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得仁义:嘴炮王孟子的怼人史

你得仁义:嘴炮王孟子的怼人史

众所周知,孔子、孟子经常并称圣人,不过比起“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的孔子,孟子的脾气却臭很多。

《孟子》的开篇是《梁惠王上》,梁惠王其实是魏惠王。孟子去魏国的时候,魏国正在连吃败仗,处于由盛转衰的转折点,魏惠王见了大名鼎鼎的孟子,自然照例要请教:老爷子,不远千里过来,会给我们国家带来什么利益啊?(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老爷子马上不高兴了:王何必谈利?我这里只有仁义而已。然后就是大段的论述:一个国家,君王整天琢磨怎么对国家有利,大夫琢磨怎么对自家有利,百姓琢磨怎么对自己有利,上上下下争夺利益,国家就危险了。所以你只说仁义就行了,何必说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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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我这儿只有仁义,没有利

这次吃瘪显然没让魏惠王吸取教训,他后来又换了个话题:自己治理国家很用心了,为什么国家看起来也不比别国强多少呢?孟子再度开怼:两个逃兵从战场上跑路,一个逃了五十步,一个逃了百步,第一个就笑话第二个,觉得自己比他胆子大(五十步笑百步的出处),您觉得这俩有区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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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一次,魏惠王问孟子:我们魏国也当过超级强国,可到了我手里,东边败给齐国(指桂陵、马陵之战),西边让秦国夺走了七百里(河西之战),南边又受到楚国的侮辱。寡人挺没面子的,该怎么做呢?

按一般思路,孟子本该分析魏国的对外战略、实力对比之类,孟子却张嘴就是:你有百里的土地就能在天下称王了,你得行仁政,减免刑罚,少收赋税,深耕细作,多给百姓弘扬孝悌忠信,到时候秦军楚军全副武装打过来,老百姓握着木棒都能和他们作战;你去打那些国家,没人挡得住你,这叫“仁者无敌”(该成语的出处),你别不信。

也不知这都什么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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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老头子坏得很”

翻开《孟子》一书,这类故事可谓汗牛充栋。和孔子一样,孟子一生也是周游列国。他自己是邹国人,也去过滕国、魏国和齐国,并且和好几位君王打过交道,基本上每次见面都这样:对方客客气气请教,他老人家要么长篇大论地教训对方,要么直接甩脸子。他本人还挺自豪:游说那些当官的,就应该藐视他们,别看他们那副高大上的样子(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

和邹穆公见面,邹国正好和鲁国干了一仗,官员死了一堆,民众就在旁边揣手看着。邹穆公想处死这些见死不救的老百姓,可人又太多,总不好都杀了。孟子教育他:闹灾荒的年份,民众流离失所,您的仓廪府库倒挺充实,有关部门也不上报。曾参老师说得好,你怎么对别人,别人就怎么对你,这叫“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出尔反尔的出处),所以您还抱怨什么呢?

在滕国,滕文公本来挺崇拜孟子,做太子时出使楚国,来回路上特意两次拜访孟子,听孟子给讲“人性善”。后来父亲滕定公去世,滕文公还在念念不忘孟子对自己的教诲,特意去请教他该怎么办丧事,孟子教他顶住大臣们的压力,坚持按古礼大张旗鼓地办葬礼,最后办得还挺成功。

至此还算正常,可惜接下来就画风突变了。滕文公照例和魏惠王一样不识好歹,居然问起治国之道:我们滕国是小国,竭力侍奉大国,还是不免受到亡国的威胁,您说该怎么办呢?

老孟果然又施展起驴唇不对马嘴大法,给滕文公讲起段子:

当年周太王(古公亶父)在豳地,周围的狄人总来进犯,送毛皮和缯帛也不行,送宝马名犬也不行,送珠宝还不行。周太王只好召集大伙商量:狄人要的是咱们的土地,我要是召集大家抵抗,会死人的,我不忍心(民欲以我故战,杀人父子而君之,吾不忍为。这里选用的是《周本纪》的记载),所以我还是跑吧。离开豳地搬到了岐山,结果有的老百姓觉得周太王太仁义了,也跟着他跑过去了。也有人不愿意去,宁可留下来和狄人战死。

讲了这么长的故事,绕了这么大的圈子,最后才给出自己的主意:

敌国太强大?那要么跑路,要么死守,您二选一呗!(君请择于斯二者)

换谁都得被气到吐血。

到后来,滕文公的弟弟滕更过来请教,孟子根本不理他。弟子公都子问怎么回事,孟子又说了:挟贵而问,挟贤(仗着自己有贤名)而问,挟长(仗着自己岁数大)而问,挟有勋劳而问,挟故(仗着自己有交情)而问,这些我都不教!更别提五条里滕更占了两条!也不知滕更到底占了哪两条,反正老孟看不上他是肯定的。

