容:“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這是古人對於仁人志士的聖人要求,其內涵與上述的司馬光、太陽都是一個概念,老師直言不相信內容所講,但現實的可悲就在於即使你不相信,但所有人都在接受這樣的概念和教育的灌輸,在潛移默化當中似乎將之定性為約定俗成——不相信但執行。可以看出陳建豪已經被他人眼光中的模範生形象所牢牢束縛住,言行必須一絲不苟、完美無缺。

心理學中對完美主義的解釋是:是一種建立在對什麼都不滿意、認為什麼都不完美的想法之上的,極度追求完美、毫無瑕疵的心理。這種心理是由於處於極端的環境、缺乏溝通、缺乏安全而形成的。心理學家說:完美主義是一種對失敗的“失能性”恐懼,所謂“失能性”,是指面對困難時失去行動能力。

結合陳建豪自身的家庭來看這樣的成因也很容易理解,他因為自己的優秀而得到父親額外的青睞和母親無限的信任,他在這樣的環境當中既“安全”又“不安全”,他可以享受在家庭關係中的突出地位,但由此造成的結果就是自己必須繼續努力去維持這樣的地位,不容許有任何失誤,以達到父母的心理預期。

父親每年給他的那本寫著“把握時間,掌握方向”的筆記本更像是一層又一層的砝碼,日積月累地在他心裡堆疊。而後來通過陳建和與輔導員對話,我們也可以得知為什麼如此優秀的陳建豪還在上補習班,原來他在第1次聯考當中沒有考到心目中理想的醫科大學,可他在父親的口中此事似乎已經板上釘釘。普通人可能無法感受這種挫敗失利的痛苦,但對陳建豪來說,失能性的恐懼可能已經漸漸在心底裡埋下。而隨著原本的家庭關係因為弟弟入獄而備受傷害,他這根一直維繫整個家庭的紐帶,承擔的心理負擔和壓力可想而知。其實在他的身上,第一時間令我想到的是“北大弒母案”主人公吳謝宇,在犯案之前,他也是所有人心目中的優等生和乖乖孩,可極端家庭成長環境下,他青春期的性苦悶和學習壓力一直無從排解,最後他在家庭關係中以一種極端的切口做出了結。陳建豪可能也有類似苦惱,他和郭曉珍接觸正是他找尋解決出口的方式之一,但最後他也沒有展現給世人他真正的陰暗面。

《陽光普照》最大的魅力正是源於陳建豪這個“非正常”的正常人物,他其實就是“陽光普照”。

我們在他身上發現生活底下的真實,通過這個家庭關係的奇妙交匯點,看清家庭剪不斷理還亂和自我消化的歸根同源性。而電影最後充滿戲劇性的轉折雖然也夠精彩,但其實邏輯上的漏洞反而失去了真實性,畢竟殺人如此無聲無息波瀾不驚也太過隨意妥帖。

《陽光普照》——善惡並非分兩端

影片的時間線應該存在點漏洞,陳建和入獄時說自己85年生,他母親說他高中時就出來混不久入獄,最多也就17,8歲,小玉當時15歲,所以時間應該是2003年左右,可那本駕校筆記本上最後寫的是2013年,眾人使用的也是智能手機,所以入獄時安排的出生時間應該錯把95說成85。

《陽光普照》——善惡並非分兩端

此外,電影和許多臺灣電影一樣有時候還是有“形式感”過重的嫌疑,部分類似“講故事”“說道理”還有人物的情緒表達,相對來說有些誇張。這也就是我前面想說的關於表達語境和方式的問題,同樣講述家庭關係的《地久天長》、同樣在講不公犯罪的《爆裂無聲》、同樣在講底層特殊人群苦悶的《推拿》,就明顯有別於《寄生蟲》、《陽光普照》這樣的韓國、臺灣電影,我們對於大時代敘事的偏愛,對於犯罪的真實感追求,讓我們寫實的筆觸多了一分厚重和沉痛,這也是泛娛樂化的今天,不能為主流觀眾所普遍接受的重要原因。寄生蟲當中融合了情色、兇殺以及驚悚元素,陽光普照中也有噴糞、監獄婚禮這樣的黑色幽默橋段,在保持深度的同時,平衡了娛樂元素。這樣很討巧,但是否一定好就不置可否了。一方面我們既有的特點和優勢不能丟,另一方面我們應該尋求更多類型嘗試和生存空間,同時也可以適當融合學習,相信在這樣的刺激下我們也會有更多突破。

《陽光普照》——善惡並非分兩端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