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8 人生如大夢,夢與覺誰分——淺析殘雪小說的先鋒視角


殘雪,一個熟悉而又無比陌生的名字。熟悉,是因為她是一個聞名海內的作家,陌生,是因為她那深受卡夫卡、博爾赫斯、魯迅等作家影響而難以捉摸文學創作風格。作為一位極具超前意識的中國現代主義實驗文學的先驅者,荒誕派、意識流等寫作風格,夢魘般的混沌文字、夢囈式語言的無序組合、汙穢意象的肆意堆砌在其作品中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

因其荒誕, "我是謎中之謎!"成為了殘雪最鮮明的標籤,而令人生畏的封閉性的夢魘成為了殘雪筆下鋪設的迷幻,使讀者迷惘,令現實幻滅。"人生如大夢,夢與覺誰分"。數千年前的詩句與之遙相輝映,殘雪成為了眾人所不解又不願深入的"小眾作家"。

相信很多讀者都不太認識殘雪,她之所以成為一個聞名而小眾的作家,是有她自身的原因的。殘雪是一個具有分裂人格的作家,"這個現實永遠是她要擺脫的,是她一刻也容不了的,可以說正是可怕的現實在刺激著她的想象力。"她所有的小說都可以說是一部精神自傳,也就非常難以讀懂。

90年代以來掀起的殘雪研究熱潮以及她本身所具有的獨特的創作風格使其成為聞名全球的先鋒作家。

作為中國先鋒派的代表作家之一,其作品中的先鋒視角也成為眾多人研究的焦點。然而對於其研究,往往僅側重於荒誕意象的研究,而忽視其理性的內核;注重其夢境的分析,而忽略了夢境與現實的交融,本文將從專業的角度出發,用具體的作品和大家一起分析一下殘雪的先鋒視角,看看殘雪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解析她筆下光怪迷離的世界。

我們看似瞭解的殘雪是否就是如此呢?帶著這些疑問,讓我們試著走進殘雪的世界,推開沉重的鐵門,走進鮮有人涉足的城堡內部,去探尋文字背後的深層本質與那根牽引殘雪內心的最隠秘的弦。

人生如大夢,夢與覺誰分——淺析殘雪小說的先鋒視角

殘雪


1、 荒誕與理性的衝撞

  • 荒誕的外延

正如司見南先生所言:"殘雪的作品充滿了精神異常者夢魘般的囈語、神經質的人格疊合、陰鬱恐懼的意象堆砌、毫無邏輯的時空轉換。" 如一隻鋪撒著鱗粉的飛蛾,攜帶著夢魘般的囈語所構造的恐怖與絕望的地獄而投向那盞油燈,化為一縷濃黑的火焰,如鬼火般,閃耀在怪誕與荒蕪的氣息。

而這種荒誕意識通過作品也不斷地在讀者耳朵與腦海中聒噪。例如《汙水上的肥皂泡》中庸俗、骯髒、勢利的母親永遠未因煤氣中毒而死,卻離奇地化作了一盆肥皂水,然而浸透在發黑的髒水中還不忘向兒子發號施令;《山上的小屋》中的母親似乎總在與"我"暗中作對,"我"的抽屜被翻的亂七八糟,在我將抽屜快清理乾淨時,弄壞燈泡,從門口探出墨綠色的臉來,嗡嗡的說話,打主意定要弄斷我的胳膊;《蒼老的浮雲》中慕蘭母親如同深夜的幽靈般,趴在屋頂上偷看,不停地監視著女兒,慕蘭因肺炎將死時,母親前來奔喪,但看到的卻是女兒恢復了健康並沒有死,內心竟有些許恨意,好像希望落空了一般……

可見殘雪筆下的母親多是變態的,猥瑣的病態個體,對於顛覆的扭曲人性的"醜"進行極力的舒張,用晦暗的筆墨構建了一個荒誕世界,展現著人性壓抑下的怪誕視角。但與其說這種怪誕與晦澀縈繞於殘雪筆下所展示的人與人之間的變態關係,不如說產生於她心中對人文精神的強烈呼喚和世界無理性沉默之間的對峙。世界是荒誕的,人生是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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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理性的內蘊

然而,殘雪文字中大量關於醜的描寫以及荒誕的構建正是對美的飢渴與理性的展現。殘雪筆下的母親雖以一種荒誕的病態個體呈現,但正是這種極端的精神性給人以心靈上的衝擊,在其冷鋒中感受一絲寒意,在強烈刺激之下鞭笞著人們進行理性的思考,從作品深處挖掘其向善的內核,去揭露中國數千年不變的女性潛意識下對男權的依賴與崇拜以及對於男女平權的呼喚。殘雪作為先鋒作家中為數不多的女性,在男權意識依舊蔓延的20世紀末的中國,用文字在其潛意識中進行男女平權隱性的訴說。

