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及生死，願我們從容。
“丁高走了。”
5月4日清晨，吳彤收到丁高“媽媽”的信息。她覺得整個世界停頓了幾秒，但很快就打開電腦，處理起照片。只是視線模糊了。
對方又發來信息問：“編號1314還有麼？”
“沒有了，已經到1841了。”
“我要34589號。”
她發來一張截屏，是百度上對數字的解釋。3代表分散，分隔兩地；4代表無盡的思念；5諧音我；8是兩個0靠在一起，兩個人肩靠肩；9則是永久。
編號34589，成了丁高留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記憶。
一筆永遠不想下單成功的訂單
丁高是一隻17歲的金毛犬，這個年紀相當於人類的86歲。在他超過10歲時，丁高“媽媽”就有了狗狗衰老的危機感。
有次無意間在淘寶上看到一家寵物骨灰盒店。賣家把盒子做得很精緻，可以刻上墓誌銘和照片、插上花，長久地擺放在家裡。這家淘寶店的老闆就是吳彤。
2017年春天，年老的丁高生了一場大病，歷經多次搶救，好幾次走到鬼門關。4月4日，丁高“媽媽”直接拍下訂單，把錢付了，並留言說：“丁高這幾天狀況不太好，應該堅持不久了，如果再過幾天不見好轉，我就放他走了。”
怕到時候措手不及，她還把骨灰盒上要用的照片提前發給了吳彤，又定製了有丁高頭像的袋子，一大一小備用。
通常情況下，骨灰盒能在一個星期左右完成製作、發貨。時間一天天過，吳彤默默等著，卻沒見丁高“媽媽”的發貨通知。結果一個多月後，她收到信息：“丁高又好了！現在我就是想告訴賣家，給我保管好，估計還得等幾年！”
丁高“媽媽”還專門為丁高開了一個微博。有好幾次，吳彤看到丁高一步步戰勝病魔和衰老，都想去點贊。但她努力剋制住了。她告訴自己，不能因此讓對方想起她，要像那個訂單一樣，永遠壓在箱底。
“你所真正關心的就是最好的”
吳彤不想讓對方想起的，也是自己不斷要去克服的恐懼。
吳彤也有一隻狗狗，叫小Q，2005年走進她的生命裡。吳彤對人清淡，但對小Q依賴。小Q也隨她，不活潑，比較宅。在北京，一個人，一條狗，彼此被需要。
在小Q很小的時候，吳彤就常常擔心她某一天會離開自己。而即使離開，她也不希望就那樣挖個洞把她埋起來，要把她火化，然後把骨灰帶回家，“不想讓她一個人待在外面，以後跟我一起撒海里。”
2014年秋天，距離吳彤辭職工作已經一年。此前，她做過服裝陳列設計和旅遊雜誌編輯，工作不差，但心裡總是沒著落。吳彤想自己做些事情。她讀到一本書《重來REWORK》，作者寫到，“解決你實際遇到的問題，會讓你愛上你做的事情。你所真正關心的就是最好的。”
她想到了小Q。小Q當時9歲半，身形、面孔逐漸呈老態。那天越來越近，吳彤的恐懼與日俱增。她也試圖在網上搜索寵物骨灰盒，但國內的這類產品無法打動她，國外的雖然有趣又個性化，但成本過高。
“不如自己做一個。”因為小Q，她將品牌命名為Q planet。
一個人創業，總是有著理想主義的開頭，現實主義的經歷。這年冬天，吳彤輾轉於多家木工廠尋求合作，但因為單量少且不確定，工藝要求高，幾次碰壁。最後，她遇上一位同樣愛小動物的工廠老闆，支持她的項目。她就跟著木匠們泡在工廠， 一遍遍地溝通、把控工序，2015年春天打樣完成。
這是第一個系列的16個盒子。原木的房子造型，有煙囪的設計，內含一根玻璃試管用來插花，正面可以刻上想對寵物說的話和照片，就像是個日常的家居用品。其中一個是留給小Q的。在死亡日期一欄裡，吳彤刻了一個莫比烏斯環，代表無限循環、萬壽無疆，還給小Q寫了一句話，“致生命中最好的禮物，謝謝你，永遠愛你。”
