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3 〖九寨不哭〗在場主義代表作家周聞道筆下的汶川大地震

讓我們一起為災區人民祈福!

〖九寨不哭〗在場主義代表作家周聞道筆下的汶川大地震

大難臨頭,大寫一個人

01 守望的人

已經過去139個小時了嗎?

電視右上角的數字,閃爍,詭異,刺眼,似乎在不斷提醒,提醒我此刻的時辰。睡眼朦朧,不很清晰;或者說,我不忍心,時間這樣不解人意。自己也感到奇怪,什麼時候起,那一瞬,大難降臨的一瞬,已成為我們時間的紀元。我不知道,這樣的紀元,是要把時間鎖定,鎖定那個令人恐懼的72小時,讓它走得慢些,慢些,再慢些,讓更多的生命,在企盼中棲息;還是要讓痛苦快快離去,快快從我們的記憶裡走遠,淡化,消失。多少人這樣想,可是自己卻明白,那是自欺欺人。此刻的痛,已註定成為我們心中永遠的塊壘。

朦朧中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視,帶著一種幽幽的憂慮,期盼和迫切。這已成為這幾天的習慣,我擔心這種習慣會形成一種慣性,難以停止,從此改變我的生活方式。

對,是小時,139個小時,而不是天,不是月,不是年。經過快捷的默算,我再次確認了這點。在被災難折磨的日子裡,我們已習慣於用最短的單位,來給生命計程。小時,是我們能夠忍受的最大極限。然後,多少人,帶著焦慮,企盼,淚水,疲乏,從這裡出發,往下數,一分,一秒,希望在細分中,把不幸與痛苦化解得最小,把幸福期盼疊加得最大。

仍是攢動的人,來來往往,忙忙碌碌。在廢墟里營救的人,送水送食品的人,抬著擔架踉踉蹌蹌搶送傷員的人,噴灑消毒藥水的人,住在臨時救災棚等候安置的人,戴著口罩裹屍的人,前來志願服務的人……

此時,熒屏上出現了一位婦女。她約莫三十來歲,身著粉紅色上衣,站在廢墟旁守望,堅定的,痴痴的,憂憂的。寬大的口罩,遮不住她憔悴疲乏的倦容。記者問,在這裡等誰?她哽咽著回答,等兒子。你可以肯定兒子在這裡嗎?她堅定地點了下頭,沒有聲音。記者又把話筒遞近,她突然泣不成聲,說她兒子就在這幢樓裡讀書,她已在這裡守候了六天六夜。她相信兒子一定就埋在這堆廢墟里,甚至活著,昨天這裡還救出一位活人哩。

淚又一次湧出,為這位守望的母親。

〖九寨不哭〗在場主義代表作家周聞道筆下的汶川大地震

02 尋夫的人

雖然,這個故事在網上已廣為流傳,我還是禁不住再次講述。在愛情迷失的年代,它猶如一葉諾亞方舟,泅渡的不僅僅是一個被災難重創的家庭,而是一個時代的愛的精神。

從掛斷丈夫的電話,到果斷決定百里尋夫,相隔只有兩個小時。然而,對周興檸來說,卻是恍若隔世。對這個家庭,這對恩愛夫妻,命運的有常與無常,都在此刻決定。

起伏的山谷,交錯的河流,賦予了汶川豐富的水能資源,境內的雜谷腦河,可開發的水能就超過60萬千瓦。一時間,這裡成了開發商們垂青的熱點。周興檸的老公郭斌,正是華能太電駐映秀電站的技術員。技術員用不著天天去現場,平時,郭斌都在都江堰和成都工作。但事發那天,他和130多名同事,恰巧去映秀開會。恰巧,就是一個恰巧。

也許是冥冥之中有某種感應,也許是老天動了惻隱之心,念及這對恩愛夫妻的深愛,在災難降臨前的瞬間,給他們安排了一次最後的吻別。自從丈夫此次離開後,周興檸就心裡慌慌的,總有一些嘮念。那日午後,陽光粘粘的,不似平時清爽,空氣中有一種沉悶壓抑之氣。到了下午2:20時,離災難降臨僅有8分鐘的時候,她終於忍不住,撥通了丈夫的電話。其實沒有什麼重要的事,她只隨口提到第二天怎麼遊玩。正在午休,睡意闌珊的郭斌似乎不很耐煩,只說了句我要睡覺,再說罷,便沒有了談意。她知道丈夫有午休的習慣,要是在往日,她必定會嗔怪一番。今日,她卻佯裝生氣,把電話掛了。就這麼一個小別扭,小夫妻非常正常的調味品,卻會成了她一塊永遠的心痛。一談起這事,她就會不停地自責說,當時我要是叫他起床,他肯定會起來的,但是我沒有……