在殘雪的世界中,荒誕與理性進行著激烈的衝撞,在荒誕世界的內核殘存著理性的溫度,而理性卻又在無數次碰撞中,造就著荒誕。理性潛入意識的黑暗底層,從那裡掀起萬丈波瀾,慾望在理性的壓制下,急速的反彈,在突破領域的界限之時,被理性永遠的鉗制,形成領域邊緣永恆的凝固的點,而這裡便是荒誕的世界,同死亡最接近的地方,這裡的風景也同樣驚世駭俗,為常理所不容,卻又以極高的姿態睥睨世俗。

殘雪的荒誕世界不似貝克特與尤奈斯庫貴族式的荒誕,不是飽暖無憂後的遐思,而是如卡夫卡般飢餓式的荒誕,是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時那般世態炎涼式的審視。只有精神與肉體經歷現實最冷酷的鞭笞,經歷善與惡最絕望的抉擇,才能在荒誕的侵襲中仍殘存理性的溫度。然而,貝克特與尤奈斯庫恐怕難以做到,卡夫卡也難以堅持,而經歷了特殊年代在其心中烙下深深印記的殘雪似乎有著某種人生經歷與心理構塑的優勢,使得她可以不遺餘力地訴說著荒誕,鑄就了一個千噸重的怪誕巨鼎,上面爬滿了文字,歪歪斜斜,扭曲變形,如一隻只蠕動的爬蟲。然而,在鑄就怪誕的巨鼎時又極其精確的把握其溫度,將極端的理性熔鑄其中,形成了殘雪式荒誕文學的精神內核。正因這種精神內核的存在,使得殘雪的荒誕不至跌入幻滅與虛無之中,在來自內心最底層的礦區中仍儲藏著光源。

人生如大夢,夢與覺誰分——淺析殘雪小說的先鋒視角

殘雪

2、 夢境與現實的交融

  • 殘雪作品中的夢境

除了荒誕與理性,夢的主題意象也常常交織在殘雪的作品中。"詩人從躍動喧囂不已的現實中喚出幻境和夢",而殘雪則懷著巨大的詩情從一個無限的高度俯視人間這些不甘寂寞的生靈,冷酷地審視著世俗的紛擾與醜惡,悲憫地編織著一個宏大的夢。然而,殘雪式的夢卻往往伴隨著殺戮的血,夢中的美與悲憫的心從一開始就藏於死亡之旅的途中,如懸在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鞭笞著向死而生的人生,去體悟死亡之旅中最美的風景。

例如《黃泥街》中一個令人驚悸的噩夢在暗淡的星光下轉悠,星光之下,一處充滿糞便的廚房裡飄出一具死屍,一個黑暗的靈魂在袒露著死屍、蛆與爛肉的黃泥街上舞蹈。夢囈不再只屬於黑夜,白日的光影中依舊映襯著一個個骯髒汙穢的夢。一切都在死亡和絕望的籠罩之中,彷彿生命一開始便已有倒計時的指針在跳動,一切都在向死而生,一切又都處於人生的末路。然而王子光的出現卻又給黃泥街帶來一支地獄裡溫柔的歌,在封閉與黑暗中鑿出一個缺口,以一種可鄙的卻又令人感動的方式表達著不甘沉淪的人性的閃光和生命的韌勁,在死亡之旅的短途中,在黃泥街上偶遇最美的風景。浸染著殺戮的血與汙穢的膿瘡,在死亡末路塗抹著一幅幅驚世駭俗的畫作,體驗著達摩克利斯之劍懸頂的死亡美學。

除了夢中的死亡美學之外,殘雪式的夢亦不甘做夢中被動的觀察者,不喜這種無力的、空洞的、幼稚的觀察自由,而是另外一種類型的夢,是進攻型的、可把握的夢,是理性高壓之下真正的自由發揮。

例如《天堂裡的對話》中的"我"在充滿了塵土味的焦渴而冗長的夢中,在綠色逐漸消失的絕望之地,在生命的邊緣,每天夜裡出來尋找著蜜蜂,唯一的陪伴的便是那孤獨寂廖的夜與無光的如剪紙般的月亮。"我"受夠了這種冷寂,不願依舊被動的觀察這枯槁的泛著死氣的"夢",不願繼續沉淪於死亡的末路。於是,"我"在暗黑的夢魘中嘗試把握自己的夢,對虛空發起猛烈的進攻,呼喚出夢幻般的"你",而"你"則成為"我"生命的支點,獲得心靈上的慰藉,詩意的棲居在這荒蕪的大地。然而這種詩意並非被動的賜予,而是主動的抓取。在夢中,"我"不願再做一個被動的觀察者,而是主動的進攻者,做夢的主宰者,因此獲得了這份詩意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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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境


