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7 八十歲等來《巴黎評論》採訪的詩人,想好了永不退休

文學報 · 此刻夜讀

睡前夜讀,一篇美文,帶你進入閱讀的記憶世界。

在歐美詩歌界,傑克·吉爾伯特被認為是一位“非傳統的、嚴肅的、具有獨創性的詩人“,“罕見地將智力、技藝、明晰和情感融為一體”。

吉爾伯特是這幾年才進入中國詩人、詩歌愛好者視野的。對於這位和垮掉一代詩人幾乎同齡、然而從未與後者一般鼎鼎大名的隱逸詩人,中文譯者柳向陽認為不能用通常的眼光看待。“他從小受苦,但成年後對世事漫不經心;他憑處女詩集一舉成名,但他避名聲如瘟疫,一離詩壇就是十年二十年;他一生中有過許多親密的女人,但大多時間是孤獨一人生活;他在匹茲堡出生長大,但長期在希臘等地漫遊,在舊金山等地隱居。更有甚者,剛過完八十歲生日他就宣佈:‘我還不想過平靜的生活。’”

八十歲那年,吉爾伯特接受《巴黎評論》雜誌採訪,坦言他希望自己的詩能讓人認識到多種可能的生活。讀者可以從如下節選片段,一窺其特立獨行的強烈個性和與眾不同的詩歌才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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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傑克·吉爾伯特

採訪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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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吉爾伯特一九二五年生於匹茲堡,高中輟學後開始工作,幫別人家薰除害蟲,當上門推銷員,後來,由於校方一次筆誤,他被錄取到匹茲堡大學,在那兒遇到了詩人傑拉德·斯特恩,他的同齡人。吉爾伯特開始寫詩,他說:因為斯特恩寫詩。離開大學後他到巴黎旅行,有一段時間為《先驅論壇報》工作,後來在意大利待了幾年;他在那兒遇到了吉安娜·喬爾美蒂(Gianna Gelmetti),他生命中的第一場偉大愛情。但對方家人發現吉爾伯特不可能為她提供多少金錢或家庭保障,就勸他結束這段關係,於是吉爾伯特返回美國——先到舊金山,然後到紐約——他的詩人生涯在那裡開始。

一九六二年,吉爾伯特的第一本詩集《危險風景》獲耶魯青年詩人獎而出版,與羅伯特·弗羅斯特和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詩集並列獲得普利策獎提名。《紐約時報》稱吉爾伯特“才華不可忽視”,西奧多·羅特克和斯坦利·庫尼茲(Stanley Kunitz)讚揚他的坦率和控制力,史蒂芬·斯彭德誇獎他的作品“機智、嚴肅,富於技巧”。他的照片甚至上了美國的《魅力》雜誌和《時尚》雜誌,在文學圈內廣受歡迎。但此後二十年,吉爾伯特一直沒有發表作品,雖然他仍在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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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吉爾伯特全集》柳向陽/譯,河南大學出版社

一九六六年,吉爾伯特與他的伴侶、詩人琳達·格雷格(Linda Gregg)一起遠走希臘,住在帕羅斯島和聖托里尼島,還曾到丹麥和英格蘭短期居住。“傑克想知道的一切,就是他是清醒的——那些開花的樹是杏樹——沿著小路去吃早飯”,一直與吉爾伯特關係密切的格雷格說,“他從來不關心他是否窮,是否不得不睡在公園凳子上。”

五年的海外生活之後,這對伴侶回到舊金山,分了手。吉爾伯特很快遇到了比他小二十一歲的雕刻家野上美智子(Michiko Nogami),並和她結婚。他們住在日本,吉爾伯特在立教大學教書,直到一九七五年被美國國務部任命為美國文學主講,與美智子一起開始了一趟十五國旅行。一九八二年,在他的朋友、編輯戈登·利什(Gordon Lish)的堅持下,吉爾伯特出版了第二本詩集,《獨石》。同年,美智子因病去逝,時年三十六歲。吉爾伯特出版了獻給她的一本紀念冊《美智子我愛》,然後,再次沉寂——這一次是十年,其間斷斷續續住在北漢普頓、舊金山和佛羅里達。

