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8 「红色记忆」毛泽东晚年岁月——阅读的忧思(五)

「红色记忆」毛泽东晚年岁月——阅读的忧思(五)

从笑话书籍到字帖墨迹:消遣还是解忧?

毛泽东晚年,悲患忧虑,心情沉重,难得有欢悦轻松的时候。或许是为了调节心情,抒解寂寞,多次集中阅读各类笑话书籍和字帖墨迹。

据毛泽东晚年的图书管理员当时记录,他曾三次比较集中地索要笑话类书籍。第一次是1966年1月,他当时在武汉,让人从自己的藏书中,找出北宋李昉编的《笑林广记》、周作人编的《苦茶庵笑话选》、牧野编的《历代笑话选》等七种笑话书送去给他读。第二次是1970年8月,他当时在江西庐山,随后到武汉,让人从北京图书馆等单位和一些个人手中,挑了20种笑话书给他送到外地。

第三次是从1974年1月开始的。毛泽东当时在北京。此番阅读,很是深入,费时较长,寻书也颇为周折。

据图书管理员徐中远所记,1月1日,毛泽东索要一批大字本的笑话书,工作人员当天送去《笑林广记》《笑府》《笑典》等,翻阅后,第二天便告知,“不理想,再找一找”。1月2日,工作人员又找了14种21册笑话书送去,毛泽东从中选出《新笑林一千种》和《历代笑话选》两种,让人联系重新排印成大字本给他细读。1月10日,又让印《滑稽诗文集》,并嘱,“快印些,印好一册送一册”。看来很急切。读完这批书后,2月23日,又让工作人员“继续找笑话书”。到4月17日,工作人员先后给毛泽东送去25种49册各类笑话集子。他从中选出《时代笑话五百首》《笑话三千篇》《哈哈笑》三种,让人重新印成大字本细读。6月4日读了新印的《笑话三千篇》,提出,“也不理想。请再找一找有关笑话方面的书”。通过四处寻找,6月14日工作人员再送去20种55册笑话集子。6月21日,毛泽东翻看完这批书,再次表示,“最近所借的笑话书,没有多少新鲜的,就不用重印了”。工作人员实在没有办法了,按毛泽东的指点,除在北京有关部门寻找外,还在上海寻找。北京方面此次寻得60多种笑话书,编了一个《笑话书目》供圈选。毛泽东从中圈选出10种笑话书重新排印。上海方面,也送来一个铅印的《历代笑话集书目》,包括古代的线装书、新中国成立前上海等地出版的笑话集、新中国成立后各地出版的笑话集,一共87种。毛泽东从中圈选出16种,由上海方面陆续送来。

1974年上半年,毛泽东为何如此集中阅读笑话书,不得而知。从他当时的身体情况看,恰恰是1974年6月中旬,健康状况出现明显问题。中共中央当即决定为毛泽东成立医疗组,成员包括心血管内科、神经内科、麻醉科、耳鼻喉科、呼吸科、外科、重病护理等方面的专家。这个医疗组持续两年多,直到毛泽东逝世。也就是说,他一心要读笑话书的时候,正是身体释放出不良信号的时候。1974年7月17日,毛泽东乘专列离开北京到南方休养,先后住武汉、长沙和杭州。一直到1975年4月上旬才回到北京。

在南方期间,也断断续续索要过笑话书。比如,1974年9月,当时在武汉,两次让人催促在北京的图书管理员徐中远,赶快把上海方面送来的《笑话新谈》印成大字本,“印好一册送一册”,说是“等着看”。该书由一个叫李节斋的人编写,上海文益书局出版。据身边工作人员回忆,他读到该书“怕老婆”一篇时,露出笑容直至笑出声来,“这一次外出以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主席这样高兴”。毛泽东最后一次要笑话书来读,是1975年2月3日,当时住杭州。

在阅读笑话书籍的同时,毛泽东还集中阅读古今名人字帖墨迹和手札。

毛泽东是书法家,阅看字帖墨迹,本就是他的“必修课”。从1950年代到1960年代初,身边工作人员即已为他购置了600多种字帖。到1970年代,他又一批一批地索要各类字帖墨迹来看。仅1974年下半年,工作人员根据他的要求,先后近20次寻找了165种342册字帖,陆续给他看。1975年1月初,工作人员又分别从上海和南京找了几十种字帖给他。毛泽东阅看后1月12日回话:“从上海、南京找来的字帖,墨迹都很好”“都喜欢看”。