說罷,她淚如雨下。

在劇烈晃盪之後,周興檸似乎就有一種隱隱的預感。當快捷的短信確認震中就在汶川,就在映秀時,她的頭嗡地一響,如五雷轟頂。趕緊再撥電話,丈夫的電話,開會住地的電話,丈夫同事的電話,所有汶川映秀的呼籲,都無法接通,前後不到十分鐘。一種不祥之感襲上心頭,周興檸心急如焚。但是,她堅信,丈夫不會死的,不會死的,我要去救他。從那一刻起,她就不停地重複著這句話。她決定立即出發,趕往映秀,尋找丈夫,把他接回,一家人好好過安穩的日子。手忙腳亂,趕緊收拾,抓住東西就往車裡塞,被子、衣服、熱水瓶、多部手機,還有錢……帶上一個凌亂的家,丈夫在哪裡,她就要找到哪裡。

來到都江堰,垮塌的房屋,慌亂的人群,搶險的車輛,痛苦的哭泣和尋找,亂雲般的消息,以及不斷的餘震,令周興檸越來越感到事態的嚴重。但是,這一切,並沒有動搖她前進的決心,找夫的決心。她幾乎是逢人就問,汶川的情況怎樣,映秀的情況怎樣,華能太平的情況怎樣,口裡不斷自言自語,重複著那句話。車已不能再前進了,通往汶川的路已全部中斷,搶險車輛也無法通行。她心急如焚,粒米未進,或來回於成都和都江堰,或夜宿車上,等待時機。然後就是買東西,吃的,喝的,用品,藥品,凡是營救老公可能用的東西,她都買。買回來,又分給路邊的災民。然後又接著買。她說,我想我老公跟他們一樣,正需要這些東西。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她實在無法再等。到了14日,她約上另一位女子,決定徒步前行,冒險進山,百里尋夫。那女子的老公與郭斌是同事,也在參加同一個會議。在經過一段不遠的行車後,她們開始步行,顫顫巍巍,行進在進山的路上。

進山的路已嚴重損毀,橋樑垮塌,路面裂口,亂石橫陣。逃命的,搶險的,進山的,出山的,人群中一片雜亂,慌張,沮喪,驚魂未定。餘震一個接著一個,隨時都可能有新的災難降臨。然而,這一切,她都沒有去想,沒有去顧,只是不停地尋找。她臉色蒼白,聲音顫抖,口裡不停地嘮念那句話。凡是有從山裡出來的人,她就上前打聽,太電怎樣了,打聽丈夫的下落。只是,一個個木訥驚惶的表情,不是告訴她不清楚,就是給她說那裡的危險,從來沒有確切的消息。

終於,出來幾位身穿藍色制服的工人。多麼熟悉,多麼親切的服裝啊。周興檸知道,這是老公單位的工作服。她眼前一亮,趕緊上前打聽。那人冷僻地抬頭,僵硬地盯了她們一眼,沒有直接回答,或者說,是不願直接回答,而是嗡聲嗡氣地說,我不想說了,你們自己去看吧。她們已揣摩出了這話的含義。不想說了,絕不是好事。好在,那人並沒有把話說明。不明,也許就還有另一種可能。她們暗暗想著,自我安慰著。此刻,她們希望獲得準確的信息,又怕那樣的殘酷來臨。於是,她們懷揣那一分希望,越來越脆弱的希望,加快了步子,繼續往前走。

然而,那一分脆弱,也很快被折斷。緊隨而來的太電職工,為她們描述了那裡的災情。狹長的雜谷腦河,飛流直下,從崇山峻嶺中流過,太電就修建峽谷之間。本來,峽谷兩山是分開的,像兩扇開啟的大門。然而,巨震之下,兩山傾覆,合在了一起。太電映秀電站,還有在這裡上班的,開會的,參觀的人,都在頃刻間消失,成了兩山包進去的餡心。雖早有心理準備,她們還是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那人話音未落,她們便頹然癱軟下去,坐在路上,雙雙失聲痛哭起來。其聲悽楚,其狀慘烈,可驚天地,可泣鬼神。見狀,就連連日來浸泡在悲傷中的路人,也無不唏噓嘆息。他們勸她們堅強,可是,有的相勸者也禁不住兩眼溼潤。