吉爾伯特的第三本詩集《大火:詩1982-1992》於一九九四年出版,其中的說話人經常懇求再給他一次機會:“讓我最後一次/陷入愛情,我乞求他們。/教導我必然的死亡,恐嚇我/進入當下。幫助我發現/這些日子的重量。”(《我想象眾神》)《大火》備受好評,為吉爾伯特贏得了雷曼文學獎。此後再沒有詩作發表,直到去年《紐約客》在七個月內發表了他的八首詩作,作為第四本詩集《拒絕天堂》(2005)的前奏。“傑克像條泥鰍一樣跳起來了”,《紐約客》詩歌編輯艾麗絲·奎因(Alice Quinn)如是說,“他掌控著世人什麼時候、以什麼方式看到他的詩作。”在這本新詩集中,吉爾伯特表達了對短暫生命本性的深深滿足:“我們抬頭看星星,而它們/並不在那兒。我們看到的回憶/是它們曾經的樣子,很久以前。而那樣也已經綽綽有餘。”(《被遺忘的巴黎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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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吉爾伯特在北漢普頓過著一種樸素、孤獨的生活,他在一個朋友亨利·萊曼(Henry Lyman)家租了一個房間。是一座雪松瓦的房子,俯瞰一條蜿蜒的河和一片寬闊的草地——吉爾伯特說,這是一個田園詩般的地方,他感到非常舒適。

這個訪談分兩次進行:今年一月和七月。八十歲的吉爾伯特顯得虛弱——白髮在風中吹動——但他的眼睛卻亮得讓人驚訝。兩次訪談中,我們吃了同樣的午餐,那是他和萊曼幾乎每天吃的:意大利烤麵包和熏製的三文魚。吉爾伯特的嗓門高,他談到自己時有些遲疑。他倒是想知道我來自哪裡,我研究什麼,我想從生活中、從他那兒得到什麼。當話題回到他的作品時,他坦言他希望自己的詩能讓人認識到多種可能的生活。

——莎拉·費伊(Sarah Fay),二〇〇五年

《巴黎評論》:你怎麼開始寫一首詩?

吉爾伯特:不存在一種方式。有時我在街上走,發現它在那兒。有時是我正在思考的什麼事。有時是個幻象。

《巴黎評論》:你怎麼知道你完成了一首詩?

吉爾伯特:如果我寫得順手,到結束時能聽到咔啪一聲。我打算寫詩時,要等到我知道第一行和最後一行,以及這首詩是關於什麼的,什麼會它讓成功,到這時候我才會開始寫。我是個暴君,擅長此道。但作為一個寫作者,我生涯中最重要的一天,是琳達說:“你想過聽你的詩嗎?”我的詩從此改變了。我不放棄寫非創造性的詩,但你必須像騎馬那樣寫詩——你必須知道該怎麼對付它。你必須掌控馬,不然它整天就是吃——你永遠回不了穀倉。但如果你告訴馬如何做一匹馬,如果你對它用蠻力,馬很可能會摔斷一條腿。馬和騎手必須成為一體。

《巴黎評論》:這是你的風格不加裝飾的原因嗎?

吉爾伯特:噢,我喜歡在合適的時間裝飾,但我不想一首詩是用裝飾做的。如果你喜歡那種詩,給你更多力量,但我不感興趣。當我讀到對我重要的詩,讓我震驚的是心的在場——以其所有形式——在那裡是無窮盡的。要以一種重要的方式體驗我們自己,讓我筋疲力盡。讓這困惑的是為什麼人們為了聰明而放棄這樣。他們有些人很有獨創性,比我強,但他們中很多人並不擅長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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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爾伯特的詩

簡歷

復活節在山上。山羊吊起來燒烤

加上檸檬、胡椒和百里香。那個美國人劈開

最後的肉塊,從脊背上扯下

剩下的一撮。油塗上了胳膊肘,

他臉上抹髒了但心裡開了花。那些知足的

農民注視著他的熱情,滿是驚訝。

當白日開始變冷,他沿小路

而下。從節日的那種活力

下到他真實生活的沉寂裡——他通常

就著煤油燈在冷水裡洗,快樂

而孤單。未來,一寸接一寸,石頭挨石頭,

挨著綠麥子和以後的熟麥子。

挨著羅勒和鴿塔和晴空中

盤旋的白鴿子。他來世的諸多靈魂

群集四周,他的自己圍繞著他。

番茄挨著番茄,每日燉菜的魚罐頭。

他坐在外面葡萄園的牆上

當夜色從焦乾的土地上升起,大海

在遠方變暗。堅定的星星和他

在安靜中唱歌。精神的肉體和身體的

靈魂。那麼多的傷害歷歷在目。

(柳向陽譯)