再然后孟子就去了魏国,除了魏惠王,也见过魏惠王的儿子魏襄王,这位新君的运气比他老子还差,连受孟子教育的机会都没有(搞不好前面那“五不教”全占了),《孟子》里对他只一句评价:看着根本就不像个当国王的(望之不似人君)。大概是知道自己在魏国也成了不受欢迎的人,孟子又离开魏国,去了东方的齐国。

此时的齐国是齐宣王在位。此君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好,比如“滥竽充数”的故事,南郭先生就是在他眼皮底下混日子,再比如“无盐女”一通游说,他就乖乖娶了她当王后。其他大臣名士们怼他的段子也不少,有一次齐宣王召见名士颜斶,喊:“颜斶上前。”不料颜斶也喊:“大王上前。”左右都责备颜斶不识抬举,颜斶却说:我上前是贪慕权势,大王上前是谦恭待士。与其显得我趋炎附势,不如让大王显得礼贤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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滥竽充数的故事就发生在齐宣王时期

面对这样一位通(ruan)情(ruo)达(ke)理(qi)的君王,老孟子更得可着劲地打脸了。见面之前,齐宣王对孟子很好奇,派人过去偷窥他长什么样,后来齐相储子问,大王让人来偷窥夫子,您真的长得跟别人不一样吗?孟子一点不客气:我能有什么不同?尧舜不也和别人一样吗?(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

等到正式见面,今天的齐宣王又重复了昨天魏惠王的故事。他恭敬请教:您能给我讲讲齐桓公、晋文公的事儿不?(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潜台词是,我怎样成为他们那样的霸主呢?)老孟子张口就来:咱们孔子的学生,没有谈齐桓、晋文的(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其实孔子早在《论语》里评价过这两位:“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孟子这么说显然是睁眼说瞎话。可怜齐宣王本想拿双方都熟悉的话题打开局面,却上来就被噎了一句。

他们后来的相处果然火星四溅。有一次孟子给齐宣王打比方:您的臣子有人要去楚国,把妻儿托付给朋友,回来后发现妻儿受冻挨饿,怎么办?齐宣王想都没想就回答,跟他绝交呗。孟子又问,您的官员管不好下属,怎么办?齐宣王回答,罢免他呗。孟子又问,国家治理得不好,怎么办?齐宣王只能“王顾左右而言他”(该成语的出处)。

再一次,两人聊到了卿大夫的事。齐宣王问“贵戚之卿”(王室大臣)什么样,孟子一点也不遮掩:君王有重大过错,他们就劝阻;反复劝了还不听从,就另立君王(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说得齐宣王“勃然变乎色”(勃然变色的出处)。

有一次,俩人不知怎么的聊到了商汤灭夏、武王伐纣,齐宣王纳闷了,商汤、周武王当时都是臣子,却杀了国君,这样也行?孟子马上回答:我只听说杀了一个叫纣的匹夫,没听说过啥弑君(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最狠的肯定是这句:“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这次齐宣王倒没啥强烈反响,估计是早就习惯老夫子的语出惊人了。

这副臭脾气不光是对君王。学生公孙丑问他:您如果在齐国当权,能有管仲、晏子的功业吗?孟子上来就回答:你可真是个齐人啊,只知道管仲、晏子(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紧接着举例:有人问曾西,你和管仲比谁更有才?曾西马上不高兴了。孟子最后解释说,连曾西都不愿跟管仲比,你以为我愿意跟他相比吗?(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我愿之乎)

至于为什么看不上管仲,孟子的理由是:以齐国的实力,取得霸业易如反掌;管仲受到齐桓公足够的信任,管理国家时间特别长久,功绩却没多少。要知道,连孔子都对管仲大加赞赏:没有管仲,我就要披发左衽和那些野蛮人一样了(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一天官都没当过的孟子居然看不起他,也不知哪来的谜之自信。

管仲尚且如此,其他学派自然更不能入老夫子的法眼。他最讨厌的就是纵横家,学生景春问他:张仪、公孙衍这样的,难道不是大丈夫吗?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老头马上不乐意了:这种人哪叫大丈夫?这叫妾妇之道:姑娘出嫁时,母亲告诫她,嫁到老公家里,一定要顺从人家,纵横家面对国君就好像妻妾侍奉丈夫那样谄媚。紧接着就是那句众所周知的名言:自己心目中的大丈夫,应该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杨朱、墨子是天下显学,当时名气相当大,连孟子都承认:“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朱是道家,自称“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一毛不拔的出处),其实不是说他多自私,这句话本意是说,如果有人借口有利于天下而强迫自己拔身上一毛,自己绝对不干,是类似极端自由主义的主张。墨子则刚好相反,“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结果孟子对这两位全都看不上,因为杨朱只知道为自己着想,心里根本没有君王;墨家倒是兼爱,心里却根本没有父亲。无父无君,这俩就是禽兽(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直接骂上了。

