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华北平原的一个小村里，年过五十的寡妇李玲第二次成为村里的焦点人物。人们茶余饭后讨论最多的就是她了。
“改嫁就改嫁呗，又离婚。一个村子里住着，脸皮真是厚啊！”
“当初嫁过来时脸皮薄着呢，啧啧，人变化太快啊！”
“别说了，那是人家贵喜命好，人怎不去找你啊！”
“好个屁，命都好没了！”
贵喜，姓孙，为人精明能干，年轻时也算村里英俊后生，娶的媳妇杜梅也是十里八村数一数二的美女。婚后没几年，他们就开了一家规模不小的服装加工厂，附近的好多家庭妇女蜂拥而来，来谋求一份工作。
农村和大城市可不一样，上班挣钱的机会少，能坐在房间里，不受风吹日晒的活更少。
好多家庭妇女为了挣几块钱，不得不去砖瓦厂抡砖提泥，干着男人般出力气的活，每天累到半死不说，脏得泥猴一样，没个女人样。
服装厂的成立，让许多妇女趋之若鹜，李玲就是其中的一个。
几年下来，孙贵喜成为村里第一富户。他家是第一户盖二层楼房的，也是第一个买轿车的人家，即使走到附近镇上，也很少有不知道孙贵喜这个名字的。
孙贵喜没事时顶着周润发似的的大背头，西装革履在车间来回转，两只眼睛不时从衣料的色彩里瞄着女工，时不时指导几句，说几句不轻不痒的注意细则。
“认真点，谁做的活出了问题，不仅工资拿不到，还要赔款的，这衣服你们可穿不起，都给我认真点！”
2
一天，正当孙贵喜踩着皮鞋，在车间和一个女工挤眉弄眼时，隔壁熨衣间传来一个女人尖利的叫声：“啊，起火了！快救火！”
孙贵喜一惊，顺手捞起一个盛满水的木桶冲了过去，照着起火处闷头泼了下去。
“啊！”
“叮咣！咣……”
惊魂未定的贵喜这会才看清楚，熨衣服的李玲浑身湿漉漉的，整整一桶水，有一半浇在她身上。
藕荷色的连衣裙紧紧贴在她身上，凹凸有致，一双惊恐的大眼睛惊慌失措地躲闪着他喷火的目光。
“咋回事啊？咋能起火？”孙贵喜收回神志，厉声责问道，口气明显地弱了好多。
“我肚子疼直不起腰，蹲了一会，忘记烙铁在衣服上了。”
李玲脸色苍白，双手紧紧捂着肚子，
孙贵喜这才看到，一件上衣摊在熨衣板上，上面赫然一个黑乎乎的洞。
他走过去提起来一看脸色立即又变了，“这件衣服是最贵的！你这个月工资全部扣了也不够！你，你……”
孙贵喜回身看时，李玲已经晕倒在地上，身体蜷缩着，一双柳叶眉紧紧地弯着，白皙的皮肤这会苍白如纸。
“李玲，李玲！”孙贵喜叫了几声，李玲没有一点反应。他一下子跳开，从车间抓过几个女工，抱起李玲放在床上，赶紧通知她家人来。
女工帮她脱下湿衣服，发现她身上发烫，找来温度计一试，40度。
这时李玲醒了过来，一连叠声说着对不起，孙贵喜一颗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他特别清楚，如果李玲今天在这有事了，他半个厂子肯定就没了。
他赶紧让女工去库房拿了一身衣服过来给李玲换上，又让女工骑车送李玲回家看病。
孙贵喜看着李玲远去的背影，心里像放了颗定时炸弹，惴惴不安起来。
杜梅瞪了他一眼，撂下句“外强中干”，扭了扭依旧外翘的屁股，走了。
3
孙贵喜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工人刚下班，他正要锁门，一只脚就“嘭”地把门踹开，接着一拳头就向他面门飞来。
孙贵喜也不是吃素的，闪身躲开，回身一把抓住对方的胳膊。
“李兄弟，咱喝酒去，不醉不归！”孙贵喜满脸堆笑，看着李俊那英俊却冷酷的眼神。
李俊剑眉高挑，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要是再敢动我妹妹一下，小心我把厂子给你点了！”
“今天是个误会，这是二百块钱，给玲玲看病吧，等她什么时候病彻底好了再来上班。放心，工资一分钱不扣，按全勤发。”孙贵喜把钱放进李俊的口袋里，满脸笑容。
李俊凌厉的目光划过他油亮的脑门儿，转身而去。脚步铿锵有力。
“这就是你处理的结果？花钱了事？”杜梅不知何时出现在背后，冷冷地问。
