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轉折時期，新舊雜陳，沒有一定之規，那個最重要的人物什麼時候出現，什麼時候消失，不僅關涉這些人的名望和歷史評價，而且關涉是給廣土眾民帶來的是福祉還是禍亂。
冰川思想庫研究員 | 任大剛
梅爾·吉普森的電影《啟示》有個意味深長的結尾。
瑪雅帝國末期，即將被用於活祭的主人公加古亞爾·鮑逃脫殺頭厄運，在叢林裡一路躲逃追殺。最終被兩個士兵追到海邊時，他們看到遠處龐大的西班牙艦隊正在緩緩靠岸，兩個士兵傻呵呵向艦隊走去，而加古亞爾·鮑則返回森林，去尋找妻兒。
一路追殺，一路奔逃。追的以為可以捕住逃犯，逃的以為可以逃出生天。但雙方做夢都沒想到，強悍的西班牙艦隊如天神降臨，牢固的瑪雅帝國被徹底粉碎，個體之間沒命的追和逃，更是不值一提的掙扎，他們通通化為宇宙塵埃，不留一絲痕跡。
試圖撼天動地，但終逃不過遠在天邊虛無縹緲的“命”和“運”。
如果說這是藝術作品，有凸顯戲劇衝突的嫌疑，那麼最近看到北京市公安局法醫檢驗鑑定中心等官方機構在《清史研究》上發佈的關於光緒死因的詳細報告，得出“光緒死於砒霜中毒”，則親身體會到真實歷史中命和運的震撼。
實際上，這份報告發表於10年前的2008年，當時就引起一些轟動。畢竟，大清朝兩個最重要的國家領導人在和平環境裡先後（病）死了，時間竟然不超過24小時，這在世界史上絕無僅有，百餘年來，到底是病死還是毒死，各種說法爭得面紅耳赤，直到這份報告出臺的前兩年，仍有人撰寫論文，論證光緒是正常病死。
▲光緒皇帝——愛新覺羅·載湉（圖/網絡）
固然，古往今來，百姓也好學者也罷，宮廷內鬥都是最具吸引力的話題，而況是疑點重重的最高領導人連續死亡，如果沒有那份嚴謹的科研報告，這個話題一定會一直爭論下去，編出無數劇本。而即便毒死已成定論，照樣引發更多的問題：光緒是被誰毒死的？為什麼要毒死他？這就無法取得確鑿答案而只能靠邏輯推演了，就此罷休了。
但是站在今天的角度，實際上還是可以繼續感慨的。
如果光緒再活30年
第一就是，倘若光緒不死，慈禧之後的國事是不是一定不可收拾，“我大清”是不是必須以滅亡告終然後進入長期混戰？這個問題的另一個設問方式是，在這個當口上，“國運”為什麼這麼差？
按道理說，慈禧過的那種長期緊張而勾心鬥角的宮廷生活，多半會引起心腦血管疾病，加上醫療條件不佳，70多歲掛了，也說得過去。
但光緒不一樣，雖然歷史上皇帝的平均壽命都很短，但那是不少夭折的兒童皇帝拉低了平均值，如果沒有意外，皇帝的壽命是可以比一般鄉野匹夫略長一些的。
本該“年輕力壯”的光緒，在重要歷史關頭，就這麼死了。這不僅是他個人運氣差，同時也是國家運氣差。
▲山東省威海市，中國甲午戰爭博物館內展示的日軍登錄威海劉公島北洋海軍基地的3D畫面（圖/圖蟲創意）
先說為什麼是重要歷史關頭？
歷經中日甲午之戰衝擊士人觀念，八國聯軍對帝都的殘酷“洗禮”，“我大清”終於認識到制度性變法圖強的重要，重新啟動沒有戊戌人士參與的戊戌變法。儘管在後人看來，這些變法的底線，首先還是要保皇族利益，變法並不徹底，但歷史經驗表明，在不必發動革命的前提下，隨著局勢變化，這些利益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一切變法，均會涉及根本利益的重新調整和博弈，在此關口，各個利益集團應該有一個相對明確的預期，以及一個相對強勢的國家領導人。