  • 夢境與現實交融

殘雪的夢境與她的經歷有很大的關係。三島由紀夫曾說:"在繁雜的記憶裡,隨著時光的流逝,夢境與現實逐漸等價均值,曾經發生之事與似曾發生之事間的界限逐漸淡化。在夢境迅速吞食掉現實這一點上,過去再一次酷似未來。",正如所言,殘雪的夢境與現實也出現了血乳式的交融。當殘雪靜下來之際(一般是在夜裡),毒蛇便會悄悄潛入她的心裡,無法擺脫它的侵襲,人生的旅途中,只能永遠帶著它前行。

然而,父親悽慘的死亡,最終加劇了殘雪的絕望,毒蛇也終於咬壞了心臟。她仍然有夢,但那些夢不再振振有詞,它們成了可憐兮兮的乞求,她活在夢中,雖然她知道這是夢,卻不願醒。她不願再遇到孩童時代食人的魔鬼,不願再在縈繞著不祥之兆的空房子中嗚咽不已,她想在自己主宰的夢境中讓屈死者復活,跨過那難以走過的獨木橋。於是,在她奇異的作品之中,那些曾死去的親人與屈死者復活了。如一隻黑色的大氅在月光巨大的陰影之下,在絕望的地獄上空盈盈飛動。

在《山上的小屋》中彷彿一切都已復活,曾經屈死的父親在暗夜中重生,充斥著不祥之兆的空房子在迴盪著狼嚎的山上誕生,舊日的親情在此處復生。然而這一切又不能謂之真正的復活,殘雪在地獄之門接引而來的不過是一個個空洞的軀體,一個個窒息的靈魂,如一個個行屍走肉,遊蕩於世間,卻又殘存著往事記憶的殘片。用一種無力的牽引與招魂維持著異化的親情,重生的父親被往世的噩夢所縈繞,被夢魘吸乾了他的精魂,成為一個虛無的迷失者與沉淪者,他一直想尋回那把曾經丟失的剪刀,儘管母親斷言他搞錯了,但他仍反抗的尋求過一次,卻失敗了。於是他躲進虛無的夢中繼續尋找,他無數次夢到那把失落在井底的剪刀,想要把它打撈上來,最終依舊是徒勞,在徹底的絕望中對著虛空發出痛苦地呻吟。他多麼想重新擁有黑暗年代之前的幸福時光,多麼想尋回那把象徵著他故有權力的剪刀,但充斥著暴力與荒誕的時代卻生硬的扯碎了他原本幸福的人生拼圖,在內心留下永久的傷痕,即使殘雪在地獄之門將其接引到人間,卻無法再尋回往日逝去的韶華,修復早已破碎的心靈,最終陷入對黑暗歲月極端恐懼的無休止的旋渦。這種不可理喻的恐懼感與陌生感,縈繞在黑暗歲月的上空,如暗夜中的死神,侵蝕著每一位復活者恐怖而荒誕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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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的小屋


她構建了專屬於她自己的城堡,她身處城堡之中與對立的現世相對抗,她不願沉淪於冷峻的夜,不想讓屈死的人墮入無盡的深淵,於是她在城堡中施加了世人所認為的巫術,將死難者從地獄中接引出來,在瀰漫著怪誕的生命氣息的城堡中復活。這是一場虛擬與現實的碰撞,生命與死亡的較量。她是城堡中孤獨的領主,統攝著復活者的靈魂,又是被荒蕪世界遺棄的遠古孩童,孤僻地晃盪於冷冽的殘夢。

她不斷地尋覓自我,找尋靈魂所在,當眾人仍徘徊於夢與覺,苦苦尋覓不到出口時,殘雪卻化為了一隻蝴蝶,蹁躚於現實與夢境之間,消解了其中的界限。

殘雪在回憶錄中說:"真實的記憶就像記憶中的幻影"。而現實和夢境在殘雪的筆下則是夜靄中的朦朧暗流,二者消融在一起,描繪出一個超脫而宏大的象徵世界,構塑著無法形容的美,使讀者的心幾乎為之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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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雪小說


結語

卡夫卡在變形記中說:"人被逼進死角,就從漆黑一片當中開始了發光的夢想。"絕望之後的激情又開闢了一條幽靜的路,心懷永不熄滅的理想,頑強的生命本能,把殘雪引向另外的精神出路。

殘雪在《回憶錄》中說"我是體認了惡之後才開始創作的。我的創作物全部都是善的。"也許殘雪曾為其作品所做的"辯解"才是我們打開殘雪內心之門的鑰匙,才是我們走進殘雪筆下世界的通行證。

對待作為一位極具先鋒意識的作家,把握好她筆下的荒誕與理性,夢境之現實,善與噁心之間的關係,相信大家一定對殘雪的小說有更多的理解。

參考資料:《殘雪文學回憶錄》《殘雪自選集》《殘雪:夢魘縈繞的小屋》《變形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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