《巴黎評論》:你曾經把這比喻為一個詩人在沒有懷孕的情況下分娩。

吉爾伯特:是的。很多詩人無詩可寫。出了第一本書之後,他們還寫什麼?他們不能總是寫他們的心碎了。他們開始寫關於童年的詩。然後再寫什麼?有些只是學院詩——他們學會了怎樣把詩寫得完美。我不認為任何人會因為口味和我不同而被批評。這些詩異常熟練。裡面有很多藝術。但我不明白“肉”在哪裡。我不知道該怎樣看待這種詩。它不會改變我的生活,那我幹嗎要讀它?我幹嗎寫它?

一些作家——尤其是詩人——到了二十七八歲的時候,他們已經用光了他們寫作中創新性的東西,與他們的心有關的東西。不是說偉大詩人,而是說對於很多詩人,這是實情。靈感開始減少。許多人已經學會了用修辭或技巧來彌補,或是回頭一遍遍地寫同樣的童年故事。這就是為什麼許多詩讓人覺得做作。

《巴黎評論》:你覺得這跟許多詩人來自作家班、然後去教書有關嗎?

吉爾伯特:如果我回答我會長篇大論,但我也告訴你——我認為詩歌是被金錢殺掉的。當我開始寫詩的時候,除了奧格登·納什(Ogden Nash),美國沒有一個詩人能以詩歌為生。他用輕韻詩做到了。

《巴黎評論》:為什麼?

吉爾伯特:因為人們對當時的詩歌不感興趣。詩歌是一種不自然的藝術,就像我母親有一天對我說的那樣。她一直看我的詩,說:傑克,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這是什麼意思?我告訴了她。她說:好吧,如果是這個意思,幹嗎要這麼繞著說呢?是真的。這麼煞費苦心,沒有必要。我真的想對某個人說些他們自己心裡會覺得有意義的事,如果我不這樣做,那我就是在浪費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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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絕天堂》,傑克·吉爾伯特/著,柳向陽/譯,重慶大學出版社

《巴黎評論》:你的詩遵守嚴格的形式嗎?

吉爾伯特:當然。我有一首詩,一首十九行詩。十九行詩有嚴格的形式,但不是我的版本。一首詩有時必須有不完美。但如果你只是因為知道有些東西有效果,就把它們寫在一首詩裡,那也沒用。如果一切都平衡,通常就沒有能量了。好的藝術幾乎總是打破規則——巧妙地打破,有時是完全打破。但是,當然了,如果是一鍋聰明的玉米粥,那也耗時間。

《巴黎評論》:你曾經寫道:“詩歌有點像牛,如果農民想繼續得到牛奶,就必須讓它們產犢泌乳。”

吉爾伯特:是的,每七年。

《巴黎評論》:你說“產犢泌乳”是什麼意思?

吉爾伯特:你必須在內心有所得。那兒沒東西,你不能無中生寫一首詩。除非你想有,否則那就沒東西。如果你不想讓那兒有東西,你就麻煩了。就停在那兒。

《巴黎評論》:不要,繼續說。

吉爾伯特:為什麼這麼多詩人難得滿足?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不貪圖他們內在的東西。心有能力體驗那麼多——而我們的時間不多。

《巴黎評論》:你很少在大學教書,只在你必須教的時候——只要你能旅行和寫作就夠了。你認為寫詩是可以教的嗎?

吉爾伯特:我可以教人們怎麼寫詩,但我不能教人們怎麼有詩,那就不僅僅是技巧了。你必須感受到它——體驗它,不管是模糊還是清晰。你常常不知道你有什麼。我曾經為一首詩幹了十二年,才找到它。

《巴黎評論》:你從教學中學到有價值的東西嗎?

吉爾伯特:沒有。

《巴黎評論》:你是個好老師嗎?

吉爾伯特:優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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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評論》:問個有些傻的問題,詩是什麼?