光緒作為一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按道理講，基本滿足這些條件。按照正常壽命，他再幹個二三十年不成問題。因為不必發生權力轉移，可以保證政局穩固，從而不必因打破利益格局而引發動盪，所有人一無所得；而皇權制度本身，也賦予他足夠的權威，可以善加利用，從而推動變法。
但他突然間死了，導致變法出現巨大的不確定性。更要命的是，慈禧在臨死之際，居然讓一個三歲小屁孩兒繼任皇帝之位，導致人心渙散。大權雖然在她信任的攝政王載灃手裡，但畢竟隔了一層。如此一來，變法圖強基本告吹，甚至這個決定，直接導致了清王朝的滅亡。王綱解紐，陷入長期戰亂。
▲清朝末代皇帝——愛新覺羅·溥儀（圖/圖蟲創意）
倘若光緒不死，能夠再活個二三十年，中國到底是個什麼格局，想象空間是非常大的，至少戊戌變法的那些個條目，是可以提上議事日程的。這大概就是國運。國運就是這麼差。
但如果深究歷史的細節，光緒又不得不死。
首先，光緒能夠做皇帝，得益於慈禧的“提拔”，在古今第一強勢女人面前，她的存在註定了光緒的悲慘命運。
其次，慈禧的長期執政，實際上已經形成聲勢浩大的“後黨”，帝后之間水火不容的矛盾，決定了帝黨集團和後黨集團之間的矛盾不可調和。如果光緒在慈禧死了之後真正執政，會對後黨心慈手軟嗎？而即便皇帝本人寬宏大量，帝黨人士對後黨也不會輕饒。後黨很清楚這一點，所以先下手為強，在慈禧在世時，剪除帝黨乃至滅了光緒，是最保險的辦法。
這種你死我活的利益格局，決定了弱勢的光緒在勢焰熏天的慈禧集團手裡，是隨時可能被捏碎的卵蛋。
▲北京故宮儲秀宮，慈禧太后曾經住過的地方（圖/圖蟲創意）
再次，長期戰戰兢兢而壓抑的宮廷生活，摧毀了光緒的身體，特別是戊戌政變後的軟禁生活，隨時可能丟掉性命的擔驚受怕，更使他的身體羸弱不堪，這副骨架能夠撐多久，只有天知道。
總之，光緒就是慈禧手裡養的用於掩人耳目的金絲雀。在他身上，似乎承載不了國運好轉的指望。
如果慈禧再活10年
那麼，如果慈禧能夠再活10年呢？
道理上講，慈禧雖然70多歲了，但她從染病到沉痾不起，似乎有很大的偶然性，如果不是這場病，如果醫生們中用一些，按照宮廷的優渥條件，他理應活得長久一些。能不能夠帶領陷入爛泥坑的中國走出困窘呢？似乎可以，似乎又不可能。
說可以，是因為整個洋務運動，沒有慈禧的大力支持是搞不成的，可以肯定，慈禧對來自西洋的絕大多數器物文明，並不排斥。庚子國變後，她似乎也可以“與時俱進”，重新拾起戊戌變法的那些東西，使變法邁入制度門檻，假以時日，大概也會折騰出一些新氣象。
但正在這個當口，她忽然就死了，晚清幾十年來形成的權力中心煙消雲散，一切無從設想。這大概又是一種國運，也是這麼差。
說她不可能，是因為從立三歲小兒溥儀為皇帝看，說明她生前以抓權為第一，病後死後，一怕權力消失，二怕繼承人不執行慈禧主義路線。由是觀之，所謂變法，也只是服務、服從於她的權力。
▲1894年7月25日，日本聯合艦隊不宣而戰。日艦“浪速”（左）悍然在豐島海面擊沉“高升”號（圖/圖蟲創意）
這就難辦了，變法的目的，不就是簡政放權麼？死死抓住權力，變法為權力讓路。這樣的變法，只有死路一條。所以，她對身後的皇權安排，反而導致整個皇族權力的徹底喪失。
