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人郎玉柱,祖上做過知府,行為很廉潔,有了錢不購買田產房屋,只是藏書很多,屋子裡都堆滿了書。傳到玉柱,更是個書呆子,家裡很窮,什麼東西
都肯變賣,唯有他父親的藏書卻一本也不忍售出。他日夜讀書,不管天冷天熱。年齡已經二十開外,尚未結婚。客人來訪他,他也不知道說什麼寒暄話,談上兩
三句,便大聲念起書來,客人見他這樣,也感到無趣,便悄悄地走了。每逢督學歲考,他總是第一名,可是怎麼也考不中舉人。有一天晚上,他讀《漢書》讀到
第八卷的一半,發現裡面夾著一個用紗剪成的美人。玉柱拿起美人仔細一瞧,眉目靈活得和生人一樣,背上還隱隱約約地看到有兩個小字:“織女”。他這才奇怪
起來,每天把美人放在書本上,翻來覆去地玩,甚至連吃飯睡覺都忘了。一天,他正在呆呆地看著美人,這美人忽然把腰一彎,微笑著坐在書本上。郎玉柱詫異
極了,便伏在桌子底下磕頭。等他站起來,那美人已經長到一尺左右。他越發驚奇了,再跪下去叩頭。等他起來,美人已經走下桌子,她容貌的美麗,真是人間
少有。郎玉柱問她是什麼神仙下凡。美人笑道:“我姓顏,名如玉,你認識我很久了。若不來一次,恐怕今後就沒有人肯相信古人的話了。”郎玉柱大喜,便和
她同居。不過他們儘管相親相愛,他卻從來不知道如何去盡夫婦之道,每次讀書,總是叫那女子坐在旁邊。女子叮囑他不要再讀了,他不肯聽。她說道:“你
之所以不能飛黃騰達,就是因為讀書的緣故。請你看看春試、秋試的榜上,像你這樣用功讀書的人能有幾個?如果你再不聽話,我就要走了。”郎玉柱暫時服從
了一下,但一會兒就把她的話忘了,又開始讀起書。過了一刻再去尋那女子,竟不知她跑到什麼地方去了。他的精神受到刺激,跪在地下禱告,依然沒有影蹤。
忽然想起她原先隱藏的地方,便拿出《漢書》來仔細翻檢第八卷,果然找到了。叫她,她不答,跪著懇切地祝告,女子才走下來說道:“你再不聽我的話,我就永
遠和你斷絕了!”他只好答應。女子叫他準備些棋呀牌呀之類的,每日教他玩，郎玉柱對這些沒有興趣,一看到她不在,就拿起書來看。又怕被她發現,於是把
《漢書》第八卷混插在旁的地方,免得她再逃進去。一天,他讀得太起勁,女子來了都沒有覺察。等到看見她,慌忙把書合上,她又沒有影蹤了。趕快再到書堆裡
去尋,翻了半天也翻不出來,最後還是從《漢書》第八卷裡找到,並且還是在原來的頁數里。他又跪下祝告,立誓不再讀書,女子才走下來。女子教他下棋,並
和他相約道:“如果你三天以內下不好棋,我還是要走的。”到了第三天,郎玉柱忽然在一局中勝了她兩子,她才高興了。女子又教他彈琴,限他五天彈好一支曲
子。郎玉柱手眼並用,忙得什麼都來不及管,經過一段時期,居然能隨手彈出調子來,而且十分合拍,不覺興奮得手舞足蹈。這樣,女子天天和他吃酒下棋,他
就漸漸沉醉在這些事物裡,把讀書忘了。女子又放他出門,教他交朋友,從此他風流倜儻的名氣傳了開去。女子對他說道:“你如今可以出去做官了。”
過了八九月,女子生了一個男孩,還僱一個老媽子來負責撫養。一天,她對郎玉柱說道:“我跟了你兩年,已經替你生了兒子,現在我可以走了,再過下
去,怕要給你招來麻煩,那時後悔也來不及。”郎玉柱一聽大哭,跪在地下不肯起來,說道:“你難道丟得開那個孩子嗎?”女子也很悲傷,過了一會兒才說道:
如果一定要我留下來,就請你把架上的書全部散去。”郎玉柱說:“這些書是你的家,也是我的性命,你怎麼說出這種話來?”女子也不再勉強他,只是說道:
“我也知道凡事都有定數,但不能預先向你說明。”郎玉柱的親戚、族人看到那女子,都感到很奇怪,因為他們不曾聽說他同哪一家定過親,便來追問他。他不會
撒謊,只是沉默著不講話。人們越發懷疑,謠言不脛而走,最後傳到姓史的縣官耳朵裡。那縣官是福建人,年輕時中了進士,聽到這消息,很動心,極想見一見
這個美人,因此發下傳票,拘捕郎玉柱夫婦。女子知道了,逃得無影無蹤。縣官大怒,把郎玉柱收監,革去了他的秀才功名,嚴刑拷打,要得到女子的去向。郎
玉柱險些被打死,卻始終不肯供出一個字來。縣官又對他家的婢女用刑,那婢女才把大概的情形說了。縣官認為女子是個妖怪,親自到郎玉柱家裡,發現滿
屋子都是書,搜查起來很困難,便叫人全部燒了。院子裡濃煙凝結不散,陰沉沉的好像起霧一般。郎玉柱被釋放後,到遠方求他父親的門生寫了一封信,才恢
復了功名。那年秋天,他中了舉人,第二年又中了進士,他恨透了那姓史的福建縣官,要報這個仇,就替顏如玉立個牌位,每天都向她禱告道:“你如果有靈驗,可保佑
我到福建去做官。”後來他果然做了巡撫,往福建巡查。在那裡留了三個月,終於查清姓史的劣跡,懲罰了他。當時有個擔任推官的中表親,逼他納了一個愛妾,他
便藉口買了一個使女,寄居在推官的官署裡。案子結束以後,他當天就上表彈劾自己,帶看愛妾回家了。
異史氏說:“天下的東西,積累多了,就招人嫉妒,好事就橫生魔障:女人的豔麗,就是書籍的魔障。這件事情近於離奇古怪,給以撲滅不是不可以;但用
秦始皇焚書坑儒的暴虐,又未免過於悲慘了!而且縣官存著私心,更應該得到極端仇恨的報復。唉!有什麼可怪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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