概括说来,毛泽东晚年比较喜欢看的字帖墨迹和名人手札,从印制角度讲,主要是开本小,字体大,墨迹清楚,不太厚,拿着轻巧的书帖作品,这是出于视力不好,阅读方便的考虑;从书体上讲,比较喜欢有风格的草书、行书,如唐代怀素、张旭,宋代赵孟頫、米芾、黄庭坚、赵孟坚,元代鲜于枢等人的作品,近人则有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的墨迹;从内容上看,他不光是看字,也是看文,特别是那些书写诗词文赋的字帖墨迹。应该说,毛泽东晚年看字帖,重点似乎已经不是在钻研书法艺术了,事实上他当时即使用铅笔写字,手已经开始发抖。就像他这段时间同时喜欢读笑话书,喜欢翻小人书,喜欢听侯宝林的相声一样,看字帖墨迹,主要还是为了休息、消遣,放松心情。

但是,老病之躯,忧患重重,毛泽东晚年心情,不可能根本放松下来。读笑话、看字帖,也不好说是其主流阅读状态,不过是聊作解忧释患而已。

“谁念我,新凉灯火,一编《太史公书》”

毛泽东晚年,把不少书籍印成大字本来读。其中,按他的要求,有计划地校点注释的一批大字本文史古籍,透露出他无法排解的忧患所在。

从1972年10月到1975年6月,毛泽东先后开列有86篇文献,让人校点注释,印成大字本。不少篇目正文前有内容提要,均按他的意思而写。承担校点注释和内容提要撰写的,是复旦大学历史系和中文系一批专家。所印多则20几份,少则几份,供毛泽东和中央少数领导人阅读。这86篇大字本文献已于1993年以《毛泽东晚年过眼诗文录》为书名,由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内容包括史传、政论、辞赋、诗词、散曲等体裁。参与此事的刘修明先生,在该书序言里叙述了毛泽东交代校点注释的情况。其中说,毛泽东阅读这批文史古籍,可分为读历史传记、法家论著、诗词曲赋三个阶段。

毛泽东每个阶段所要的古典文献,基本上与他当时面对的国内形势有关,与他关注和考虑的问题有关,与他在考虑这些问题时特有的心境有关。

第一个阶段,从1972年10月至1973年7月,主要读历史传记。按他的要求选注了《晋书》《旧唐书》《三国志》《史记》《旧五代史》等史书中的23篇人物传记。

林彪事件后,中央领导层进行了不小规模的重组,一批在“文革”初期被打倒或靠边站的老同志,相继回到领导岗位,而靠“文革”起家的“四人帮”则越来越明显地抱成了一团。双方思想分野明显,政治格局走向尚不稳定,加之当时中苏关系日益恶化,外来压力甚大,毛泽东很担心党内团结问题。他从《晋书》中选印的“谢安传”“谢玄传”“桓伊传”“刘牢之传”,主题相似。这四个人均与公元383年东晋与前秦的淝水之战有关。淝水之战是一场以少胜多的著名战役。东晋的胜利与朝臣“辑睦”“同心”有关。上述四人文武融洽,在军事上处于劣势的情况下,打败了南侵的苻坚大军。这时候,毛泽东自己读或让一些领导人读这类史传,其内心的忧虑和期待,不难体会。需要说明的是,毛泽东不只是在1972年阅读这类史传,有8册《晋书》的封面上,分别留下他用颤抖的笔迹写的“1975,8”“1975,8再阅”“1975,9再阅”等字样。

第二阶段,从1973年8月至1974年7月,主要读历史上的法家论著。按他的要求,选注了《商君书》《韩非子》《荀子》和晁错、柳宗元、刘禹锡、王安石、李贽、王夫之、章炳麟等人的26篇文献。

读法家论著,与毛泽东在林彪事件后对当时中国的政治思想及体制的考虑有关,是借法家思想提倡革新、法治和中央的集权统一。当时阅读这类古籍,背景正好是批林批孔和评法批儒。值得一提的是,毛泽东恰好是在1973年8月写《七律·读〈封建论〉呈郭老》时,布置校点注释柳宗元《封建论》的。当时参与评法批儒写作班子的北大教授周一良,在其回忆录《毕竟是书生》中说:“开始批林批孔之前,《北京日报》约我写一篇关于柳宗元《封建论》的文章。据说是毛主席欣赏此文,意在宣扬文中意旨,以防止大军区形成割据局面。”这个回忆虽无其他确证,但毛泽东1973年12月决策八大军区主官对调,却是事实。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他读法家论著的现实考虑。

正式记录毛泽东精心阅读、布置校点注释法家论著的材料,目前看到的是他1974年4月4日在中央政治局会议上的谈话。他在会议上专门谈到校点注释法家著作的事情,并说了下面这大段话:

王充《论衡》中《问孔》这一篇,上海注得不错啊。《刺孟》搞不搞啊?不过,《刺孟》,他(指王充)不讲路线,尽讲一些形式逻辑、前后矛盾那些事。其他法家的书我看也要注一下,比如荀子,桓宽的《盐铁论》。一个荀子,一个韩非,值得好好注一下。《韩非子》只有唐朝人杨勤注了,注得好,就是太简单了。韩非的书难读,比如《说难》。读懂《说难》的前半篇很不容易,后半篇容易读。

