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3 範曾談書論畫:俗從何來?

範曾談書論畫:俗從何來?


俗氣,它是靈魂的蒸發物



   俗氣於人體內必經歷醞釀、發酵、升騰的過程,其間所發生的物理學的、化學的、生理學的全部奧秘有待於實證科學之驗定。不過,有一條我們是可以肯定的,俗氣是一種物質,一種微分子,它穿越人的皮囊,離開人的軀體,籠罩著散發主體。俗氣,如影隨形,對主人無限依戀,驅不散、趕不盡,它造成一種永恆的氛圍,於舉手投足、左右顧盼之際頑強地表現出來。

   俗氣,它又具有市井、江湖的集體遺傳基因。目下,在中國書畫界(包括書畫家、藏家、群眾)於此遺傳基因則發展到極致。媒體小報興風作浪,三日出一大師,五日出一巨匠;此處拍賣場跳出一匹黑馬,彼處展覽會爆發一則奇聞。總之,新聞的亮點需要刺激,而渾渾噩噩的、被從眾心理所支配的人群則瞪著眼、張著嘴,莫知所遭,一旦他們自以為知道了行情和底裡之後,其跟著叫囂的勁頭匯為洪流,一如賽場上幾萬人同時呼叫著“牛×”、“傻×”一般。其實這群體性的俗氣基因來源於生活的過分枯索,需要發洩的機遇,比較起“藝術家”和商人的俗氣屬於可以原諒的範疇。


範曾談書論畫:俗從何來?


有了俗氣的散發主體,加上群體性的遺傳基因,俗氣磅礴於四海與國際接軌就成了必然性。不要以為俗氣是中國的國粹,其實趾高氣揚的西洋人、鞠躬如也的東洋人,也都概莫能外地被俗氣所包圍、所牢籠。其實中國畫與世界接軌云云,恐怕“來吾導夫先路”的,正是全世界都共同接受的那種俗氣。


   我們是很需要在中國書畫界來一次掃“俗”的普及教育。首先得從頭面人物做起,他們這些年奔走於大江南北,舉行層出不窮的創作研討會,必邀地方大款助興,事後一個個如布袋和尚,揹負著、挾持著他們心儀已久的事物打道回府。更有甚者為酒廠設計一個酒瓶,索款數千萬,宛如他設計的是一架新式的波音747民航飛機或華貴的轎車,報紙上刊載著他躊躇志滿的笑容,旁邊則刊有那布袋似的酒瓶,這布袋顯然儲藏量超過了和尚的布袋。

  

範曾談書論畫:俗從何來?


藝術家最容易犯的毛病是狂悖無度,以為古往今來一無成就,起跑之線即在他腳下。其實,這中間天才居少,絕大部分是市井的“下士”,他們的方式不似前者從容和瀟灑,但其機巧,或不輕讓。當今之世,值得在中國這片有著博大精深的文化傳統的土地上建立美術館的人有幾個?或者說有嗎?可是如雨後春筍般的個人美術館,巍峨的雕刻像紛紛在各地出現,連一個粗俗不可與語的某畫家、某書家都不知人間有羞恥事地高張大纛,建成了某某某美術館,甚至有於一省中建立兩所美術館者。更俗的事還有某畫家美術館已建成,而蕭然四壁,據說畫家已歿,兒子索款,這美術館真正成了禪家的空無一物之境。其實,千秋萬代名是不需要生前經營和張羅的。


   讓我們追溯這俗氣的根源,我想,“無文”二字是最具概括性的。畫家無文,書家無文,則必為匠人;匠人無品,則靈魂無託;靈魂無託,則俗氣侵襲,而基因遺傳又變本加厲,物慾橫流,方顯出庸俗本色,這是普天下一切俗氣的病灶所在。倘這病灶已入膏肓,那麼根除也難。這一個“文”字,所包含的內容,黃賓虹概言之為“志道、據德、依仁”,在他老先生看來,“日月經天,江河流地,以及立身處世,一事一物之微,莫不有畫”。原來書、畫的高雅來自天地大美,當我們趨近這大美一步,便遠離俗氣一步,天下書畫家正應於此留神。

 

範曾談書論畫:俗從何來?


拙、笨和裝傻


   拙,意近古樸、渾雅、天真、生澀,因為有著如此的內涵,所以“拙”成為中國畫審美的一個重要範疇。它的對立面是“巧偽”,“巧”字的本身有和心機、綿密相通處,倘不與“偽”聯手,還不一定是太大的毛病。為一個“拙”字,很多極聰明的人,要使自己糊塗起來。譬如鄭板橋,是一位極富才智、巧思的人,然而為了“糊塗”,他必須削除自己過分的敏銳,於是在他的竹石之側,配以自創的“六分半書”,顯然他知道在藝術上的厚重感來源於樸實無華的心靈。“拙”是天真的流露,這對鄭板橋來說是比“應物象形”更困難的事。然而鄭板橋的高明處,是深知自己的俊發才情之不可控,惟有竭盡努力使不佻巧;他的喟嘆“難得糊塗”,恐怕不光指仕途或人際關係,也包含著藝術上的追逐。

