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2 暖水往事:踅吃

齐永平|踅 吃


暖水镇上人家平日的饭菜早起是酸粥,晌午捞饭烩菜,晚上是稀粥。当然,这是好年景或者殷实人家的日子。遇到遭了年馑、或者是拉破窝人家,这样的吃食就要大打折扣了。早晨虽然还是酸粥,却要加山药或者细米糠,叫山药酸粥或者撒面酸粥。中午的烩菜挖一小调羹猪油炝锅或者滴几滴胡油,也算是见了油水。晚上没米下锅熬稀粥,就熬点菜汤,好歹也算一餐。

暖水人家大多来自山西的河曲和陕西的府谷,河曲府谷人做饭很细致,花样也多,不仅要吃着可口,还要样子好看。只是常常没有东西下锅,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要说好吃的没有,那倒不至于。只是因为稀少,舍不得吃而已。猪肉烩菜,油糕粉汤,白面馍馍,荞面饸饹,这些好吃的逢年过节总是能吃上,平日里只是招待客人才吃上一顿。

待客饭大多是猪肉烩菜。肉少,盛菜便有了讲究。铲头子在锅里捡菜,看似不经意,却很有些机巧,先是在没有肉的地方下去铲菜垫在盘底,偶尔有一两片肉挂上,轻轻一抖,就掉回到锅里了,菜盛满了的时候,铲子再下去,蜻蜓点水一般,几片肉就挑了出来,盖在菜上,看着满盘净是肉。客人吃饭,主人陪吃,陪吃大多是做样子,不是真吃,主要任务是为客人加饭添菜,有时客人看见肉少,不好意思下筷子,主人要劝着吃才好,还要不时拿起筷子把肉夹在客人碗里。

看人吃饭、尤其是看人吃肉,是一件很难捱的事情,越是不想让口水泛起来,越是口水多,越是吞咽口水不想发出声音,声音反倒越大。孩子多的人家,客人吃饭,孩子们吞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弄得客人也吃不好。所以,母亲们在饭快熟的时候,就把孩子们支开,打发到外面玩去。待客人们吃好了放下碗筷,才把孩子们唤了回来,狼吞虎咽,残羹剩饭一扫而光。

穷在闹市也有人问。投亲的、访友的,也有两个肩膀扛一张嘴来嘘寒问暖的,住在镇上,客人就多。三亲六故,朋友熟人,但凡上了门,都要支应,拉拉溜溜,常年不断。杀一口猪,烧一坛肉,多一半给客人吃了。没办法,这是乡俗。如果谁家关起门吃了,开开门屙了,客人上门冷凉八淡,连一口吃也讨不出来,这家人的“乡评”就出了问题了。待到儿女长大,该是提亲的时候,怕是连一句好话也无人给添。就因乡评不高打了光棍的大有人在。

这样说来,客人来了,至亲当然无话可说,就是远亲、或者多少有些拉扯的关系,热接热待也自在情理之中。

可是,有些人上门,吃得就毫无道理了。比如说,不亲不故。无缘无故。时常光顾。

客人来了,待客的饭菜刚刚端上桌,他、或者是她不请自到,但凡来人,就得紧让,人家本就是冲着那一桌饭菜来的,虚情假意推辞两句,就脱鞋上炕了,本来饭菜就不宽裕,半路地插进一张嘴,这桌饭就显得窘迫了。主人的不悦只能压在心里,不能挂在脸上,待吃饱喝足出门走了,照着背影啐上一口,不然,还能怎样?