在吳彤的設想裡，小動物的骨灰盒要平靜、溫暖，即使不能安慰你，也不能嚇到你，可以長期放在家中原本生活過的地方。
這一次，吳彤的內心開始安定下來。
她的大學專業是建築設計，畢業後沒做建築。她在公眾號上寫道，現在回過頭看，又要重新來“造房子”。只不過這一次設計的，是小動物們之後永遠的家。
2125個有關離別的故事
丁高“媽媽”特意為丁高挑選了一個專屬編號34589。寫編號的由頭，是吳彤曾經讀過一本蔡康永的書，叫《那些男孩教會我們的事》。書中的男孩都沒有名字，但是有編號，得以讓人記住。
因為很喜歡這個方式，她也給每個盒子單獨刻上一個編號。“每天那麼多死去，這樣他們就有了身份，作為Q planet上的小居民的身份識別。”
如今，按照正常下單順序，吳彤給寵物的編號已到了2000多號。不僅僅是一筆筆訂單，這也是2000多個主人與寵物的故事。她把部分故事寫在公眾號上，想讓更多人看到，並學會消化悲傷，“看離別的故事，就會對當下的人和動物更好。從容地說再見，活著就不要留有遺憾。”
很多人對吳彤說，最怕看你更新，但還是一直在看，每次都會哭。吳彤自己現在哭的次數少了。在綜藝節目《奇葩大會》上，她可以平靜地將一個個故事講出來——儘管現場和屏幕背後的觀眾早已哭到抽泣。
編號259是一隻叫笨笨的狗狗。因為口腔裡長瘤子，笨笨開了三次刀，已經不能再做手術。為了讓笨笨看到以後的家，她的主人提前兩個月來定做了盒子。在最後一次瘤子破裂後，主人不想讓她再忍受痛苦，帶她去打安樂針。
上手術檯前，笨笨很緊張，主人就抱著她說，“寶貝乖，不要怕，一會就不疼了，媽媽愛你”，直到她的心臟停止跳動。火化之後，笨笨的骨灰盒被永遠放在了臥室裡。睡覺時，主人兩夫妻還習慣留一個空位，因為笨笨一直都睡他倆中間。
吳彤遇到的寵物大都為貓和狗。有一天，她遇上了一個小動物，一隻叫二郎的小豬，編號089。“對於很多人來說，這可能是一道菜，但是二郎的主人會說，每天會給二郎買水果。有天去結賬的時候，發現二郎不在了，就頓時又流淚。”二郎去世後，主人還會在他生日時，親自疊很多紙質的小豬放在骨灰盒前，給他拜壽。
吳彤從小怕魚鳥，直到迎接了一條名叫小白的錦鯉。每天下班，男主人會把手伸進魚缸裡，小白就會游過來親他的手，這是他們的“聊天”方式。夫妻倆養了小白一年多，它去世時他倆哭得稀里嘩啦。在小白的骨灰盒上，他們對它說，“謝謝你這一年來一直守護和保佑著我們。”
超乎生死的命題，這些故事也在讓吳彤更理解萬物個體間的關係。“任何一個生命都是平等的，我們要尊重每一份情感。動物是一個很簡單的生命，相比較人與人，人與動物的交往更純粹。因為我們付出很少，卻能換回寶貴的信任，所以才愛他們。”
學習如何面對死亡
吳彤常常會碰到一些情緒失控的寵物主人。
在旺旺上溝通時，對方會大段大段地發來文字，一連串哭的表情。她能感受到特別痛苦，但也會特別平靜。她明白，悲傷需要時間去消化，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沒有任何捷徑。她常常跟對方說，“我明白你的感受。無論如何他已經有了很幸福的一生，謝謝你曾經給他一個家。”除此，不會說更多安慰了。
99%的主人都會自己寫送別語，其中很多寵物因為車禍、生病去世，主人會寫“對不起”。吳彤從心底裡拒絕刻“對不起”。“希望用更好的態度說再見。而且遛狗一定要拴繩子，要有這樣的安全意識。”
我同樣通過旺旺聯絡上的吳彤。簡單說明來訪目的，提出採訪店主的需求後，她回覆問，“公眾號你有看過了麼？”我回答說，“看了，淘寶店裡的評論也都看了。”她終於回覆，“我是吳彤。但這周在旅行。”透過簡單的文字、標點、唯一的微笑表情，我似乎感受到了背後的平靜。
