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人生》:“高加林”可恨吗?他不过做了我们都会做的选择

人活一生,值得爱的东西很多,不要因为一个不满意,就灰心。——路遥

我三次读到《人生》,每一次的感受都不同。

最初接触《人生》,是我在家里听的收音机,那时候每天中午12点,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有一档“小说连播”节目,我在那时候,听到了这部作品。

但那时候还小,处于对文学作品的最低级审美上:为人物而感动。我讨厌高加林,认为他是个自私、一心攀高枝的人,为了前途,抛弃了刘巧珍。

后来好像还看了《人生》的电影,结尾那个高加林背着背包,孤零零地回到农村的背影,也挺让我解气的,我想:活该,坏人就该受到报应。你想得到的更多,也就离失去不远了。

这个月,重读《人生》。水平所限,还无法做到深刻理解,只能就自己感受的和认识的做些说明。我有了几点新的认识,第一,从小说的时代背景来分析人物;第二,不再认为高加林可恨,反而觉得他很可怜可敬;第三,对书中的其他人物,也把他们放到那个时代中去理解。

再谈《人生》:“高加林”可恨吗?他不过做了我们都会做的选择

01.时代是决定人物命运的大框架

理解高加林,首先要了解《人生》这部作品背后的时代背景,那个年代的记忆,距离现在并不算遥远。

八十年代,是改革开放初期,我们刚刚从凭票凭证供应的规则中走出来,计划经济的模式还基本没有改变。商品粮,城市户口还是炙手可热的香饽饽,为了城市户口而缔结违背意愿的婚姻的大有人在。

作为农民的儿子,要想摆脱农民的身份,吃上商品粮,脱离农村,只有两条路:考学;招工。《人生》中,高加林高考落榜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中,落榜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后来高加林进城,是占用的煤矿招工名额,不过因为马占胜的运作,他没有去煤矿,直接进了县政府。

考上大学,是干部身份,可以进城坐机关;招工进厂,是工人,也是农村孩子趋之若鹜的,他们不怕苦,不怕累,只想拥有每月30多斤商品粮的特权。

然而,幸运之所以为幸运,就是因它的稀缺性。各地为数不多的招工名额,也大多让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走了后门。

高加林是成千上万的农村青年之一,他曾经幸运地即将接近商品粮,做了民办教师,不必下地劳动,也算半个城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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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办“意味着临时,意味着机动,意味着可替代。果不其然,高加林的位置,被有权势的支书儿子顶替了。

他只能回到农村。

伏尔泰说:人生布满了荆棘,我们想的唯一办法是从那些荆棘上迅速跨过。

高加林要逃离农村,再次进城,必须跨过这些荆棘。一切幸福都不会凭空而来,幸福感是经历挫折之后的一种相对感受,没有挫折的陪衬,幸福就失去了魅力。

02.人性是牵引人物命运走向的绳索

文学作品的主旨,总归是反映人性的;人物性格虽各有不同,但人性是共通的。

理解这一点,也就理解了高加林的困境,理解了高加林的选择。

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我曾在一个糖果厂做了一个月的勤工俭学。我的工作是把机器生产的糖果包上糖纸。工资按斤称重结算,一斤5毛钱。

那些天,我很狼狈。首先是身份的狼狈,身边都是一些四五十岁的农村妇女,只有我一个小姑娘;其次,是环境的狼狈,周围的人,双手翻飞,嘴巴也不停歇的东家长西家短地聊天,我听不懂也插不上话。对我的好奇和打听之后,就没有人理我了。

