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2 璜大奶奶與胡氏:貧窮是怎樣泯滅了一個人的羞恥與尊嚴

璜大奶奶與胡氏:貧窮是怎樣泯滅了一個人的羞恥與尊嚴

作者

夜何其

這篇,我本來是想寫賈雨村與金榮,又怕讀者說,你這腦洞也開得太大了吧?賈雨村與金榮有什麼關係?好吧,先不說賈雨村與金榮,說說金榮的姑姑璜大奶奶與金榮的母親胡氏吧。

璜大奶奶是賈璜之妻,姓金,名不詳。從璜大奶奶的做派來看,她可能是出生於小市民家庭。她的丈夫賈璜來頭不小,跟賈府的主子同根生,只是賈府的主子潑天富貴,她丈夫這一枝逐漸沒落,成為賈氏大家族中最普通的一員。

賈璜在書中從未出現,秦可卿喪事上那個長長的名單上也沒有他的名字,要麼是曹公遺漏了他,要麼是他病著或死了。書中說“賈璜夫妻守著些小小的產業”,看樣子沒死。那他為啥從不露面呢?無論是去賈府問安,還是去賈府借當,都是璜大奶奶出面,他竟像個活死人似的。璜大奶奶去賈府跪著借當,挺丟人的,反正丟一回人,還不如讓賈璜出面,去求求賈府的主子,或是像卜世仁說的那樣,去跟賈府管事的“嘻和嘻和”,找個事兒做。你看,賈芹找了個管理和尚道士的工作,一次支了二三百兩銀子,騎著大叫驢,領著五輛車,從大街上走過,好不威風;再看賈芸,找了個在大觀園種樹的工作,一次支了二百兩銀子,除了種樹,自己也落不少。這不都強似璜大奶奶跪著借當頭?

很好奇,賈璜是個怎樣的人?不會是個“多渾蟲”那樣死狗扶不上牆頭的窩囊廢吧?

嫁個這樣的男人挺悲哀的,名義上有個男人,實際上跟沒有沒兩樣。

但也有個好處,老婆的能力可以淋漓盡致發揮出來。

多姑娘嫁了整天吃酒死睡的多渾蟲,充分發揮她的姿色優勢,在賈府收納英雄,招攬才俊,上上下下一半是被她考試過的。

璜大奶奶與胡氏:貧窮是怎樣泯滅了一個人的羞恥與尊嚴

璜大奶奶的優勢是擅長人際交往,丈夫不肯出面,她就經常去賈府,跟珍大奶奶說說話兒,跟璉二奶奶說說話兒,磨合得熟了,也就好厚著臉皮借當頭了。

我們覺得這樣做挺尷尬,璜大奶奶好像沒覺得有什麼不好,她心中可能有點小小成就感。你看她多有本領,哥哥死了,嫂子拉扯著年幼的侄子,孤兒寡母日子過不得,她去求了求賈府的主子,竟然讓侄子到賈府的學堂裡上學去了,侄子還結交了一位有錢大爺,這位大爺經常資助她侄子一些銀兩。她嫂子把侄子打扮得衣著光鮮。哥哥沒了,她孃家並沒有破敗下去,看上去還很成個人家,這不是她的功勞?璜大奶奶回孃家,嫂子很敬重她。親戚鄰居們大約也稱讚她是個能人,給孃家謀來這麼大福利。

璜大奶奶也罷,邢夫人也罷,我們覺得她們可憐可鄙,她們自己並沒有這樣的感覺。她們都是通過婚姻的渠道從一個較低層面擠上來的。在那個階層的人看來,她們是成功者。以底層之人的眼光來看,璜大奶奶能跟賈府的主子說說話兒,借幾件衣飾做當頭,多讓人羨慕啊!他們去賈府“借當頭”能借來嗎?賈府的大門他們都進不去。邢夫人也是,鳳冠霞帔,滿箱金銀,每逢年節,還能入宮拜謁。丈夫一群姬妾怎麼了,那是我們養得了,八百兩銀子的小妾你們買得起?

她們活得威風凜凜,生機勃勃。

因之,感覺別人小瞧她們時,她們絕不肯打掉牙往肚子裡咽。璜大奶奶聽說侄子受了欺負,怒從心上起,說道:“秦鍾這小崽子是賈門親戚,難道榮兒不是賈門的親戚!人也忒勢利了,況且都作的是什麼有臉的好事!就是寶玉,也不犯上向著他到這個田地。等我去到東府,瞧瞧我們珍大奶奶,再向秦鍾他姐姐說說,叫他評評這個理。”嫂子胡氏勸她不要去,怕得罪了賈府,兒子上不成學,吃不上學堂裡的免費茶飯。

璜大奶奶哪裡聽嫂子的勸,坐上車,直奔寧國府而去。這件事關係她的臉面,侄子的尊嚴她都維護不了,算什麼璜大奶奶呢?