吉爾伯特:不好回答。是無聊——有時。是瘋狂。是不可能。是賜福。手藝,難度,正確、充分、新鮮地製作一首詩。如果沒別的,那麼接近於魔法,是美妙。

《巴黎評論》:除了你自己,你的詩的主題是什麼?

吉爾伯特:我愛的那些。存在。過我的生活而不被轉移到人們經常被轉移到的東西中。活著是如此非同尋常,我不知道為什麼人們把它侷限於財富、驕傲、安全——這些只是生活所賴的基礎。人們錯過了太多,因為他們想要錢、舒適和驕傲,一套房子,和支付房錢的工作。他們還得買輛車。你在車上看不到任何東西。它跑得太快了。人們休假。這是他們的回報——假期。為什麼不是生活?假期是二等的。人們就這麼剝奪自己的生活——直到為時已晚。雖然我明白你常常別無選擇。

《巴黎評論》:

是否有一個團體——由作家或其他人組成——讓你有歸宿感?

吉爾伯特:再沒有了。沒有。

《巴黎評論》:以前有過嗎?你有沒有感到某個地方是家?

吉爾伯特:也許六十年代的舊金山。我在那裡住了七年,像一個不吸毒的嬉皮士。很不錯。

《巴黎評論》:在五十年代後期,你參加了傑克·斯派瑟的“詩歌車間”——當時情況怎麼樣?

吉爾伯特:你必須明白傑克和我很不一樣。我們彼此很瞭解。我們一起在外面“浪”,那時在舊金山,大家都那麼“浪”。我們還經常下棋,他總是輸。有一天他坐著,一個人嘀嘀咕咕,最後說,你作弊!我問他:你說什麼?我作弊?下棋怎麼作弊呢?你不會那麼蠢讓我能拿掉你的棋子吧。他說,你作弊。你在想。你死認真。

《巴黎評論》:你說六十年代屬於舊金山很不錯。這也是一個熱氣騰騰的文學場。你有沒有覺得自己在別人的陰影下?

吉爾伯特:有些人是我尊敬的,但我們不是在戰鬥。今天,你必須做一些事情讓自己揚名。也許是因為現在詩歌中有太多錢了。我們過去常常打印我們的詩,然後四處晃,把它們釘起來。沒有人會為艾倫·金斯堡《嚎叫》付錢。不是那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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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吉爾伯特手稿

《巴黎評論》:你熟悉金斯堡。你們怎麼遇到的?

吉爾伯特:我們爭論過韻律問題。他試圖向北灘的一位年輕詩人解釋一個格律問題。我俯身告訴他說他錯了。他剛從紐約來,當然自以為什麼都懂。他被冒犯了。我們開始爭論。最後他承認我是對的,拿出一片火柴紙板,在上面寫了他的地址,遞給我,說:“來找我玩。”我挺喜歡他。

他剛到城裡的時候,想寫一些小的四重奏。寫得很整齊,但不是很好。我們彼此都很喜歡,但我一直笑他,善意地。有一天,他坐了一輛公交車過金門大橋,到索薩利托看我。街道變成了巷子,巷子變成了沙石路,沙石路變成了小徑,最後只有樹林。走啊走,最後到了我住的廢舊房子。我們聊天結束,他說他有東西想給我看。他從包裡拿出了兩頁紙。我讀了,然後又讀了一遍。我看著他,告訴他這個非常棒。這兩頁最終變成了《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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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斯堡和他的詩集《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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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評論》:聽起來,即使是在舊金山的時候,你也過著離其他人相當遠的生活。孤獨對你重要嗎?

吉爾伯特:我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我一直過著安靜的生活——要麼一個人,要麼和我愛的人在一起。

《巴黎評論》:你覺得是隱遁保持了你的寫作生涯嗎?

吉爾伯特:當然,一定程度上讓我控制了我的虛榮,幫我抓住了真正重要的東西。

《巴黎評論》:你在詩中透露了自己的許多事情。你的詩是直接取自你的生活嗎?

吉爾伯特:是。我為什麼要發明它們呢?

(原載《巴黎評論》第一百七十五期,二〇〇五年秋冬號。譯者:劉向陽。限於篇幅,本文有刪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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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評論·詩人訪談》

明迪 等/譯

99讀書人·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9年1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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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文創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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