眼淚流乾,她們相依相扶,拖著孱弱的身子,重新站起,毫不猶豫地又往前走。她們說,只要還有一線希望,就要繼續尋找:生不見人,死也要見屍。

腳步更加焦急。滿目蒼夷的進山路上,艱難地行走著兩位跌跌撞撞,痴情驚天的尋夫女子。

〖九寨不哭〗在場主義代表作家周聞道筆下的汶川大地震

03 背妻的人

乍一看,與一般的搭乘似乎並沒有多少區別。一個男人,搭著一個女人,坐在摩托上,正要啟程。在車子即將起動的剎那,男人還是不放心,怕車子啟動的一瞬,摔著女人,又轉過頭去,叮囑一句,老婆小心呵,咱們出發了。

多麼溫馨感人的畫面啊!

其實,這樣的畫面,我們在現實中經常遇見。有一次,晚飯後,我去濱河路散步,就看見一對小夫妻,騎著摩托車兜風,其狀與眼前的畫面多麼相似。小夥子騎著車子,專心致志地開,開得很慢,似乎生怕稍有不當,震著,或摔著妻子。妻子卻格外調皮。她先是緊緊抱住男人的腰,把臉斜貼在男人背上,愉快地唱著《兩隻蝴蝶》。可是,她仍嫌這樣不過癮,過了一會兒,乾脆放開手,誇張地張開,輕輕牽著男人的耳朵,做出一個滑稽的空中造型。男人連連說小心小心,女人卻咯咯咯地笑,笑自己的傑作和發明。多麼幸福的一對啊,我開著車,跟在後面,不忍心打擾。生活就是這樣具體而真實。有時,家庭的幸福,愛情的甜蜜,生活的美好,其實用不著過多的註釋。也許,一個深情的回眸,一個美麗的場面,一句脫口而出的話語,已勝卻言辭無限。比如眼前,比如這位背妻的男人。

然而,這不是浪漫,不是甜蜜,不是幸福,而是一場震撼人心的葬禮!怎能不叫人肝腸寸斷,為一種偉大的愛禮讚,然後哭泣。此刻,我們怎麼不淚流滿面。再多的淚水,都不是多餘。真誠的淚,是一種崇高和聖潔。不難想象,這男人和女人平時的幸福日子。然而,大難降臨,幸福又是破碎得那麼容易。頃刻之間,恩愛夫妻已是陰陽兩界。

時空在這一刻凝固:2008年5月12日,這個黑色的日子。

遠處的天很矮,或者說根本沒有天,只是樹縫間有一些灰暗的破碎。好像是一個場鎮,或者院壩。房屋雖在,一地的瓦礫,仍然記載著那場剛剛發生的劫難。畫面上的男人強壯而結實。他蓄著小平頭,淚水早已流乾,顯得表情平靜,臉上找不到悲傷的痕跡。很容易令人想到,他身上的藍布T恤和牛仔褲,也許還殘留著妻子的體溫。此刻,他的妻子就靠在他的背上,緊緊貼著,身穿鮮豔的紅衣藍褲,好像要回孃家去。真不願看見圖片下的文字,它讓一幅幸福美好的畫面,把安靜的人心頓然撕裂。

那文字說,這位在地震中痛失妻子的男子,在震後的混亂中,堅持認為,妻子不應該遺棄在亂石中。他強忍極大的悲痛,也要努力給妻子最後的尊嚴。於是,他用繩子將妻子的屍體與自己綁在一起,背在背上,用摩托車載著,送她去太平間。

〖九寨不哭〗在場主義代表作家周聞道筆下的汶川大地震

04 乞討的人

已經是大震後的第三天,各地的愛心捐贈活動,自發地拉開了帷幕。血濃於水,不再是一個普通的詞語,而是一種文化,一種精神,一種植根於人,讓一個民族生生不息的精神。正是這種精神,才使我們的靈魂,能夠向這位老人的驚人壯舉靠近。