暖水人把这种吃蹭饭的行径叫做“踅吃”。

人人肚里都有一条“馋虫”,时不时要从嗓子眼里爬出来,不给喂点好吃的,就赖着不回肠胃窝里去。有条件隔三差五解解馋,它也不怎么和你闹腾,时间长了不见点荤腥,馋虫可就不依不饶了,有的人能压迫住,馋虫上来,咽口口水就下去了,有的人不行,怎么也咽不下去。如此说来,踅吃大概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暖水往事:踅吃


要想踅吃,就得有猫的耳朵鹰的眼,狗的鼻子猪的脸。耳朵要灵,听得见谁家有大凡小事;眼睛要溜,看得见谁家有客人上门;鼻子要尖,闻得见谁家炝油辣醋;脸皮要厚,不怕人家拧眉剜眼。

常踅吃的人有经验。客人上门,他不跟着进门,赶早了打扰人家拉话,再说也不能干坐着等做一顿饭的功夫。他蹲在远处看烟囱。冒出黑烟,是打炭烧火了;黑烟变淡,是炉火旺起来了;白烟袅袅,饭菜差不多该端上桌了。站起身,再把身上的衣服拍打拍打,登门上去,正赶个饭点儿。进门的话是编好了的,随便找个说辞都能成为上门的理由。碍着客人的面,主人不得不承让,让是个假,吃是个真,假戏真做,彼此心知肚明,只是不点破罢了。

后院的老婆儿常来我家踅吃,她坐在炕头上就能看见我家烟囱的动静,客人来了,正要端碗的时候,她来我家借东西,就如俗话说,因嘴借礤子。老太太日子紧巴,确实也吃不上,就是她不来,我家吃点好的,总要端一碗给她送过去。

踅吃也有吃不上的时候。李栓儿来镇上办事,快中午了,没个吃饭的去处,想来想去,也就是和刘来财家七拐八绕沾点亲,就去了他家。赶早了,人家还没烧火。李栓儿坐在炕沿上一边和刘来财俩口子说话,一边等人家烧火做饭。坐了半个时辰,正晌午时已过,俩口子还没有打炭烧火的意思,东拉西扯,寡话说上个没完。按理说,既然主人无心留客,客人该起身告辞才是。李栓儿本来想站起身走,转念一想:听说刘来财家小气,果真名不虚传,莫非今天我不走你家就不吃这顿午饭了?反倒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干脆脱鞋上炕盘腿坐下,拿出旱眼袋咂了起来。这边刘来财老婆儿用脚碰碰刘来财的小腿,那意思是等刘来财发话烧火做饭,他家这也是大事,得男人做主。刘来财本来犹豫着,心想一张嘴也吃不了多少,正想打发老婆儿做饭,一看李栓儿那架势,反而来了气,好像是你踅吃倒得了理了?扭头瞅了老婆儿一眼,若无其事地换了一个话题,接着攀谈起来。三个人,炕上地下,坐着站着,不动声色,智斗一般,有一句没一句地耗了半天。还是刘来财老婆儿先打破僵局,她起身假意要烧火,拿火剪在炉庼圪崂刨了半天,也没夹出火种来,便对刘来财说:“早起让你压火种,怎就连个火星星也刨不见?”

刘来财这还不明白?一拍脑袋说,我急忙滥赶去担水,忘了哇! 一个炕头几十年,老两口演这出戏不用彩排。老婆儿打发夹火种去,刘来财提了火剪就出门了。到邻居家夹火种,连去带来不过一袋烟的功夫,可等了半晌,却不见刘来财回来。

坐在炕上的李栓儿自觉这戏再演下去,实在无趣,他下了炕站起身要走,到了门口,刘来财老婆儿反倒是热切挽留:你看他大叔,怎不吃饭就走呀,刘来财这个活死人,说是出去夹火种,不知道叫哪个野狐狸勾走了,你饭也不吃就走,好像是我们人情不好。

李栓儿连声说:挺好,挺好,来镇上办事,路过了,不来你家门上绕一遭,过后你们听说了,要埋怨我心里不装你们这门亲,来看看,我也就歇心了,我刚吃过,肚子饱饱的,你可别多心。

李栓儿一天没吃饭,前胸贴了后背,赶十几里山路回家,连腿肚子也拉不动了。

刘来财家谁也踅吃不上,虽然省了些米面菜蔬,但日子反而过得一直不旺,儿子不傻不痴,不缺胳膊少腿,却打了光棍。


齐永平,笔名祁连山。男,汉族,1958年3月生,祖籍陕西,大学本科,一级创作。历任《北方新报》副社长,《北方周末报》社长、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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