再則，中國歷史上，除武則天等極少數女人，從來都是男人執掌最高權力，為什麼偏偏在清末這個大轉型的關口，會出現一個權力慾望如此炙烈的女人如此彆扭地執掌最高權力長達40餘年？這是必然的嗎？是禍是福？是不是國運必當如此？
晚清新政，事關國運，而國運又繫於光緒慈禧二人的身體是否健康。人的健康狀況，受到多重因素的制約。特殊人物在特殊時期的生死存亡，關乎國運，關乎歷史走向。這不由得不讓人想起釣魚城下的蒙哥，如果他不是一不小心捱了一炮，蒙古的國運如何？世界歷史又當如何書寫？
光緒慈禧前後腳的死掉，清末新政隨之中斷，清王朝隨之葬送，中國歷史不得不按下重啟鍵，革命爆發，進入民國時代。
如果袁世凱再活20年
一開始，人們對袁世凱滿懷希望，以他的聲望和實力，滿可以將中國帶出爛泥坑，甚至到他廢掉國會，反對的聲音也不算大。一直到他稱帝，才遭到比較全面的反對。
但他的稱帝，實際尚未“出街”。看到反對的人太多，甚至家裡也有人反對，也就偃旗息鼓，灰溜溜的取消，試圖重新做民國總統了。
從中可以看出，袁世凱稱帝，態度並不那麼堅決。
▲袁世凱（圖/圖蟲創意）
實際上他之稱帝，外在原因，更多是受到楊度等人和袁克定的攛掇。
袁之稱帝，在內裡上也算是生理需求。袁世凱在世時，有個說法是，袁家的男人都活不過60歲，稱帝可以改命，即便改不了命，也可以抓緊時間過一把癮。所以，袁世凱的稱帝，實際上還有一種“求生”的本能夾雜其中。
但就是這麼一個“可塑性”極強的人，站在這個位置上，可上可下，可左可右，最終是個什麼樣子，那個時代的中國人全憑運氣了。民初的政壇，舍袁世凱其誰？但國運就是這麼壞，他居然暈頭轉向，稱帝了，稱帝失敗也就罷了，他居然很快就死了。
倘若袁世凱沒有中他們老袁家的魔咒——男人活不過60歲（其實後來袁家有不少人活到八九十歲），他稱帝的心思有多大呢？倘若他多活20年，中國的局勢會不會那麼糟糕？
▲沈嘉蔚的布面油畫作品《孫文見袁世凱》（圖/圖蟲創意）
儘管在稱帝運動中，北洋集團內部私下反對的人不少，“二陳湯”甚至公開反對，但考慮到袁世凱畢竟是北洋集團主心骨，其中骨幹分子基本上都是他提攜的，那麼即便他最終下野，也會在這個中國最重要的政治軍事集團中發揮重要影響力，而況他玩弄權術的手段非凡，可以預見，維持中國政局有個二三十年的基本穩定，不是不可以期待的。
可惜他死了，一切期望煙消雲散，各種政治勢力只好重新爭霸，重新產生新霸主，推戴新的領袖，但時間和機遇已經浪費殆盡。這就是國運。
歷史轉折時期，新舊雜陳，沒有一定之規，那個最重要的人物什麼時候出現，什麼時候消失，不僅關涉這些人的名望和歷史評價，而且關涉是給廣土眾民帶來的是福祉還是禍亂。可悲的是，反覆翻檢歷史，箇中卻並沒有什麼確定性。沒有確定性的東西，就像賭博一樣，只能靠命和運。
清末民初，正是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關鍵節點之一，可惜三個風口浪尖上的人物，不是早逝就是迷失方向，眼見就要成功，最終功虧一簣，試問除了美洲土著文明，歐亞大陸上有幾個傳統文明在向現代文明努力轉型中，會有如此糟糕的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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