第三阶段,从1974年5月至1975年6月,主要读诗词曲赋。按他的要求,选注了庾信、谢庄、谢惠连、江淹、白居易、王安石、陆游、张孝祥、辛弃疾、张元幹、蒋捷、萨都剌、洪皓、汤显祖等人的辞赋、诗词、散曲共35篇。

这期间,毛泽东还让文化部录制了一套古诗词演唱磁带,有蔡文姬《胡笳十八拍》、白居易《琵琶行》、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怀古》、秦观《鹊桥仙》、辛弃疾《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陆游《渔家傲》、岳飞《满江红·写怀》、陈亮《念奴娇·登多景楼》、张元幹《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洪皓《江梅引·忆江梅》、萨都剌《满江红·金陵怀古》等。这套磁带共五十九盒,请当时的著名歌唱家和乐曲演奏家演唱配器。这些作品,与校点注释的上述辞赋、诗词、散曲大字本,篇目和主题大体相近。可见,对这类作品,他不光读,还要听。

读听这类作品,与他当时复杂的思绪和心情有关。这些诗词曲赋,展示的题材,传达的情绪,多是悲壮慷慨、志气沉雄一路。蕴含的主题,也多是把个人命运与爱国精神融在一起,很容易引发毛泽东关于社会政治和个人命运,关于理想和现实,关于壮志和暮年这样一些问题的思考,容易在他的感情世界掀起巨大的波澜,从中寻求到相应的心志勉励,相应的忧虑抚慰,相应的情感表达。

比如,1975年4月2日,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董必武逝世。毛泽东当时在杭州,听到这个消息,沉默不语,反复听张元幹《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其上阕最后四句是:“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易老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他觉得太悲了,提出把最后两句改为“君且去,休回顾”。一听一改之间,错综复杂的心态和至深且巨的情感,奔涌突现。

这年7月,毛泽东是听着岳飞的《满江红》,上手术台做摘除白内障手术的。术后打开眼帘纱布的当晚,他读的是大字本陈亮的《念奴娇·登多景楼》。读后呜呜大哭,引得在外屋值班的大夫不明所以。作为南宋爱国词人,陈亮在这首词中,反对所谓天然界线、南北分家的谬论,认为江南的形势有利于争取中原,历史上六朝统治者划江自守是自私的打算,由此批判南宋统治者的妥协投降路线。该词下阕希望南宋当权者要像祖逖北伐那样中流起誓,要像谢安那样不畏强敌:“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小儿破贼,势成宁问强对!”陈亮写此词,借六朝故事说南宋现实;毛泽东读此词,则是借古人的爱国主义情怀,浇自己晚年的胸中“块垒”。

毛泽东要求选注的其他诗词曲赋,诸如辛弃疾《水龙吟》中“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辛弃疾《永遇乐》中“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张元幹《石州慢》中“天涯旧恨,试看几许消魂,长亭门外山重叠”;洪皓《江梅引》中“空恁遐想,笑摘蕊。断回肠,思故里”;等等,表达的都是或壮志未酬,或暮年悲患,或遥想当年,或欲试雄风,或思念故里这样一些情绪和心态。这种复杂的情绪心态,似乎不应同时出现在一个伟大人物的内心世界,却毕竟是确凿的事实。

由此想到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叶嘉莹说的一句名言:“经常有人问我,读古典诗词有什么用?我告诉大家,学习古典诗词最大的好处就是让我们的心灵不死!”

毛泽东要求选注的诗词作品,南宋爱国词人的作品居多。其中有一首辛弃疾《汉宫春·会稽秋风亭观雨(一)》。上海方面的校点注释者写的内容提要是:“写景咏怀之作。词中运用典故描绘秋天景象,并表现了怀念北方的爱国思想和在政治上遭受打击的悲凉情绪。篇末通过对友人的答话,表现自己不甘心于长期退隐,而积极关心政治,准备有所作为。”

该词下阕为:“千古茂陵词在,甚风流章句,解拟相如。只今木落江冷,眇眇愁余。故人书报,莫因循,忘却莼鲈。谁念我,新凉灯火,一编《太史公书》。”大字本作如下译解:

汉武帝的《秋风辞》流传千古,它的章句真是文采风流,能和司马相如的作品相媲美。看到木落江冷的秋天景象,不免像屈原那样心中忧愁。老朋友来信,劝我不要忘记退隐。谁会想到,我在新凉的秋天,一灯之下,还拿着一部《史记》在研读呢?

研读风云变幻、政治兴衰、历史迁革的《史记》,不是“闲坐说玄宗”式的消遣和无聊,恰恰表明对现实社会走向的执着关注和牵挂,在忧思中期待着继续作为,引领时局。

“谁念我,新凉灯火,一编《太史公书》”——不仅传达了毛泽东第三阶段选读诗词曲赋,思考时事,悲患忧国的心曲,或许,也折射出他晚年选读86篇文史古籍内心世界的总体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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