這不是一位普通的老人,是一位乞丐。

也許,以金錢為尺度,乞丐是這世界上最貧窮的人。因了貧窮,往往便沒了地位,沒了做人的尊嚴,沒有投來的正眼。即便是他們的頭兒,那些被稱為“黃杆子”、“藍杆子”、“當家”、“落子頭”,或曰“團頭”、“掌門”、“花子頭”的人,也許物質財富遠遠超過我們許多人,也很難得到社會的認可與尊重。清彭崓孫的《帝京十二詠》中,有一首《丐詩》中,這樣描述丐幫的生活:

賢達且乞食,況級飢寒天。

淮陰非漂母,餒殆城南隅。

所嗟京北瞎,猖獗容此徒。

其魁擁鉅萬,抱妾衣璣珠。

這裡只摘錄了詩的上半闕,對丐幫的褒貶,已是不言自明。我對乞丐懷有複雜的感情。既不是恨,也不是愛;既不是簡單的厭惡,也不是簡單的同情。這一切,都緣於我的一次被騙。

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一個暑期的週末,我進城逛街,準備到書店買些書,再採購點生活用品。剛走到一家超市門口,一位乞討的小女孩便攔在我面前,一個勁地叫叔叔叔叔,生怕我像許多人一樣,一連幾個去去去,然後拂袖而去。見是小女孩,應該還是小學生,心想,快開學了,也許是沒有學費吧。想起自己兒時讀書時遭受的艱難困苦,一下動了惻隱之心。果然,待我停下來後,小女孩的述說,與我想象的完全一致。我暗自欣慰,自己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再傷一位求學小女孩稚嫩的心。我問小女孩需要多少學費,她說三百,我二話沒說,慷慨解囊。小女孩喜出望外,又是一連串乖巧的叔叔叔叔,然後高興地離去。

我像完成了一項神聖的善舉,帶上一種暗暗的欣慰,喜悅,滿足,進了超市。誰知,當我採購完東西,出得門來,轉過一個拐,猛然發現,一個四十多歲,社會氣息十足的男子,正召集幾個小乞丐抽頭分利。我一下氣懵了,很想衝上去揍那男子一頓,被妻子拉住了。從此以後,我對這樣的乞討,總是心存一種內心的拒絕,甚至反感,厭惡。每當上街,遭遇這樣的情景,我不是選擇去去去,就是以逃避的心態,匆匆摸出幾塊零錢打發。唯有一次例外,我給了一位老乞丐五十元,地點是北京王府井過街人行隧道里。不是憐憫,也不是對乞丐的認識有所改變,而是一時性情。頭晚寫作,翻了一下佛經,我的施捨其實是為了我自己。

然而,我的陳見在這一刻改變,從靈魂裡改變。至少,從此,並不是所有乞丐,在我心裡都是貶的。從此,我對乞丐的認識發生改變。我堅定地認為,並不是一切乞討,都是因為貧窮;也並不是擁有金錢,就是真正的富有。人性與愛,是生命對價值判斷的最高尺度。

感人的一幕,發生在江寧區東新南路的一個募捐點。15日正午,募捐活動正在有序進行。許多路人,相識的和不相識的,衣著時尚的和簡樸的,年長的和年幼的,都紛紛慷慨解囊,獻出自己的一份愛心。無需言說,這一刻,世界被真誠感動。這時,一位頭髮花白的老人,神情不定,步履蹣跚地來到捐贈點。他衣衫襤褸,補丁蓋身,頭髮很長,很髒,腳上穿一雙破爛的涼鞋,手中還拿著一個乞討的碗。就像平常一樣,他的卑微,並沒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老人來到宣傳牌前,生怕別人誤解,伸出的手,不敢稍微高一點,不敢指向外面,而是低低的,伸入自己兜裡。然後,他哆哆嗦嗦,摸了半天,從兜裡摸出一張五元鈔票,塞了進去。

然後,老人又繼續哆哆嗦嗦,在全身摸索,又摸出一大把上的零錢,攥在手裡,猶豫片刻,又離開了。有人懷疑,老人在猶豫,這些錢全部捐出去了,也許就沒有下頓的飯食。也是理解,一個乞丐,能做到這點已經不錯,已經勝過我們的多少有頭有面的人。過了一會兒,老人再次來到捐贈點,再次走進人們在視線。他手裡拿著一張百元現鈔,從容地放進募捐箱。然後,似乎輕輕舒了一口氣。此刻,再麻木的心,也不能再視而不見。工作人員趕快攔住老人,問問情況。老人外地口音,問和聽,都很吃力,問了半天,大家才終於明白過來。原來,老人嫌乞討的錢太零碎,剛才離開,是到附近的銀行兌換,老人怕他的太小太亂,給政府添了麻煩。

