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0 我們是最辛苦的一代人嗎?

每一代人,都有個時段,覺得自己是最苦的。

我的同齡人說,1980後這代人,又是獨生子女,養老壓力大;又是房價暴漲,苦不堪言。難過,痛苦,沒指望。

我認識的1990後跟我訴苦說,好多80後至少還來得及提早買房,90後呢?階級固化啦,一畢業就經濟進入L型,找不到工作,房價更加不敢看。難過,痛苦,沒指望。

我一個前輩編輯感嘆過,說1980後好啊。大學擴招,都上得了好大學了;學生時代,就有互聯網了——他自己是進入工作,才接觸到互聯網的。然後他又誇90後好:“你們上大學時,都能用手機上網了!”

我一位1960後的長輩,感嘆現在的少年好。說當年要去波蘭留學,在火車上蹲幾天幾夜;查一個資料,圖書館裡翻瞎了眼睛,還要被老鼠嚇到。說少年時,吃葉兒粑都吃不上,看著隔壁吃,饞得很。說1980年代重慶人吃火鍋,要鑲起吃,就是大家拼桌吃,好節省點燃料。

——“你們年輕人是不知道了!”

我一個朋友的1950後長輩。心情好時,跟人下棋,幫人看看超市。心情不好時,憤世嫉俗。他說他那棟樓,多半是舊單位的同事,一代人都在20世紀末下崗了,苦得很。別的樓早上,起床、上班,樓道里各自打招呼,很喧騰。他們樓,下崗初期,大家都頹喪著,睡到日上三竿。樓道里靜悄悄的,偶爾有夫妻吵架聲。

我外婆是1938年生人,外公是1929年生人。說到舊社會,眼眶溼潤。苦啊,實在是太苦了。解放後呢,也是事情多。到不膽戰心驚了,人也四五十歲了。還沒享福呢,身體就不好了。苦啊。

《我愛我家》裡,傅明老人愛說舊社會怎麼苦,新社會多享福。和平她媽也有話佐證:

“志國是:憶苦思甜吃過糠,民兵訓練扛過槍;文攻武衛負過傷,游泳比賽渡過江。”

傅明老人呢?

“舊社會您吃過糠、抗日戰爭您扛過槍、解放戰爭您負過傷、抗美援朝您渡過江。”

所以,哪一代最糟糕呢?

1928年出版的《查特萊夫人的情人》,講的是一戰結束之後的事。

男主角有段咆哮的預言:

“人人都一樣。他們的血氣早已死滅。僅存的那一點,也都被汽車、電影院和飛機給吮吸殆盡了……人類一代不如一代,這一代人,就跟罐頭似的!……按照現在的進度,一百年後,英倫三島人口多不過一萬,他們將會快快樂樂地將彼此消滅掉!……所有的人、知識分子、藝術家、政府官員、工業家和工人,會癲狂地扼殺掉最後一點人性!”

那時候,勞倫斯也覺得自己這一代完蛋了,以後也沒啥機會。但事實證明……好像,也還好。

這是時間上的“眾生皆苦”。

而汪曾祺先生在《七里茶坊》裡有段對白。

1960年,他跟另外三個人——一少兩老——在張家口附近的七里茶坊,掏糞。

早起掏糞,怕摻假。糞發酵了有酸味。當地人還自豪,因為這是真糞。

晚上四個人,大車店裡睡通鋪,讀掉了半本的書,聊天。

有一位總愛說壩上,有韭菜花山,有大肥羊,吃羊都是整隻吃云云。

有一位愛說五湖四海的遊歷和飲食。

年少的那位,煩惱於缺五十元錢,結不了婚——老幾位給他湊吧湊吧,齊了。

他們每天吃莜麵窩窩,蘸麵醬,還覺得香。為什麼?那是1960年。

到晚上,壩上有客人冒雪徒步下來了。說要下來賣羊,羊被困住了,請人去救。好賣了羊,讓壩上人吃窩頭,讓壩下人吃口肉。

汪曾祺先生末尾如是寫道:

老劉說:“他們真辛苦!”

過了一會,又自言自語地說:“咱們也很辛苦。”

老喬一面鑽被窩,一面說:“中國人都很辛苦啊!

這是時間上的眾生皆苦。

《這個殺手不太冷》裡,最妙的一句對白是:

瑪蒂爾達問萊昂,是因為她年紀小,才顯得人生艱苦;還是人生總是這麼苦。萊昂答:

“總是這樣。”

一切時間,一切空間。眾生皆苦。

就是如此。

每一代人覺得自己最苦,是因為人很難完全同理心到感受他人的苦。人最多隻能觀察他人,想象他人的痛苦,但沒法子。

同病相憐這個成語,因此意義非凡:得了同樣的病,才能體會到彼此的痛苦。

大多數人覺得“我這麼苦,別人那麼輕鬆,不公平”——其實別人的苦,你未必看得見;你看得見、接觸得到的人,大致還是一個階層,那麼,各自的苦,也相去不遠。畢竟,這個時代,大家都在盡力顯得光鮮,隱藏痛苦呢:別太當真啊。

得脫苦海需要大智慧,那是另一個話題了。

只是,意識到苦的普遍性,也許能少一點“不公平啊”之感。

每一代人,都有個時段,覺得自己是最苦的。

但很少會覺得自己是最幸福的——因為幸福的時候,很少去思考自己正幸福著呢。

其實每一代中國人,都差不多辛苦。

重慶有種著名的職業,叫棒棒軍。你給點錢,他們幫你挑東西、拎東西,爬坡走路。

十年前吧,我在重慶,陪一位長輩去買菜。買多了,我兩手拎滿了,還有些沒處放。長輩有些駝背,就叫了一個大叔年紀的棒棒軍幫著拎。長輩慢悠悠地爬坡,我和那位棒棒大叔並肩走。那會兒《瘋狂的石頭》剛下去,我又剛去重慶,好奇,就問棒棒大叔,是不是真如電影中那樣,入夜去烤串串吃。棒棒大叔說哪裡有錢烤串串哦,做完這個就吃完飯,可以休息一哈就很好咯。晚飯吃啥?蹄花湯和豆花飯。然後就要等晚上,去給某些晚上進貨的店鋪(許多飲食店都如此)搬東西咯。這中間呢,要舒服一下。吃完飯了,橋邊地上躺一會兒,吹吹風,舒服——體驗過重慶夏季的人,大概懂得他這句話的意思。

我說,那樣好辛苦,他說了一句似通非通的話。現在想起來,讓我印象深刻的,反而是他的表情,黝黑,多紋,放鬆,胸有成竹似的。比我多經歷了大概百倍風霜吧。這種姿態,說出來的話,自帶些警世箴言,或者,自嘲的氣質;後來我覺得辛苦了,就時不時想想這句話:

辛苦的時候是辛苦,舒服的時候也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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