當時，她正在日本。淘寶店如今依舊由她一個人運營，時間自由，所以每年，她都會給自己放三四個這樣的假期。
吳彤不太會對旅行做太多規劃，想到哪裡就去哪裡。2009年春節，她去澳門旅行時，無意間闖進了一片墓地。它就在市中心，離人生活的地方很近，這與國內很多墓地不同。在一個墓碑前，她還看到有一個狗狗的雕像，是與主人合葬的。吳彤第一次感受到，生和死、個體與個體間的距離原來不那麼遙遠。
從此，她開始對墓地文化感興趣。每次出去旅行時，吳彤都會去搜當地的墓地，在裡面走會覺得平靜。“墓地成為了一個特殊的目的地，讓我從另外一個角度去了解城市。”
有一次在臺灣，經過花蓮的村莊時，吳彤看到左邊的海邊有一片墓碑，有雕像、十字架，逆光過來，充滿光明。她覺得，這是很美的地方，不再會讓人思考生和死。
美國還有個名為哈茨戴爾的寵物墓地，建於1896年，那裡安葬著7萬隻動物，小到一隻小鳥，大到一匹馬，主人可以同寵物合葬。其中一塊墓碑上寫著：“斯博茨：生而為狗，死如紳士。”
“漸漸發現，不是對寵物多感興趣，而是對生命和個體平等的尊重，對死亡本身這個話題感興趣。”吳彤說。
你願意給它們一個葬禮嗎？
在吳彤的淘寶店，一個骨灰盒售價小的1250元，大的1650元。而在淘寶其他專門從事寵物火化的淘寶店，報價也不低。比如一家叫“福派寵物火化”的店鋪，可以通過車載式寵物專用焚化設備，提供寵物上門火化的服務，根據寵物的大小，報價600元～1200元不等。
早在之前，不少新聞報道過豪華寵物葬禮。有一個狗主人花9萬元辦豪華葬禮，開百萬豪車送行，還請來和尚超度。對此，有人理解有人反對。理解的人跟吳彤一樣，認為任何一個生命都是平等的，我們要尊重每一份情感；反對的人則認為，花這麼多給貓狗，還不如把錢省下來，用來關心真正的親人。
事實上，合理的寵物善後早已成為一個不容忽視的社會問題。
據《冰點週刊》報道，一家調研機構發佈的《2014~2019中國寵物市場調查研究預測報告》稱，中國的寵物數量在2015年就已達到1億隻，一年有100多萬隻寵物屍體需要處理。雖然近幾年部分國內城市開闢了寵物墓地，但如果只是掩埋，不僅增加土地的承載壓力，還存在環境汙染的可能性。
從2014年10月開始，北京施行《動物防疫條例》，規定寵物死後，要送到有資質、可以實施無害化處理的機構，主人不得隨意處置。
在一些國家和地區，寵物殯葬產業已相對成熟。法國、新加坡、日本等國家立法規定，寵物屍體必須火化。在香港，如果寵物主人違規亂扔亂埋寵物屍體，最高會受到2.5萬港元罰款和入獄6個月的處罰。日本的寵物火葬場，不僅提供寵物火化服務，還提供告別儀式、骨灰存放等服務，甚至還有專為寵物服務的寺廟。
這給了吳彤更多堅持下去的正當理由。她想通過這些溫暖卻有個性的盒子，以舒服的方式詮釋死亡和紀念，並告訴大家，在悲傷的同時提起精神，為他們完成最後一件事，給逝去的小動物一個獨特美感和趣味的葬禮。
“把這件事提早講出來，去了解火化，提前做好準備，最後在面對死亡時不至於手忙腳亂。情緒很悲傷，但行動需要冷靜，不要避諱去談到這個問題。”
《奇葩大會》之後，淘寶店的關注度更高了，吳彤有時忙不過來，也在思考跟人合作的問題。慶幸的是，更多人已經在逐漸關注這個行業。
一個人的淘寶店很渺小，但哪怕能帶來一點點溫暖，也正在讓改變發生，不是嗎？
“‘改變世界’也許是個更好的動機。”吳彤說，“如果Q planet真的開始負擔社會責任，使更多的人建立起對動物屍體無害化處理的觀念，這就是故事的B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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