震驚,豈止是在場的人。工作人員已經哽咽了,趕緊拉住老人,感謝,感激,都是多餘,他們只希望記住老人的名字。又是問了半天,才似懂非懂地聽出點眉目。工作人員幫助老人在“捐款人”欄寫下“徐超”兩字,很工整,很莊嚴。回過頭來,正要再問點什麼,發現老人已經離去。看著老人的背影,有人似乎才想起,原來,老人經常就在這一帶行乞,以維持生計。老人平時好像很累,身體很差,很少乞到,吃到什麼好東西。

〖九寨不哭〗在場主義代表作家周聞道筆下的汶川大地震

05 逃難的人

沒想到,頃刻之間,我也成了一名逃難的人。不是在汶川,北川,青川,不是在那些殘垣斷壁,哀鴻遍及的重災區,而是在眉山,在昨夜和當下,一種驚惶而綿長的正在進行式。

驚惶從昨夜開始。倉倉促促,手忙腳亂,夾著被褥、枕頭、電腦、礦泉水和衣物,下樓,開車,逃也似地出了小區,匯入一種慌亂的茫然。想找一塊開闊之地,然而,我顯然還是來遲了。滿街已是車水馬龍,人來人往。車大都打著應急燈;人也是與我一般行頭,只是表情各異。許多人似乎比我更嚴肅,更緊張,一臉冷峻,恍惚,茫然,去向不明的神情。本來想出門後,就在小區外的東坡湖濱停下,別無苛求,只需目測一下四周,稍微開闊一點,離高樓大廈遠一點,然後安營紮寨,作為自己的露宿之地。不是沒有慾望,沒有企求,而是現實斬斷了我們一切慾望的念頭。想起了前幾天的一個電視畫面。在5?12大震後的瞬間,北川和汶川的城郊,踉踉蹌蹌,將雛攜老,奔擁著潮水般逃難的人。他們兩手空空,什麼都沒有帶,什麼都沒來得及帶,除了逃命,房屋,傢俱,電器,衣物,存款,一切的一切,都成了純粹的身外之物,不分身份與地位。而此刻,這高,頃刻之間,已成為我們一種疊加的恐懼;我們那麼迫切地想到逃離,想到規避,越徹底越好,那麼堅決,沒有絲毫猶豫。

問題的可悲在於,並不是我們想逃離的時候,就可以順利逃離。就像當初,並不是我們想進城,就能順利進城一樣,命運與意志,往往逆向而行。東坡湖濱,十里長廊,綠茵扶道,往日的開闊怡然之地。然而此刻,從南段,中段,到北段,路邊早已泊滿了車,草坪上早已擠滿了人。從車牌看,除了本地,似乎還有不少從成都遠道而來的。弟弟打來電話說,此刻,成都正是幾百萬人倉皇出城,逃離,避難,留下一座空城。心裡很痛,療方難覓。這情景,很容易令人聯想到阿富汗,伊拉克,巴勒斯坦,或者北非某地,一場戰亂,或者天災降臨之後,恐怖處處,險象環生,一隊隊逃避災難的難民,越過邊界,茫然地尋找生命的棲息之地。

此刻,我也成了一名逃難之人?

當想到這些的時候,連自己也感到震驚。茫然?無奈?恐懼?似乎都有,又似乎都無,我捉不住一個確定的影子。現實卻毋庸置疑。不是虛無,不是夢幻,也不是臆想。幾分鐘前,我還坐在電腦前,閱讀汶川地震。一個個鮮活的,有血有性的,有情有感的人,以靈魂和淚,為他們壯行,療傷,或致敬。接著是單位的幾位部下,還有一些文友,兵令,宛藍,元武,白兔,紛紛發來短信,提醒近兩天有地震。感動,是內心生長的真誠。一一謝過,繼續坐著,繼續閱讀,繼續流淚,繼續思考關於生命,人性與人。似乎已經麻木。此刻,麻木是鎮靜的最好人證。