進了寧國府,見了珍大奶奶尤氏,她的氣焰就沒了,說話都不敢高聲。尤氏跟她說,兒媳秦可卿身體不好,正在靜養,今天早上,秦可卿之弟秦鍾過來,跟姐姐說自己在學堂被一個人欺負了,還有些不乾不淨的話,也告訴了姐姐。秦可卿氣得飯都沒吃,尤氏過去安慰了一會兒,秦可卿才吃了半盞燕窩湯。

秦鍾說的那個欺負他的人,就是璜大奶奶的侄子金榮。璜大奶奶是來興師問罪的,尤氏說到這件事,她正可以接上話頭,怒斥秦鍾:你聽那小崽子胡說,他是做的什麼有臉的好事?他是賈門的親戚,我侄子榮兒難道不是賈門的親戚,憑什麼讓我侄子榮兒給他磕頭?

然而璜大奶奶什麼也沒敢說,只裝作關心秦可卿的病情。恰好賈珍回來,讓尤氏留璜大奶奶吃飯,雖說只是客套話,也讓璜大奶奶感激不已,“轉怒為喜”,說了一會兒話,就家去了。

這個過程是不是很喜感?

對璜大奶奶來說,必得這樣表演一番,才能讓嫂子等人從她怒氣衝衝出門的神態上看見璜大奶奶不是好惹的。至於在寧國府裡面,她怎麼說話,外人誰會知道?她可以跟嫂子說:秦鐘的姐姐病了,我沒好意思打擾她,要不是她生病,我非讓她評評理不可。這不就既沒得罪寧國府的主子,又在嫂子那裡保住了面子?

說璜大奶奶表演也不對,她是真的憤怒。那一刻,她坐在孃家窄巴巴的屋子裡,對面坐著的是仰仗她才能維持生活的寡嫂,她是有優越感的。只是進了寧國府,角色發生了轉變,她由提供資助的一方變為受資助的一方,優越感沒了,怒氣也就消失了。

賈氏學堂裡那場矛盾,金榮、秦鍾都有錯,金榮被迫給秦鍾磕頭道歉,是秦鐘的靠山比金榮的靠山硬。秦鐘的姐姐秦可卿是寧國府的少奶奶,“衣裳任憑是什麼好的……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麼。”金榮的姑姑璜大奶奶呢,住在“東胡同子裡”,寶玉的小廝茗煙當著金榮的面揭發她:“你那姑媽只會打旋磨兒,給我們璉二奶奶跪著借當頭,我看不起他那樣的主子奶奶。”

這就是璜大奶奶在賈府混的面子,賈府的小廝都看不起她。她在賈府主子面前“跪著借當頭”,人家還不敢讓她侄子下跪?別以為孩子天真無邪,孩子們有時候比大人還勢利呢。

這樣一想,璜大奶奶的怒氣越發滑稽可笑。

笑完,又有些心酸。

賈府裡,璜大奶奶不顧羞恥,向弟媳輩的王熙鳳跪著借當頭,小廝都“看不起”她;在孃家,她卻唯恐別人“看不起”她,執意給侄子討公道。裡子、面子都要,只能是賈府之外虛張聲勢,賈府之內不了了之。

有人認為,賈璜夫婦有些“小小的產業”,不至於“借當頭”。按說是這麼回事,可是居家過日子,一家不知另一家的難處。賈府這麼大產業,後來不也沒銀子了?賈璉只好把賈母一大箱金銀傢伙運出去抵押了千數兩銀子使用。璜大奶奶在外人面前死要面子,努力裝出中產階級的樣子,家裡僱著婆子,出門要坐車子,難免青黃不接,自己家沒值錢的東西可當,只好向賈府的奶奶們求告。茗煙說她“跪著借當頭”大約是誇大其詞,不過璜大奶奶借當頭的時候低三下四,奴顏婢膝,是很可能的。

胡氏不像小姑子這樣人格分裂,沒有人尊她一聲胡大奶奶,對她來說,裡子比面子重要得多。賈母說李紈“寡婦失業的”,“寡婦”與“失業”聯在一起特別傳神。一個女人成了寡婦,不止是沒了丈夫,還失去了生活來源。李紈有大筆陪嫁,有太婆婆賈母額外照顧,日子還好過。胡氏這樣小門寒戶的寡婦,孃家陪不上什麼嫁妝,婆家也沒什麼產業,要想維持生活,除了跑當鋪,就是求東家告西家,受的辛苦屈辱沒處說。

像舊時所有喪夫的女人一樣,胡氏把兒子視為命根子,金榮愛穿件鮮明衣裳,儘管家庭條件不好,她也儘量滿足兒子的要求。可是兒子在學堂裡受了欺負,她一句沒有安慰兒子,開口就是責備兒子“你又爭什麼閒氣?”然後,她就掰著手指給兒子算經濟賬:

“若不是仗著人家,咱們家裡還有力量請的起先生!況且人家學裡,茶也是現成的,飯也是現成的,你這二年在那裡唸書,家裡也省好大的嚼用呢。”

“再者,不是因你在那裡唸書,你就認得什麼薛大爺了。那薛大爺這一年不給不給,這二年也幫了咱們有七八十兩銀子。”

