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文章來源於明律如是說 ，作者陳明東耳西來
明律如是說
明律，上海律師，向光而生的蘑菇，想往前走的螃蟹。
現在流行喊口號，喊了口號就是自己人，不喊的人就是居心叵測。
所以不管怎樣，我開篇先來一句口號：武漢加油！中國加油！
不對，重要的事情說三遍。
武漢加油！中國加油！
武漢加油！！中國加油！！
武漢加油！！！中國加油！！！
然而，口號有口罩管用嗎？
未必。
或者說直白點，在抗擊疫情的作用上，口號沒有口罩重要。
而且滑稽的是，有人比較精分，一邊喊著口號，一邊做著和口號相悖的事情。
比如一邊嘴上喊著“武漢加油”，一邊用實際行動對武漢人說“滾蛋”。
本文講述的是一名武漢人X先生在這次疫情中的魔幻旅程。
X先生是湖北武漢人，他一個人在同學T先生浙江PH的項目工地上幹活，有輛浙江牌照的小汽車；他父母住在武漢市區，已經七十多歲了；他兒子在西安上大學；他們四個人都拿著武漢市的身份證。
T先生是湖北XF人，拿著廣東某市的身份證，他是做工程的，住在上海，有妻有子，有輛滬牌車，有兩個小項目。
2020年春節，X先生想著自己一年到頭漂泊在外，和家人聚少離多，就想著趁著春節長假和家裡人一起去哈爾濱旅遊散心。
聚一聚、樂呵樂呵、放鬆放鬆。
當時武漢已經有肺炎患者了，但大家都沒當回事，1月15日，武漢衛健委稱根據現有的調查結果表明，尚未發現明確的人傳人證據，新型肺炎完全可控。
當時，他們一家四口都沒注意到這條新聞，他們都在忙著安排行程、準備行李，做旅遊攻略。
1月18日，X先生從上海、他父母從武漢、他兒子從西安分別乘坐飛機到了哈爾濱，開始他們期盼已久的冰雪之旅。
1月18日，武漢衛健委通報，1月17日武漢新增4例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例。
他們仍然沒有在意這件事情，他們住的酒店也沒在意這件事情，照常給他們辦理了入住。
19日，他們去了冰雪大世界，在這裡他們欣賞了之前從沒見過的漂亮的冰雕、雪雕以及冰雪城堡。他們一直等到夜間亮燈，各色燈光渲染下的冰燈盛宴讓他們驚歎震撼，感覺不虛此行。
20日，他們去逛了充滿俄式風情的中央大街，中午在東方餃子王吃了餃子。下午，他們正在尋思買點啥特產時，X先生接到了酒店的電話，讓他們趕緊回酒店，催得很急。
X先生以為他們的東西被偷了，一家四口趕緊打車回了酒店。
到了酒店後，酒店經理告訴他們，因為武漢有肺炎的原因，所以有個事兒想和他們商量商量。
X先生問酒店經理，啥意思？
酒店經理說話很客氣，態度卻很堅決，說，不能讓他們住酒店了，為表示歉意，房價可以打七折結算。
X先生心說，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有真金白銀，還怕沒地方住？
退房。
等四個人拖著箱子跑了好幾家酒店全被拒收後，四個人都覺得事情不對勁了。
他們拿出手機一搜，發現1月18日武漢新認定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確診病例59例，1月19日武漢新認定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確診病例77例，兩日共新增確診病例136例。
這病例增長得也太快了吧？這是傳染病吧？
四個人都覺得這事兒非比尋常，也沒心思旅遊了，當然實際上也沒法旅遊了，住的地方都找不著啊。
回哪兒呢？武漢看來有點危險，不能回去。
於是，四人就坐飛機來到了浙江PH。
X先生是在這裡下工地趕項目的，就近租住在附近村裡小區的一套三室一廳的單元房內，同住的還有兩個項目上的同事。現在過年，這兩個同事都走了。
大過年的，一家四口旅遊行程被強行中止了，加上武漢又出了這檔子事，住的單元房裡又比較簡陋，吃的喝的都沒有，廚房都沒法開伙。四個人只能吃泡麵，最多加點雞蛋、青菜、火腿腸，好沒滋味。
別提有多淒涼，多鬱悶了。
住了沒兩天，X先生的父母和X先生的兒子就都不幹了。
他父母說，家裡還有一隻貓，雖然留了食物，但總怕有點什麼，必須回武漢。
他兒子說，他和同學約好了要幹嗎幹嗎，必須回武漢。
X先生看著武漢節節高升的確診數據，說，別回去了，太危險了。
他父母和他兒子三個人一對眼，異口同聲地說，回武漢，死也要死在武漢裡面。