無可否認,一週來數千次的餘震,是精神的麻醉劑。突然,一條短信,卻令我再也難以坐得安穩。短信是市政府應急辦發來的,作為應急辦成員,我非常清楚,從這裡發出的每一條指令,所具有的權威性。何況,政府是引用國家地震局的權威預測。在“養一群專家,不如養一群癩蛤蟆”的國罵聲中,這些專家還敢如此疏忽,還會把動物的異常,詮釋為生態的頌歌嗎?我不能不信!緊接著,是省、市電視臺的預警滾播。汶川,北川,青川,還有什邡,都江堰,崇州,一幕幕恐怖驚心的畫面,頓然在眼前激活。一座脆弱,驚魂未定的城市,還有我和我的朋友們,一下被推入了恐懼的漩渦,被迫,卻不得不接受。

倉促收拾,倉促出門,被一種隱隱的恐懼牽引。兜了幾個圈子,從小區內,到小區外,從東坡廣場,到東坡湖濱,逃離,成了這個城市最刺骨的興奮劑。當我帶著一身的疲憊,在政府市政中心廣場落腳時,已是5月20日的凌晨。有了些微的釋然,逃離險境的釋然,停火,開門,下車,透了透氣,情緒有些舒緩。一位先到的小孩,正拾起地上的一片紙屑,跑了很遠,扔進高樓旁的垃圾箱裡;一位熟人匆匆走進高樓裡,說是要去小解。有了一絲欣慰。突然感到,文明還沒有逃離。該睡覺了,沒忘記將車窗留一條縫隙,不僅是引進新鮮空氣,還是一種安全常識。沒想到,這一留,卻留下了一夜的無奈與折騰。

能夠逃離,便是幸福的。何況,這樣的逃離,怎能與5·12,怎能與汶川,北川,青川相比。不僅是災難,不僅是恐懼和悲傷,還包括一切強加,一切原本不屬於你的所得。面對天空朦朧的月,我開始意識到,能讓我逃難,上帝是愛我的。

怕什麼,回家去!

〖九寨不哭〗在場主義代表作家周聞道筆下的汶川大地震

06 護子的人

我終於看見了超越,人對動物的超越,對一切存在意義的超越。雖然,我們也是高級動物。“虎不食子”算得了什麼,怎可比擬我們這位年輕的母親。一個涅槃式的俯躬,或一次宗教式的哺乳,便勝卻世間性靈無數。何況,這不是在書本或傳說裡,沒有歷史的風塵需要拂去,也沒有遙遠的空間,需要我們刻意去縮短距離。就在此刻,就在我的身邊,在這些死去的母親身上。

想起我們的在場主義,突然發現再深刻的理論,都是灰色的;生命的本色,其實在生活裡。這才是最真實生動的在場。在這場大難中,捨身護子的母親很多,我不知道她們的名字,只能籠統地稱之為母親,或以生命護子的人。凝聚悲情的瞬間,不忍再去觸摸。淚水已透支很多,我懷疑,我的淚腺正趨於乾枯。然而此刻,當我試圖以回憶的方式,記錄下這些本真的人性歷史時,兩眼還是有些模糊。一種粘粘的溼澀,擾亂著我的視線。索性閉上雙眼,靜靜地坐在窗邊,把目光投出狹隘的房間。然後,凝視著天空發呆,用心與靈魂,去感受這破碎的世界……

大難來得是如此突然。一切都沒有準備,沒有思考,也不容“兩害相間取其輕”式的庸俗選擇。瞬間的判斷與反應,那個被稱之為條件反射的東西,往往從靈魂開始,到生命結束。這個過程也許很長,也許也很短,但此刻,和時間與意義無關。

其實,在被救援中,她應算幸運的。相對於這次震災的許多地方,比如汶川,映秀,銀廠溝,歡樂谷,救援隊員來得已是很早,很及時。就在5月13日的中午,離地震發生不到一個對時。她的被掩埋,也不是很深,就在表面,透過廢墟的縫隙就可看見。她剛剛跨入地獄之門,帶著許多留戀。但這也足矣,已遠遠超過了生命的承受極限。有時,生命之光的熄滅,並不需要排山倒海,不需要狂風驟雨,只需要一次坍塌,甚至一塊飛石。何況是一幢樓,數以百噸、千噸重的鋼筋水泥,化作破碎的利刃,突然壓將下來,傾覆於一個柔弱的肉體。

“孩子,我的孩子……”

大難臨頭,一聲嚎叫,賦予了母愛的全部意義。救援隊員發現她的時候,她早已經停止了呼吸,只留下一個穹宇般的姿勢。發現,不是因為她的呼救,她的全部聲息,已在那一聲嚎叫中,釋放給了孩子;也不是叩擊,她的雙手牢牢地撐住地,無法離開,更難以抬起。而是在搜尋中看見。透過這個雕塑般永恆的姿勢,我們不難追溯,大難降臨時,這位母親震撼人心的壯舉。