“你娘们家懂个屁！”
“你懂？让一个混混牵着鼻子走！”杜梅冷笑一声，走了。
孙贵喜一屁股坐在地上，又赶紧弹起，掸去屁股上的灰尘，重新把厂房门关上锁好。
第二天李玲没来上班，孙贵喜一整天闷闷不乐，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何。
李玲进厂时他并不知道她是哪村哪家的，看着李玲水葱般俊秀，他脑子里也没少打主意，但李玲沉默寡言，很少像别的女工一样，整天灰喜鹊似的叽叽喳喳，他也搭不上话，加之杜梅经常在厂里转，他实在找不出搭讪的机会。
后来李俊来找妹妹，孙贵喜脑袋一大，暗自庆幸自己没动手，要不，李俊这关他就过不去。
夜色开始暗下来，工人早已都回家了。他一个人在厂房外信步闲溜着，这时一个人走了过来，轻轻喊了句：“厂长！”
孙贵喜一看，原来是李玲，他看看四周空无一人，“你一个人过来的？你要干嘛！”他压低声音低吼着。
李俊那凌厉的眼神在他脑海里一闪，不由他浑身打个冷颤。
“这是你给我哥哥的二百块，昨天的事原本怪我，你没做错什么，所以还给你。”李玲把钱塞进他手里。
“别，这是给你看病的。对了，还发烧不？多休息几天再来上班，没事的，快回家吧，太晚了。”孙贵喜催促她，同时把钱塞进她手里，躲瘟疫般疾步走开了。
李玲看着他消失在夜色里，眼角浮起一丝复杂的笑意，回首招呼一下，一个高大的身影闪出，两个人一起往回走去。
“哥，为啥呀？”
“他欠我的！”
“他人不坏，哥。”
“记住，离他远点！！”
4
三天后李玲照常来上班了，孙贵喜想了想，要给李玲加工资，被杜梅一口给堵住了：“孙贵喜，理由，给我个理由！你不会看上那小蹄子了吧？”
孙贵喜一听就急了，嘴巴张了好几张，憋得脸都红了，一个字也没蹦出来，开起车扬长而去！
杜梅狠狠瞪着他的背影，“狗改不了吃屎！”
杜梅骂完，转身来到厂里，直接找到李玲，检查她熨烫的衣服，找了一堆毛病，让她把今天所有的衣服全部再来一遍，否则今天工资扣完。
李玲愣住了，只好一件件重新来熨烫。女工们纷纷议论，知道李玲得罪了老板娘。
孙贵喜兜风完回到厂里，发现李玲还在忙碌，就知道怎么回事。
杜梅总习惯用这招来对待他多看一眼的女工，到后来，所有女工看到他都是低着头，唯恐被老板娘整。
“快回家吧，活明天再干！”
“可是杜姐明天会骂我的。”
“放心，有我呢，别怕！”
“那好吧。”
李玲放下手里的衣服，把电关掉，站起来向外走。
她整整忙碌了一天，猛地站起头晕目眩，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孙贵喜急忙扶住她，“慢点！”
这时，一只手狠命地抓住他，一下就把他摔倒在地上。
“我说过，不准动我妹妹一个手指头！”李俊凌厉的目光，狠狠地盯着躺在地上的孙贵喜。
“哥，不怪厂长，是我头晕，差点摔了，他扶我一下。”李玲一把推开哥哥，奔到孙贵喜身边，把他拉起来。
“对不起厂长，别怪我哥。”
“别给他废话，走！”李俊过来，拉起妹妹就走。李玲回头看看孙贵喜，冲他露出难得的笑容来。
那个笑容，孙贵喜二十年后仍然记得，他说，那一刻，就好像有一朵明艳的花，在他的心底一点点绽放，直到把整个心房填满，馨香四溢。
5
那天以后，李玲对孙贵喜多了份好感，孙贵喜对李玲也多了份关心。
原本事情可以延续下去，哪怕是暧昧，想想也算是温情脉脉的。
可是生活是残酷的，残酷到李玲的世界一下就兵荒马乱了。
李俊是司机，出车时遭遇车祸，不治而亡。老娘看到儿子血肉模糊的尸体一个“儿啊！”没叫完，就气绝而亡！
李玲也晕了过去，醒来一点主意都没有，靠着叔叔婶婶们安葬了母亲和哥哥后，整个人憔悴不堪，躺倒迷迷糊糊睡了三天，才勉强挣扎着起来，听叔叔婶婶安排家事。
哥哥车祸出得蹊跷，也没有抓到肇事者，家里并没有多少积蓄，葬礼过后，还欠了几百元的债。
李玲看着账单，只会哭。婶婶说她该定亲出嫁了。
李玲懵了，老娘与哥哥尸骨未寒，就开始逼她了吗？所谓亲情竟然比纸都薄！