X先生碰見了三個開始耍“小孩脾氣”的人，沒辦法了。
1月23日一大早，X先生開著車送他父母和他兒子回武漢。
路上，他得知武漢在23日上午10點封城了，能進不能出。
X先生想著年後項目還要趕進度，他決定不進武漢城了，怕出不來，也怕染上病。
他打了電話給武漢的朋友，讓他朋友開車到高速路路口接他父母和他兒子。
高速路口，他目送著他父母和他兒子的背影。
X先生喊了一嗓子，爸~媽~、XX（兒子的名字），要不你們別進去了？
他朋友也站定了，勸說，現在都是往外走的，就沒幾個往裡去的。
他父母和他兒子三個人又一對眼，異口同聲地說，死也要死在武漢裡面。
X先生沒轍了，自己開車回浙江PH。
同樣是1月23日上午，浙江省政府緊急召開全省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工作視頻會議。根據《浙江省突發公共衛生事件應急預案》，會議決定啟動重大公共突發衛生事件一級響應。
到了浙江地界，檢查體溫的人一看他是武漢的身份證，馬上叫來了穿防護服的人員和警察，一番測量後，X先生體溫是正常的。
你到PH幹嗎？
我在這裡工地幹活。
現在都過年了，哪裡還有開工的？
現在沒開工，年後會開工。
那你年後再來吧，回去吧。
回哪裡啊？
回武漢。
X先生被勸返了。
他沒辦法，掉頭往武漢開，快到湖北境了，他在服務區裡上廁所，順手刷了刷手機微博朋友圈，越看越心驚膽顫。
他不敢回武漢了。
他買了一箱子礦泉水、一箱子泡麵、一些榨菜滷蛋餅乾花生米什麼的，塞到車後備箱裡。
當時他覺得買多了，後來發現還是買少了。
1月24日晚，除夕夜，手機新聞、視頻APP裡充滿了一片喜氣洋洋，有全國各地人民群眾歡度春節的新聞、有大人物們語重心長情真意切的新年團拜、有安寧祥和國泰民安的各種晚會…….
然而，微博、朋友圈、自媒體裡滿眼都是疫情，各種龐雜的、真假難辨的信息，滔滔不絕源源不絕連綿不絕。
好像是兩個世界一樣。
X先生找地方停下了車，向著武漢的方向默默祝福祈禱，祈禱武漢早日度過此劫，祝福家人親友平安康健。
X先生看著夜色中乏善可陳的景色，聽著不知道哪裡來的稀稀拉拉的煙花爆竹的聲音，遠處人煙聚集地的燈光明滅不定、朦朦朧朧。
他心裡百感交集，難以名狀。
武漢不敢回去，浙江PH也不讓回去，他想著隨便找個地方臨時避一避好了。
很快，他發現他想得太簡單太天真了。
武漢人，儼然已經是病毒的代名詞了。
他面對一個又一個“封鎖”的高速關口，竟陷入“無路可走”的局面。
他在各地的高速站口也遭到語重心長、情真意切的勸返，他只好在高速路上開啟了“漂泊的生活”，吃住都在車上。
X先生就這樣開始在高速路上漫無目的魔幻旅程。
雖然他的車是浙江牌照，但因為他持有的是觸目驚心的武漢身份證，有的服務區直接拒絕他進入，即便這些服務區裡面還掛著“武漢加油”的防疫條幅。
他困了就使勁拍自己的臉、掐自己，放很激烈吵鬧的音樂，跟著像狼一樣嚎叫。他生怕撞車，還好這時路上的車也已經不多了。他只能找機會在個別服務區、甚至應急車道上坐在車裡歇息一陣，看盡了冷漠，受盡了煎熬。
他覺得他快崩潰了。
他每天都和父母、兒子聯繫，生怕他們被感染。
還好，他父母和他兒子在武漢一直都沒有症狀，否則他肯定會悔恨內疚到崩潰的。
他也看到過一些各地接連打出的所謂“硬核”的圍追堵截武漢人的標語，甚至於只要是湖北人或者湖北車等都一概不許入境。
這些人把疫情歸罪於武漢人，卻不知這樣的災難之下，武漢人也是受害者，而且還是最大的受害者。
對於武漢人，不管是攜帶了病毒的、可能攜帶了病毒的、沒有病毒的，人們可以遙遠地致敬，卻不能近距離地接納、面對，更不要說親近了。
X先生別說吃飯了，能吃上熱泡麵，喝口熱水都是越來越難得越來越奢侈的事情了。
他想著，馬上要2月9日，到時浙江就復工了，他就好回到浙江PH，哪怕隔離呢，也比這樣茫然絕望地困在車上，到處漂，要好得多。
沒想到，他租住地的村支書、村長都先後打電話給他，讓他不要回來，說即便他回來了，也不會讓他進村、進小區的，他們要“守住XX村的一片淨土”。
他說，我沒症狀。
你是武漢人！
他說，我們要復工了。
你是武漢人！
他說，我交了租金的。
你是武漢人！
反正就是“武漢人”謝絕進村的意思。
到了2月11日，他感覺已經精神恍惚了，在高速路上車速也提不上去，車也開得歪歪扭扭，開始不走尋常路了。
他決定下高速。
還好他的車是浙江牌照，試了幾個出口後，他終於下了高速。
下了高速他也不敢進城，不敢去人多的地方。