樓房坍塌的一瞬,她用身子護住孩子。然後,她匍匐著,讓跪著的雙膝,彎曲的身子,與撐地的雙手連接,構成一彎拱橋,一個生命的穹宇。然後,艱難地騰出一隻手,拖過身邊的一條小被子,輕輕掖開,把穹宇下的孩子放進去,又輕輕蓋好。孩子太小,僅三、四月,不知道發生的事,以清純的目光仰望著母親,以為仍躺在媽媽的懷抱裡。直到救援隊員把他抱出,仍是那個躺著的姿勢。揹負著一幢樓房的廢墟,她已明顯感到,自己柔弱的身子,已難以支持。雖然,她架起的拱橋和支撐的穹宇,已在那一刻定格,走向化石之旅,她仍然不放心。她怕穹宇突然被壓垮,亂石和鋼筋壓住孩子。她更希望自己最後的堅持,能夠換來一線生機,把它留給孩子。於是,她拼盡最後的一點力氣,再次抽出一隻手,從包裡掏出手機。艱難地按鍵,輸入,屏幕上艱難地跳出一行文字:“親愛的寶貝,如果你能活著,一定要記住我愛你。”當做完這一切的時候,她有一些釋然,迴歸於平靜,迴歸那個穹宇的姿勢。然後,深情地看著被褥裡的孩子,咬緊牙關,強忍堅持,堅持,直至把全部的生命耗盡。

透過廢墟的間隙,救援隊員發現了她。發現她跪地的雙膝,發現她彎曲的身子,還有她撐地的雙手,以及那個頂天立地的穹宇。生命的瞬間造型,是鮮活而悲壯的,永遠不會隨死亡而去,死亡只屬於肉體。為了把第一時間,留給活著的人,救援隊員暫時把她擱置,準備前往下一片廢墟。走了幾步,隊長似乎忽然意識到什麼,又趕緊折回身子,跑回剛才的位置。順著廢墟的縫隙,艱難地把手伸進去,摸索,尋找,感覺。終於,他觸摸到那床小被褥,和被褥裡的孩子。有個孩子還活著!他心裡悠地湧起一種激動,趕緊組織救援,用一種責任,使命,和一雙赤手。經過一番艱辛的折騰,終於把孩子救出來了。孩子仍躺在小被褥裡,幸福而安祥,沒有傷痕,也沒有哭鬧。手機是醫生在做檢查時發現的,它塞在被褥裡。屏幕上那行寫好的字,顯然是這位母親還沒來得及發出的信息。不忍心念,每一個字符,都承載著揪心的殘忍。作為醫生,他們見了太多的生離死別。可是,這一刻,淚水還是無法拒絕。那淚,從堅硬的眼眶湧出,順著佈滿灰塵的面頰,滑落下去,跌落進腳下的廢墟里。

就是這樣。我的參照系,從一句古語為出發,到這位母親停留,詮釋的大義,都是一種母子關係。 “虎不食子”,這句古語,曾讓我們多少人感動於虎性的善意。面對這場災難,這些母親,卻有一種價值意義正在消解。我是從善與美的尺度去評判的。虎是殘忍的,不食,只能說明,虎的殘忍還留有空間。如果要說善,也只不過是一種惡的最大極限。這與好的本質,根本就是相悖的。正是在這裡,我發現了人性的崇高珍貴,大善大美。在這裡,人性已不是傷害的收斂,而是被傷害的保護,大難降臨時,義無反顧的捨身。這不能不讓一切動物世界黯然失色。

窗外傳來幾聲鳥兒的絮語,才感到災難已經過去,人們正在重建家園。可是,當再次觸摸這個故事的時候,我還是有些耿耿於懷。我不滿於物種學的分類方式,感到一種不可思義。怎麼把我們人類,與虎,豹,狼,狽歸在一起呢;難道低級與高級,就能劃分出這裡的距離?我無以面對那位捨身護子的母親。

〖九寨不哭〗在場主義代表作家周聞道筆下的汶川大地震

(校對:曉來輕酌)

〖九寨不哭〗在場主義代表作家周聞道筆下的汶川大地震

〖九寨不哭〗在場主義代表作家周聞道筆下的汶川大地震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