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的內容十分廣泛，以描寫人、妖、花、狐、鬼為主，並以此來影射當時的社會現實，反映當時的社會面貌。書中既有對風雨如晦的現實的不滿，又有對懷才不遇、仕途難攀的不平；既有對貪官汙吏狼狽為奸的鞭笞，又有對勇於反抗、敢於復仇的平民的讚歎。而其中數量最多、寫的最美最動人的還是那些人與狐妖、人與鬼神以及人與人之間的純美愛情。本文選自《聊齋志異》，原文如下。
一：《林四娘》原文
青州道陳寶鑰公，是福建人。一天夜晚，他獨自一人在書房裡看書。有一個女子掀簾進來，陳公抬頭一看，不認得這女子。但她長得豔麗絕世，身上穿著宮裡的服裝。女子笑著對陳公說："冷冷清清的深夜裡，獨自一人坐著，不覺得寂寞嗎？"陳公驚奇地問她是什麼人，女子說："妾家住不遠，就在你的西鄰。"陳公想她可能是個鬼，但心裡卻非常喜歡她，於是走過來挽著她的手請她一起坐下。女子說話言詞風雅，陳公很是賞識，坐在女子身邊擁抱她，女子也不太拒絕。她四下看看，說："屋裡沒有別人嗎？"陳公忙關上門說："沒有別人。"接著就開始談心。女子自己說叫林四娘，陳公又問她的身世，她說："我一生堅貞，現在已經被你輕薄夠了。你有心愛我，就圖個永遠相好，何必再多問？"過了一段時間，雞叫天明，她就起身走了。
從此，女子每次來，二人都關上門對飲，說話很投機。談到音樂韻律，林四娘都很精通。陳公說："你一定會唱歌曲。"四娘說："小的時候學過一些。"陳公請求她唱一曲聽聽，她說："很長時間不唱了，音階節奏多半都忘記了，唱了恐怕叫內行笑話。"陳公一再要求，她才低下頭來敲打節奏，唱伊涼之曲，聲調哀怨婉轉。唱完後，便哭了起來。陳公也被她打動，心酸悲傷，上前抱著四娘安慰說："你不要唱亡國曲調，令人抑鬱。"四娘說："音樂是表達人的感情的，悲哀的人不能叫他歡樂，就如歡樂的人不能叫他悲傷一樣。"
陳公與四娘非常親密，如同夫婦。時間長了，家人們都知道了，也都來房外偷聽唱歌，凡聽過她唱歌的人，沒有不流淚的。陳夫人偷偷見到過四娘，懷疑人世間不會有這樣妖麗的女子，認為不是鬼，就是狐，怕陳公被妖魅纏身，就勸說陳公與女子絕緣。陳公沒有聽，還想向四娘問個明白，便又一次問四孃的身世。四娘不愉快地說："妾是當年衡王府的一名宮女，遭難而死，已有十七年了。因為你高雅義氣，才與你相好，實在不敢害你。倘若你懷疑或者是害怕我，咱們就從此分手。"陳公馬上說："我不是懷疑，也不是害怕，既然我們相好到這個地步，不可不知道你的實情。"陳公又問起當時宮中的事。四娘回憶詳述，有條有理，講得很動人。說到王府衰落時，就哽咽哭泣，不能成聲。
四娘夜裡不大睡覺，每夜都起來唸準提經和金剛經等。陳公問她說："九泉之下能自己超度嗎？"她回答："能！妾想自己一生淪落，願超度來生好好為人。"四娘還常常與陳公評論詩詞，對不好的句子就提出批評，對好的句子就細聲吟詠，情意風流，使人忘了疲倦。陳公問她："你寫過詩嗎？"四娘回答說："在世時也偶而寫過。"陳公要求她贈詩一首，她笑著說："兒女的詩句，哪能拿出來叫高手笑話？"
又住了三年，一天夜裡，四娘來向陳公告別，面色悽慘。陳公一驚，忙問："怎麼了？"四娘說："閻王因為我生前無罪，死後又沒忘記念經，所以叫我投生到王家。今天就要離別，永遠不能再相見了。"說罷，形容哀楚。陳公也掉了淚，馬上擺酒為四娘送行。四娘一邊飲酒，一邊慷慨歌唱，歌詞曲調哀傷淒涼，一字百轉，到了悲傷處，哽咽不能成聲。最後好歹總算唱完了一曲。四娘情緒不好，飲酒的興趣也不高，起身徘徊，想要告別。陳公不忍離別，又強拉住她坐了一會，直到雞唱天明，四娘才對陳公說："一定不能再留了！你每每怪我不肯作詩，今日將要永別，應當寫一首詩送給你，作臨別紀念。"於是拿起筆來，一揮而就，並說："心酸意亂，不能推敲，音節錯亂，不要拿出去叫別人看。"說完，掩袖低頭走去。
陳公送四娘出門，一轉眼就不見了。陳公悵然了多時。看四娘寫的詩，字體端正，書寫整齊，便十分珍貴地收藏了起來。
其詩是：
靜鎖深宮十七年，誰將故國問青天？
閒看殿宇封喬木，泣望君王化杜鵑。
海國波濤斜夕照，漢家簫鼓靜烽煙。
紅顏力薄難為厲，惠質心悲只問禪。
