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说过,金庸的小说,融汇了传统讲故事技法之大成。就是说,不扯20世纪乔伊斯、巴塞尔姆、卢尔福那些讲故事不走寻常路的大师们,金庸的传统讲故事技法,已经到极限了。
而且是个中西合璧的融合。
中国传统演义小说,许多全知视角;纵然有主角,并不贴着写;《三国演义》好看,但大家很少有极强的代入感,依然是在看他人演戏;而西方通俗小说,许多都是骑士游历,写出来虽是第三人称,却是第一视角,让大家看得见摸得着,有代入感。
金庸的小说有代入感,就在这点:他的小说代入了一个主角视角,而主角并不知道一切,由此而有悬念,由此才引人入胜;《碧血剑》那就是袁承志慢慢探索到温家的秘密、金蛇郎君的一切、满清的谋划,等于是借着袁承志视角带你看明朝最后几年;《射雕英雄传》等于是让你代入郭靖视角,目睹成吉思汗的创业,塞北江南,认识黄蓉,经历东邪西毒南帝北丐,最后华山论剑;《鹿鼎记》更是以韦小宝的视野,带你观赏康熙从平鳌拜到平三藩到平台湾。
这种第一视角的代入感说来容易,其实很难写:既需要精确细腻的动作描写,又需要适当的心理描述;后一点非常难,需要有极好的尺寸感才能把握住不出戏。四个字:沉得住气。
后面还要说到这个。
金庸用了大量西方技巧讲故事,尤其学大仲马最多。《碧血剑》里袁承志替焦公礼解围,是基督山伯爵为莫雷尔解围的翻版;《连城诀》狄云狱中得知真相,也是基督山;《射雕》里洪七公得以不被炸船而死,取法于《二十年后》。
但是像《射雕》里密室疗伤,全是希腊舞台剧手法;《雪山飞狐》全部故事发生在一天之内,借着大家的叙述完成前后二十年故事的描述,更是大仲马都难以操作的高难度技巧。
所以金庸的故事何以顺滑?因为他将各种文体讲故事的技巧融汇到极致了。
然后,是文笔。
王朔以前骂金庸,摘几段:
无一句不是现成的套话,三言两语就开打,用密集的动作性场面使你忽略文字,或者说文字通通作废,只起一个临摹画面的作用。说是白话文,其实等同于文言文。
从王朔骂金庸的话里,我们能得出啥结论?
其一,金庸描摹画面挺棒的,连王朔都无法否认。
其二,金庸用的是白话文。
描摹画面棒?这就对了。
纳博科夫在康奈尔讲课,说福楼拜好,好在哪里?描摹情境如神,简洁明快,一句废话都没有。
海明威后来在他的冰山理论里更强调,讲故事时少抒情,少废话,少点副词,少点心理描写,多用动词。
金庸从来没什么废话,专心讲故事,很少抒情,很少发议论,很少做道德说教,白描迅捷,所以故事跃然,略无窒碍。
这其实很要求沉得住气,作者不轻易跳到台前来。
从故事叙述到文笔,金庸都很沉得住气。
然后,金庸的文风,是故意向旧小说方向靠的:那是为了避免翻译腔。这是在汉语读者能接受的情况下,最为简洁通俗的写法。
金庸对这点是有充分认识的,《飞狐外传》后记里他说:
这部小说的文字风格,比较远离中国旧小说的传统,现在并没有改回来,但有两种情形是改了的:第一,对话中删除了含有现代气息的字眼和观念,人物的内心语言也是如此。第二,改写了太新文艺腔的、类似外国语文法的句子。
我们来看《飞狐外传》最后那段。
田归农转过头来,喝道:“小贼,快埋!咱们不等了!”