他決定先找一個荒涼偏僻點的地方，好好地睡一覺。
可是雖然很困、很疲倦，但他還是很惶恐、很不安，睡不好，也睡不踏實。
下了高速，加油就困難一點了，為了省油，他就到處找人煙稀少也沒監控的地方停車，一個人傻坐在車裡。有人驅趕或者引起別人注意了，就再換一個地方。
不是逃犯，但和逃犯的感覺也差不多。
他的親朋好友基本都在湖北，整個湖北的交通都不正常了，他也不敢進湖北。
到了2月13日，他受不了了，他無比懷念睡在床上的感覺，他無比渴望吃口熱飯熱菜，他無比期盼腳踩實地的感覺。
他翻著手機裡的通訊錄，想著找誰呢？去哪裡避一避呢？
偏偏這時候他的電話響了，他以為是“貴人相助”，有救了。他趕緊滿懷期待地把電話接了起來，是浙江PH的村長，又來提醒、警告他，雖然浙江已經逐步復工了，但請他務必不要來PH！他們要“守住XX村的一片淨土”。
這次X先生衰弱無力到都沒有力氣去爭辯了，光嗯嗯地聽著。
村長聽了也有點不忍，最後安慰了他幾句，說了聲“武漢加油”，就掛了。
他念叨著，復工…….復工……
對了，可以找T先生啊！問問他有沒有地方接納自己。
X先生趕緊撥通了T先生的電話，沒有寒暄，直接表達了自己的困境，提出了“能不能找個地方”的要求。
T先生很驚訝，感覺像在聽小說一樣。
T先生說自己剛從湖南HY鄉下T太太的孃家回到上海，現在各個項目雖然有些人回來了，但都沒辦法復工，估計三月份能復工就不錯了。
X先生說話又輕又顫又漂的，T先生隔著電話都能感覺到X先生的無助與淒涼。
問明X先生和家人確實都沒有症狀後，T先生說，要不我和我岳父岳母說說看，看你能不能去湖南HY。
T太太因此撥通了她媽媽的電話，還沒說幾句，T太太的父親就聽見了，老頭一把搶過電話，說，讓來，讓來，沒問題。
T先生的岳父心有點大，帶點江湖氣，疫情期間，也經常出去找人打麻將，有時還不戴口罩……
X先生走各種小路，曲曲折折地到了湖南HY鄉下T太太的孃家。
T先生的岳母搞了些飯菜，端上桌給X 先生吃。
然後，老兩口就看見讓人錯愕而驚訝的一幕：一個因為多日漂泊外表油膩落魄的中年男人突然就哭了，一邊哭一邊把眼淚和著飯菜一起往下嚥，捨不得放下筷子。
老兩口都看得於心不忍，酸了鼻子。
住了一陣兒，X先生住不下去了。
畢竟非親非故的，非常時期，怎麼好意思常住下去呢？
而且T先生的岳父整天叫他，“走，叔帶你打麻將去”。
X先生那敢呀，雖然他一直都沒有症狀，可他是武漢人啊！這要是被人看穿或舉報了，弄不好是要拘留的。
X先生決定，回浙江PH，那裡項目上已經有些工友回去了，包括和他同住的。
他的計劃是這樣的，開車到了PH後，就不走高速不走幹道走小路。
如果小路也走不通，他就把車停在路邊，走回去。
等到了租住的村子小區，趁著夜色爬牆進去，那個小區畢竟是鄉下地界，圍牆不高，攝像頭沒有全覆蓋，物業管理也比較稀鬆。
進了屋後X先生就不打算出去了，日常食物都靠工友帶進來，一直悶到全面復工或者疫情過去。
X先生這樣的行徑說出去當然會被譴責“不守規矩”、“自私”。
可是，是誰把他逼迫到“不守規矩”的呢？
是那些一邊嘴上喊著“武漢加油”，一邊用實際行動對武漢人說“滾蛋”的人。
彝良縣文聯主席與昭通市作協主席陳衍強前一陣被迫辭去了這兩個職務，因為他寫了一首詩。
這首詩沒有人味，把疫情之下重疫區的百姓視為洪水猛獸，進行嚴防死守，缺失了正常人應有的同情心和道德底線。
但是，光是陳衍強這樣想，這樣做嗎？
陳衍強至少說出了他的真實想法，不失為坦蕩的“真小人”。
那些光做不說，甚至一邊用實際行動對武漢人說“滾蛋”，一邊換個臉皮振臂高呼“武漢加油”的“偽君子”其實不乏其人。
這件事情本人是前兩天親耳聽T先生口述的，我聽了十分愕然與感慨。
因是為記。
我知道我說的是真的，有些人也知道這是真的，但有些人會把它當故事、當小說、甚至當謠言看。
你們正在看文的時候，X先生可能正開車走在浙江PH的小路上，也可能已經棄車走向了租住的小區，也可能正在避開攝像頭和別人在翻越小區的圍牆。
但願他成功。
他可以證明自己這段魔幻旅程是真的，雖然他沒機會、也不敢發聲。
他怕被聲稱要“守住XX村的一片淨土”的村支書、村長、村民們、警惕的鄰居們看見。
人多的時候，他們也會喊口號。
武漢加油！中國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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