胡氏想必不知道,薛大爺給的銀子是她兒子給薛大爺做“契弟”換來的。我想,即使胡氏知道兒子給薛蟠做“契弟”,她也會安慰自己:小孩子家能有什麼事,不過鬧著玩兒罷了。就像璜大奶奶出了寧國府的門,會告訴自己:我沒向秦鐘的姐姐問罪,是他姐姐病了,我不忍心打擾她。不管這個理由別人信不信,只要她們自己相信就好。

窮人家又想過日子,又一點委屈受不起,哪有那好事。

屈指一算,金榮這兩年在賈府學堂裡上學節省的學費、飯費,連同薛蟠的資助,有一百多兩銀子。這是個很可觀的數目。劉姥姥去賈府打秋風,第一次打來二十兩銀子,女婿一家順利過了寒冬。第二次打來一百零八兩銀子和一些財物,女婿家的日子大為起色。甄士隱拿出五十兩銀子,就幫賈雨村圓了進士夢。

對胡氏來說,兒子給同學磕頭是很屈辱,可是,有了這一百多兩銀子,她少給別人磕多少頭,少受多少屈辱啊!相比之下,兒子那點屈辱算什麼。

貧寒就這樣吞噬了一位母親的恥辱與尊嚴,讓她對恥辱的感知如此麻木,別人看來不可容忍的事情,在她看來根本不是個事。

窮人真的很難有尊嚴,為了生存,任何值錢的東西都要拿出去交換,尊嚴能換錢,就把尊嚴標上價出賣,胡氏對兒子的學堂生活很滿意,就是兒子的尊嚴賣了不少錢,已經超出她的心理預期。劉姥姥在賈府赴宴,主動充當女篾片逗賈母等人發笑,也是明白“人窮志短”的道理,主動放低了自己尊嚴的閾值,賈母等人送她的財物和一百多兩銀子為她贏來一個安穩的晚年,一時的出賣尊嚴與長久的獲得尊嚴,哪個更值得擁有?

前段時間看過一個企業家傳記,說他脾氣暴躁,經常對下屬破口大罵,下屬剛開始無不怨恨,但是年底收到一筆豐厚獎金,一年的怨氣全消了。網友大多表達羨慕之情,認為老闆給自己發一大筆獎金,罵幾句就罵幾句。網友怎麼這麼見錢眼開?還不是生活的壓力。房子要還貸,老婆要買化妝品,孩子要喝奶粉,父母在農村的,還要贍養老人。沒一樣不要錢。這零刀子割肉般的折磨遠比被老闆罵一頓更讓人難堪。

這樣想想,我們有什麼資格嘲笑胡氏與璜大奶奶?

我最初為什麼想寫賈雨村與金榮,也順便說說。

看到金榮被迫給秦鐘下跪道歉那一段時,我突然想到,讓賈雨村現身說法,給金榮上上課,金榮回家就不會發牢騷了吧。

金榮與賈雨村,不是一個重量等級。金榮是個普通學童,賈雨村進士出身,做過知府,身材魁梧,相貌堂堂,滿腹才學,一身傲骨,心理素質超好,意志力頑強,是個頂配版“完人”。這樣的人,不是無往不勝嗎?不是放在任何時代都會出人頭地嗎?最初的賈雨村就是這樣的想法,他趕考路上困在蘇州兩年多,衣不蔽體,衣不裹腹,猶然心態樂觀,可謂“貧賤不能移”;甄士隱贈他五十兩銀子,他“不過略謝一語”,並未感激涕零,可謂“富貴不能淫”;踏上仕途,對庸碌無能的上司毫不掩飾蔑視之情,可謂“威武不能屈”。

璜大奶奶與胡氏:貧窮是怎樣泯滅了一個人的羞恥與尊嚴

可這麼硬骨頭的一個人,在審理一樁涉及賈府親戚的案子時。賈府的主子都沒出面,只是門子給他看了一張護官符,他的一身傲骨就咔嚓咔嚓折斷了。

最初他誰的賬都不買,是認為自己力量強大,憑藉一己之力就可以打出一片天地,在看到護官符的那一刻,他才知道看似平靜的宦海里遊弋著一艘艘巨無霸一樣的艦船,他揚著風帆撞過去,撞得片甲不存,也無損賈府這樣的豪門分毫。絕望感讓他一瞬間屈服了。他,人在大堂上坐著,心向著賈府跪了下去。

賈雨村在賈府的勢焰面前都服了軟,一個小小金榮有什麼力量?

生活還要繼續。賈府這樣的豪門像一塊塊巨大的海綿吸附著有限的社會資源,賈雨村這樣頂配版“完人”尚且難以立足,金榮母子孤兒寡母,何以維生?唯一的依靠是璜大奶奶,璜大奶奶在賈府的主子面前跪著借當,她母子還能在賈府的主子面前站著做人不成?金榮跪下去是必然的,只是胡氏受了太多辛酸屈辱,明白了這個道理,金榮年少不知世事艱,還接受不了這個現實。在生活的磕磕絆絆之中,他會慢慢知道,尊嚴是窮人最後可以出賣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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