第一天结束后,我的两只手,拇指和食指都肿了,那是拧糖纸拧的。

明天还去不去?每个晚上我躺在床上,都无数次想起这个问题。去,不能半途而废;不去,太无聊了,对我有什么意义?翻来覆去地想。

每一天都像在服苦役,每一天度过的时间,都像受刑。

好在我知道,我的未来不在这里,我必将离开这里,我在这里的日子,屈指可数。

那时候,我也许想起过高加林,也许在纠结的苦恼中,我没有时间想起他。

再谈《人生》:“高加林”可恨吗?他不过做了我们都会做的选择

但这次阅读的时候,我从大脑中,又打捞起这段经历,就深深理解了高加林在农村的苦闷和他所面对的困境。

这就是路遥写作的功力,他让我有了代入感,我把自己的经历置换进去,就了解了青年高加林选择的合理性和必然性。

狄德罗说:人类既强大又虚弱,既卑琐又崇高,既能洞察入微又常常视而不见

作为一个年轻人,谁不向往更好的生活?谁不渴望更广阔的天地?谁不希望拥有更优越的生活和工作环境?人类的善变与多面,即使是神,也预料不到。

人的本性其实都是一样的,但教育和习惯却使它们的表现形式体现出不同。

03.爱情是奏响人物命运主题的插曲

爱情、希望、恐惧和信仰构成了人性,它们是人性的标志和特征。

一个是可以共同谈论诗歌和世界局势的黄亚萍,一个是翻来覆去数老母猪下了几只猪仔的刘巧珍,如何选择?高加林会选黄亚萍,固然有黄亚萍许诺的带他去南京,但应该也有“相同的文化背景和共同语言”这个原因,那我们设想一下,如果黄亚萍是一个城市文盲,说带他去南京工作,他还会不会抛弃刘巧珍?

我们现在对理想婚姻的解读,总把什么“三观合”,“有话说”等标准列在前面,那高加林的选择,又有什么错呢?

退一万步说,按照俗语说的“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我也赞同高加林。如果他带着黄亚萍到了农村生活,或者,带着刘巧珍到了城市生活,这种结局,才是另一个漫长的婚姻悲剧。

再谈《人生》:“高加林”可恨吗?他不过做了我们都会做的选择

高加林真的怕回到农村吗?他是厌恶农村那个环境吗?也许不是。他不过是恐惧农村无人可言的孤独感,如果刘巧珍是高中毕业,能和高加林平等地对话,高加林还会对城市如此渴望吗?

为了人物形象更突出,路遥把黄亚萍和刘巧珍如此典型地对立起来了。

黄亚萍和刘巧珍除了身份,还有一个最本质的不同,一个受过高中的学历教育,一个是完全的文盲。高加林是个淳朴的青年,在农村时,他对刘巧珍深感遗憾的,就是刘巧珍是个文盲,所以,后来选择黄亚萍,也有他内心深处对黄亚萍所受教育的认同。

后来有人对《人生》的开放式结尾做了大胆的设想,认为高加林会爱上同样是民办教师的刘巧玲,如果路遥把《人生》设定为刘巧珍和巧玲的对比,就更简单,更明朗了。

再谈《人生》:“高加林”可恨吗?他不过做了我们都会做的选择

但路遥之伟大,就在于他没有把这种选择简单化。生活本身就是复杂的,惟其复杂,才更显真实。

我记得网上有一个问答,问《人生》中的高加林和《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安哪个更感人。选择高加林的远远高于孙少安,理由就是“真实”,可见大家对高加林的认同感。

04.逃离和选择是人类永恒的主题

《人生》在路遥那个年代,城市代表着一种远远高于农村的文明进程,所以,高加林们,渴望拥抱现代文明,他们选择挤进城市来实现理想。

如果是现在再写,我想,我们想逃离的,也许是城市文明高度发达造成的环境废墟,是污染严重的空气,是日益被切割被无限缩小的城市空间,是城市人与人之间冷漠疏离导致的人格异化,所以,现在很多人逃离北上广这样的超级大都市,到云南,到浙江等山水绝佳处,寻找上个世纪的文明遗存:人与人之间的温暖相处,美好环境给人的诗意滋养。

在巨大的社会变革面前,我们渴望找到不变的东西,这也是一种人性:想拥有便利的交通和舒适的生活,同时也渴望回归淳朴天然的内心。

再谈《人生》:“高加林”可恨吗?他不过做了我们都会做的选择

作家只能书写他所在的时代,为当时留下记录,这大概就是作品的局限性,所以理解作品,离不开作品的背景。我们人类,正是依托这种时代的书写,来了解从前,了解历史。

但我同样认为,“高加林们”必将消失,以后有高加林这样的困顿和苦闷的人必将消失。另一方面,小说中对困境的书写是永恒的,因为人类的困境是永恒的,城市和农村的选择难题解决了,我们还会面临另外的选择,也许是男人和女人,也许是城市和外星球,也许是遁地还是飞升……对高加林,是能否逃离农村的困境,是无法进入城市的困境,对哈姆莱特,是”TO BE OR NOT TO BE”的选择,只要人类存在,逃离和选择就永远存在。这,就是文学作品永恒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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