半年后，李玲还是出嫁了。孙贵喜以为他再也看不到那个微笑了，没想到的是李玲竟然嫁到他的村子里，两家就隔了一道街，男人还是个老实巴交的人。
李玲男人在街坊四邻眼里是好脾气靠得住的好人。开始李玲也这样以为，可是当她连续生下两个女儿后，男人开始变得暴躁起来，一言不合就开打。李玲本就身子弱，哪里是他对手，整天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她没了娘家人，无法诉苦，只能暗自落泪。
一天，孙贵喜从她门前过，听到李玲的哭声，想也没想就破门而入。
进门就看到男人正在对李玲拳打脚踢，两个女儿躲在一边哭。
孙贵喜看着李玲，眼里一热！一年多没见，她明显地衰老了，头发凌乱，眼窝深陷，面容憔悴。
男人看到孙贵喜进来，住了手。
“孙厂长，快来屋里坐！”男人笑容灿烂，拉住孙贵喜。
“厂里缺人手，我来看看玲玲能去上班不。”孙贵喜趁势说。
“能，咋不能呢。孩子我看着，让玲玲去吧。”
“好，那我先走了，让玲玲明天就去上班吧。”孙贵喜看了眼背对着他的玲玲，转身往外走。
男人紧跟在后面，不迭说着感谢的话。孙贵喜快速走开，他心底实在厌恶这个人。
对这个男人他太了解了，生性多疑，懒惰，小心眼，简直就不是个男人。
他真不知道，李玲怎么会嫁给他！
他哪里知道，没了保护伞的李玲只能任人宰割。
一切都是叔叔婶婶的安排，她只有听命的份。
李玲听着他走远，才回身抱起女儿回屋里做饭。他的到来给她无助的生活重新带来了希望。
6
第二天孙贵喜等在工厂门口，直到李玲来才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来。
李玲看到孙贵喜，脸突然间绯红，被他看到自己挨打，总归是件丢脸的事。
孙贵喜直接把她带到熨衣间，让她还干老营生，以免她有不适应。
李玲什么话也没说，轻车熟路开始忙起来。孙贵喜转身走开，心底里有种从没有过的满足感。
也许每天能看到这个女人，自己心里才能踏实点吧。
美好的光阴转瞬即逝，俏丽的少妇三十多岁了，不成想好吃懒做的男人突发脑溢血身亡，李玲成为了寡妇。
好多人认为李玲会带着女儿改嫁，李玲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女儿正在读书，带到哪里谁也不会当亲生的来对待的。反正这个家一直由她来养，她有足够的信心养好女儿。
孙贵喜看到李玲更加勤奋了，只要有加班的活，李玲从来不肯错过。
一次李玲感冒了还不肯请假，坚持要上班。孙贵喜只能以会传染给大家为由，让她回家休息。
两个女儿继承妈妈的美貌和坚韧，几年后考入大学，成为村里数一数二的大学生，全村人对李玲刮目相看。
孙贵喜给孩子买了行李箱送到家里，两个女儿看到精致的箱子十分惊喜，要知道，这是她们娘仨想也不敢想的奢侈品！
李玲看着孙贵喜，心里五味杂陈。此生自己如果爱过一个人的话，大概就是他了。可惜的是，他还是个有妇之夫。
李玲叹了口气，便招呼孙贵喜坐，孙贵喜却急急忙忙走了。
寡妇门前是非多，他孙贵喜也没多大的胆子以身试法，让杜梅审个没完。
提起杜梅，孙贵喜心里一阵难过。这段时间，她老是说肚子疼，自己也没当回事，让她去村里门诊那看了几次，时好时歹，这才想起去医院检查。检查的结果让孙贵喜大惊失色：肝癌晚期！
杜梅的世界一下就踏了！知道再看也是没用，执意回家，一日比一日憔悴，没到半年便死了。
埋葬完杜梅后，孙贵喜感觉房间空荡荡的，孩子都大了，各自成家，又没住在一起。他第一次想到了杜梅的各种好，以及对他的照顾。没了女人的孙贵喜，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了。
李玲，李玲，孙贵喜心里念叨着，咧着嘴笑了。
他终于再娶到李玲了，可是李玲却在一年后逃走了。他郁郁寡欢几年就去世了，死的时候手里紧紧捏着一张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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