日誦善提千百句，閒看貝葉兩三篇。
高唱梨園歌代哭，請君獨聽亦潸然。
詩中重複脫節，懷疑似乎有記錯的地方。
二：林四孃的詩
靜鎖深宮十七年，誰將故國問青天？
閒看殿宇封喬木，泣望君王化杜鵑。
海國波濤斜夕照，漢家簫鼓靜烽煙。
紅顏力薄難為厲，惠質心悲只問禪。
日誦善提千百句，閒看貝葉兩三篇。
高唱梨園歌代哭，請君獨聽亦潸然。
譯文：我遭難而死深埋地下已經十七年了，還有誰人對亡去的故國留有印象？看到密林深處的衡府故宮，不禁對衡王深切思念。近海地區的抗清鬥爭業已風平浪靜，漢家臣民也歌舞昇平了。我一個弱女子很難成為厲鬼，我只好靜思求佛參禪。每天都念幾千幾百句佛號，沒事情的時候看兩三篇貝葉梵經。高唱宮中樂曲代替哭泣，請你一個人流著淚聽吧。
三：林四孃的詩與胤礽
想想看，被囚禁在鹹安宮中的廢太子胤礽（réng），看了這首詩後，會有怎樣的感慨呢？太子胤礽被廢后，一直被囚禁在鹹安宮內。到康熙帝去逝、雍政帝繼位時，已經是第十二個年頭了。他在被囚禁之所——鹹安宮內，自然會想起昔日做太子時，那風光無限的生活。十二年來，昔日的"太子東宮"——毓（yù）慶宮早已被"禁約封錮"，現在應該是雜草滿地並被樹木遮蓋了吧！而自已只能在這鹹安宮內偷偷的哭泣。閒了的時候看些佛經；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辦法呢？新的皇帝已經登基就位，那"爭奪嫡位"的風波應該早就結束了吧！還有誰會記起我這個"前太子"呢？
胤礽
上面這首詩，是《聊齋志異》中的林四娘所作。林四娘是死去的人，是鬼，所以這首詩也可稱為"姽（guǐ）嫿（huà）詞"（鬼話詞）。
四：林四孃的詩與《紅樓夢》中的"姽嫿詞"
《紅樓夢》的作者就是想借"姽嫿詞"來告訴讀者，林四孃的"姽嫿詞"就是自已內心活動的真實寫照。所以，作者便讓賈寶玉也作了一首關於林四孃的"姽嫿詞"，因為兩首詞的主人公相同，都是林四娘，兩位作者的情景也相同，都是"靜鎖深宮"，兩者被囚禁的時間也大致相同，都是"十幾年"，兩者的心情也相同，都是無可奈何。
姽嫿將軍
在第七十八回作者用了很大的篇幅敘述了"姽嫿將軍"及"姽嫿詞"一事，並兩次提到"這是個好題目"，眾人也都至少表達過三次，"要作一首輓詞"，"以志其忠義"。可是，最終也只有賈寶玉一人認認真真作了一首"姽嫿詞"，並且還是賈政親自為其代筆書寫，這實在是"一反常態"（可與"大觀完題對額"對看）。在《紅樓夢》中，這樣的場面絕無僅有。至於眾賓客們，作者只讓他們評讚了寶玉所作之詞，並沒有讓他們也寫出作品來。而賈環所寫的"五言八句"與賈蘭的"七言四句"，也只不過是作者用其敷衍而已。
賈寶玉
作者真正的目的，就是讓賈寶玉來作"姽嫿詞"，以此告訴讀者："姽嫿詞"所代表的那個"靜鎖深宮十七年，誰將故國問青天"的人，就是廢太子胤礽。否則，作者為什麼要設計"姽嫿詞"這麼一個刁鑽的名字，並且還鄭重其事地讓賈政為寶玉代筆，難道他就是為了讓讀者看一首很平常的詩嗎？其實，作者讓賈政代筆替寶玉書寫，也是有隱意的，暗指該詩並非寶玉所作，而是"先人"所寫。
"先人"即可代指父親（如《傷仲永》有"從先人還家"），也可代指前人（如《國語·越語下》有"先人有言曰：伐柯者，其則不遠"）。以此暗指"姽嫿詞"為"前人"所寫。作者就是在這些看似"不經意"之間，把"真事""隱"寫在其中了。不然，在場的清客一大堆，作者為何讓賈政親自替寶玉執筆呢？
家政
所以我推測，有關林四娘之事，《紅樓夢》的後文中肯定還有涉及。因為，謝兆珊在他的《紅樓夢歌》中寫有"大觀園內多秋草，零釵猶在裙腰道。……芳徑誰人去踏春，晝堂飛盡舞衣塵。玉魂姽嫿鶯花散，織女機絲怨恨頻"之句。說明《紅樓夢》後四十回中，有林四娘"玉魂"的出場。否則，賈家敗落之後，"大觀園內多秋草"之時，怎麼還有"晝堂飛盡舞衣塵，玉魂姽嫿鶯花散"之說呢？林四孃的再次出現，其"身份"應該會有更明顯的"暴露"。只可惜，我們是沒有辦法看到了。
參考文獻：
《紅樓夢》《紅樓夢歌》《傷仲永》《國語·越語下》《聊齋志異》
閱讀更多 史家雜談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