   笨,指智商不高、鈍塞、愚蠢、麻木,一事當前、無動於衷,無感發、無聯想;應對時,顧此失彼,了無章法,這在中國畫上,絕對是要拒絕的。問題是人們的頭腦往往不那麼清醒,有時竟將可厭的“笨”字與拙分不開。就像金農,他那幾枝橫七豎八的梅花,氣韻何在?不少人說這叫“拙”,而且將金農列為揚州八怪之首,顯然是怕別人說自己悟性不高,其間不乏故弄玄虛的企圖。我看揚州八怪之首的位置,還是應該留給鄭板橋,而不屬金農這個笨人。裝傻,則指具備狡猾、奸詐的品質。所謂“過默者必懷詐,過謙者必藏奸”。心中有計謀,要“機巧”也不是筆下來不得,偏偏裝著痴、恍惚、天才的渾沌、睿智的迷茫。在生活中裝著遲鈍、緩慢,心中早有應對,而面上不動聲色;在畫面上則畫人必平頂而無腦,畫身必佝僂而曲扭,畫腳則方向一致、平擺浮擱,畫樹葉則學八大畫兩個圈,畫樹身則如瓶中之雞毛撣。人大於山、水不容泛,學兒童的天真,天下第一等令人噁心的事是蕩婦之學貞女,市儈之學清淳。這樣的畫風頗有暗潮湧動之勢,加上畫面以怪亂髒醜為其開路,先已使人不快,再看一些潑皮式打扮者或列坐而飲或彳亍而行,據說這是魏晉文人風度或廣言之為古騷人韻士風骨,識者以為欺世,群眾語言稱之為“裝蒜”。


   拙、笨和裝傻有著原則性的區別,不弄清楚容易使淺識者誤入審美之迷途,天下表面相似的東西,往往是邈不相關,甚至是相剋為敵的,薇甘菊即是一個最好的例證。孿子之相似者,其母恆能識之。判斷美醜的終極標準只有自然。天地之大美已為人類昭示了美的原則,我們需要的是“道法自然”,而不要在與自然相悖的狀態下弄出些自欺欺人的東西。


範曾談書論畫:俗從何來?


戲說“畫分九品”



   我是從中國歷史上的官制受到啟發,中國的官制不是一直沿用九品中正制嗎?我就想,畫家也可以分分品級嘛,這是挺有趣的事情,我就把畫家分為九個級別,有正六級負三級。正六級的最低一級是畫家,基本上畫出的東西能夠賞心悅目,至少視覺和感官上不會使你討厭;第二是名家,風格獨特;第三是大家:置身於大家行列,也就是獨具突兀、不同凡響,自然會天下雲集而景從,其影響所及,能夠達到讓天下人風起雲湧地跟著他走;第四是大師:前足以繼往,後足以開來,一個朝代大概有十數人。他們的作品真正能夠使你心旌動搖,能夠使你在靈魂上有所昇華;第五是巨匠:五百年必有王者興,為不世之才,不是每個時代都有的;第六是魔鬼,古往今來,中西畫壇,仍付闕如,一個還沒有。若舉庶幾近之者,西方的米開朗琪羅有點接近,東方的八大山人有點接近。


   說到負三級就慘了,第一級是比較好一點的:不知美為何物,終身勤於斯而不聞道,一天到晚在那兒畫畫,搞美術,可到底美是什麼?他不知道;第二級:與美南轅北轍,美在東邊兒,他偏往西邊兒走,探之愈深其去愈遠,不追還好,越追離美越遠。這個基本上已不是病在肌膚了,已經病入骨髓了;負三級是最厲害的,可以講已經病入膏肓了:與美為仇寇,與美不共戴天,絕對是維納斯的死敵,對美有著本能的仇恨。

  

範曾談書論畫:俗從何來?


屬於上述負三品的所謂“畫家”,基本上是要玷汙人類的視覺神經的,這叫“塵穢視聽”。因此有必要設立一個藝術裁判所,對這些專門製造假、惡、醜的傢伙,要給予審判,不能讓他們謬種流傳。


  說到這兒,我講個故事:有一次,我到山東一個縣文化館,他們知道我去了,就把附近十個文化館的專業搞美術的人都叫來上課。我在農村找了幾個模特,那是多麼健康、多麼美好,那些山東姑娘真是很好看,我叫他們畫,當然有畫得不好的,那也沒關係。要命的是,其中有兄弟兩個,畫出來的東西簡直是慘不忍睹。我說,你們能把這麼美好的形象,醜化成這個樣子,可真是太有本事了,差不多夠上負三級了!


  我的九品裡面,最厲害的是列出了負三品。其實我是實事求是的,絕無誇大其辭、故弄玄虛之意。真的,在當今美術界,終身勤於斯而不聞道的畫家大概佔到80%,再加上南轅北轍、追之愈深離之愈遠的,估計要佔5%,與美不共戴天的,要佔到5%,這麼一加,90%就去掉了。真正夠水準的藝術家,基本是在10%的範圍以內。我這樣說當然是很得罪人的,有一次,我跟幾個朋友聊起來,外面的報紙竟然都給登出來了,引起一些人議論紛紛,說範曾又發狂言了。其實我說的不是狂話,是真話。只不過很多聰明人明明知道是真話,可是他們不願意說而已——這就像魯迅先生寫的那個傻子,別人都說人家的孩子將來要升官發財,他卻說人家的孩子會死,其實這才是大大的真話,可是他卻遭到一頓合力的痛打。可見說真話是很難的,是需要勇氣的。


範曾談書論畫:俗從何來?


我並不認為形成畫家的獨特風格是件很難的事情。布封說“風格即人”,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獨特性,這並不標誌著你的藝術水準。風格也是有品級的,大師是大師的風格,名家是名家的風格,小家是小家的風格。不一定有風格就一定是大師,但是,凡大師必定有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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