道家墨家这样的显学挨他骂,农家这样的小学派照样骂。他在滕国的时候,农家许行来访问游学,儒家弟子陈相、陈辛改投农学,孟子果然坐不住了:许行那满嘴鸟语的南蛮之人,否定先王之道,你们俩却背叛老师投到他门下,我只听说过想从深谷里爬到乔木上的,还没听说过从树上掉进谷里的(今也南蛮鴃舌之人,……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

有时和其他人讨论学术问题,老头说着说着火气就又上来了。那次和告子(身份不详,有人觉得是孟子的弟子,也有人觉得他是道家人物)谈人性,告子一向主张人性是中性的,可以为善也可以为恶,所以认为让人性向善,就像用杞柳来做杯盘。主张人性本善的孟子却反驳:你做杯盘是顺应还是毁坏杞柳的本性?按你说的不就成了毁坏人的本性然后让它向善吗?接着又开骂:以后带着天下人一起毁坏仁义的,肯定就是你这种学说(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

……

孟子这么骂遍天下,当然会招来各种攻击。荀子就在《非十二子》里批判孟子,说他粗略效法古代圣王却不知他们的要领,还自以为才气横溢、志向远大、见闻广博(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然而犹材剧志大,闻见杂博)。东汉王充在《论衡》中还专门写了一篇《刺孟》,挨个挑《孟子》里的逻辑错误。连后来的朱熹都看不下去,说孟子好像随时准备抡胳膊和人干仗:“孟子则攘臂扼腕,尽发于外。”朱元璋当皇帝后慑于他的斗争锋芒,干脆下令停止祭祀孟子,并删节了《孟子》一书。

可孟子自己不这么看。别人说他太争强好胜,他还振振有词: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各种豪言壮语更是张嘴就来: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挟泰山以超北海!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该成语的出处)!舍生取义,杀身成仁!还一边在各国宫廷里吃香的喝辣的,一边理直气壮地嚷嚷:不义富且贵,富贵于我如浮云!万钟则不辨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

按理说,这样骂来骂去,孟子本来应该寸步难行。事实上他却是越骂越火,各国君王都把他奉若上宾,不仅热情款待,还经常送钱送物。在齐国,齐宣王送孟子一百金,他发扬风格没要;后来他到宋国、薛国,一国送他七十金,另一国送他五十金,这回都收下了,等于走了这一圈虽没当上官,讲课费倒没少挣。这种看似矛盾的状态,既有孟子自己的原因,也是当时形势使然。

仔细看《孟子》就能发现,他对君王也不是一味地骂,怼人之余也能不失时机地偶尔吹捧一通。比如有一次齐宣王在朝堂上坐着,手下刚好牵一头牛过去,齐宣王问这是要去干什么,回答说准备杀了牛去祭祀。齐宣王觉得这牛挺可怜,下令用一头羊代替,孟子因此对齐宣王好一通夸赞,说君子和禽兽的不同就是“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这就是“君子远庖厨”的道理,有这种仁爱之心足以称王(羊:你们可怜我了咩?)。

更重要的是,他所身处的战国时代尽管战乱连绵,却也是个高度自由的黄金时代。为了谋求争霸或自保,各国君王都在渴求人才以富国强兵,天下因此兴起一股敬贤之风。没一个君王敢怠慢那些前来游说的士人们,他们就好像商家和顾客的关系:今天怠慢了士人,士人拔脚就走,自己也奈何不得;明天再到处宣扬自己不敬贤,口碑一崩,后天就没人肯来自己这里了,实在得不偿失。

你得仁义:嘴炮王孟子的怼人史

燕国名士郭隗(燕昭王“千金市马骨”的那位)说过一段话,很适用于这种情况:谦卑侍奉名士,能吸引才能百倍于己的人到来;勤于求教和思考的,能吸引才能十倍于己的人才;别人怎么做,自己跟着做,能吸引和自己水平相当的人;如果凭靠几案、拄着手杖,盛气凌人指挥别人,那只能招揽仆役一样的人;要是动不动就谩骂斥责,那就只能招揽来奴才和犯人了。

而整个中国历史上,也只有春秋战国时代的士人能享有这样的自由,大一统王朝建立后,皇帝们就好像垄断资本,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士人再想和他分庭抗礼,门儿都没有了。这就是为什么同为喷子和杠精,孔融、祢衡的下场要悲惨得多;而孟子要是活在明清文字狱盛行的时代,只怕刚一提笔就要脑袋落地。

所以尽管孟子一生不得志,也对自己生身的战国时代恨之入骨,却也正是这个空前包容的时代,才能允许他什么事都不做,照旧名利双收、过着风光生活;以及,始终保持着“大丈夫”的姿态。

你得仁义:嘴炮王孟子的怼人史

“老孟,你是赶上好时候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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