胡斐道:“好,不等了!”抓起刀柄,只觉眼前青光一闪,寒气逼人,手中已多了一柄青森森的长刀,刀光如水,在冷月下流转不定。田归农和众武士无不大惊。
胡斐乘众人心神未定,挥刀杀上。当啷当啷几声响处,三名武士兵刃削断,两人手臂断落。田归农横刀斫至,胡斐举刀一格,铮声清响,声如击磐,良久不绝。两人跃开三步,就月光下看手中刀时,都是丝毫无损。原来两口宝刀,正堪匹敌。
胡斐一见手中单刀不怕田归农的宝刀,登时如虎添翼,展开胡家刀法,霎时间又伤了三名武士。田归农的宝刀虽和他各不相下,但刀法却大大不如,他以擅使的长剑和胡斐相斗,尚且不及,何况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三四招一过,臂腿接连中刀,若非身旁武士相救退开,已然命丧胡斐刀下。此时身上没带伤的武士已寥寥无几,任何兵刃遇上胡斐手中宝刀,无不立断,尽变空手。胡斐也不赶尽杀绝,叫道:“我看各位也都是好汉子,何必枉自送了性命?”田归农见情势不对,拔足便逃。众武士搭起地下的伤毙同伴,大败而走。
这一段,几乎没有心理描写,全是干净漂亮的动作描写;动作密集,画面描摹精细,如在眼前。
仅有的特写镜头是:“刀光如水,在冷月下流转不定”。
仅有的旁白是:“原来两口宝刀,正堪匹敌”和“田归农的宝刀虽和他各不相下,但刀法却大大不如,他以擅使的长剑和胡斐相斗,尚且不及,何况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这是很精纯洗练的文笔了。
先前的篇幅,也有描写苗夫人南兰的复杂心理,却不是靠大堆内心戏,而是只用一句话,一个动作,就完美描写了一个人的心情。
这就是描摹场面的高手:不靠说明,而靠动作和场景动人心。
胡斐握住了刀柄,回头向苗夫人瞧去,只听得她幽幽说道:“要明白别人的心,那是多么难啊!”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缓步远去。田归农叫道:“阿兰,你在客店里等我。待我杀了这小贼,大伙儿喝酒庆功。”苗夫人不答,在荒野中越走越远。
想知道金庸不写白话文,开始抒情时如何吗?
依然是《飞狐外传》。
却原来,程灵素在临死之时,这件事也料到了。
她将七心海棠蜡烛换了一枝细身的,毒药份量较轻的,她不要石万嗔当场便死,要胡斐慢慢的去找他报仇。石万嗔眼睛瞎了,胡斐便永远不会再吃他的亏。
她临死时对胡斐说道,害死他父母的毒药,多半是石万嗔配制的。那或许是事实,或许只是猜测,但这足够叫他记着父母之仇,使他不致于一时冲动,自杀殉情。
她什么都料到了,只是,她有一件事没料到。胡斐还是没遵照她的约法三章,在她危急之际,仍是出手和敌人动武,终致身中剧毒。
又或许,这也是在她意料之中。她知道胡斐并没爱她,更没有像自己爱他一般深切的爱着自己,不如就是这样了结。
用情郎身上的毒血,毒死了自己,救了情郎的性命。很凄凉,很伤心,可是干净利落,一了百了,那正不愧为“毒手药王”的弟子,不愧为天下第一毒物“七心海棠”的主人。少女的心事本来是极难捉摸的,像程灵素那样的少女,更加永远没人能猜得透到底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这就是金庸自己所谓的,有文艺腔的,有外国小说风格的句子,是他相当慎用的部分。
他可以写这种句子,可以写得很动人,但他控制着,少写。
平时还是尽量洗练,用不带翻译腔的白话文,来描摹画面,来叙述。
至于读者们体会到什么,是读者们自己的事,金庸不负责做旁白灌输,他只是把故事讲得栩栩如生,如在眼前罢了。偶尔抒情一下,就足以动人心魂了——比如程灵素这段。
有十分力,使一分;不煽情不废话,只顾描写动作与场景。当然,要煽情时,就能煽到你哭起来,但那是偶尔为之了。
于是举重若轻,于是行云流水,于是场景自然动人。
这种精确而节制,才是金庸流畅的真正秘密。简称沉得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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