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4 《色.戒》:王佳芝的愛情,易先生的"倫理"

當年《色戒》上映的時候,曾經看過很多電影的背景資料。印象最深的是人物背景的真實性,梁朝偉扮演的易先生,是汪偽政權的二號人物丁默邨,湯唯扮演的王佳芝是當時上海社交界的名媛鄭蘋如。

也有說故事原本就是張愛玲和胡蘭成的情史。張愛玲對胡蘭成的愛也是“低到塵埃裡”,如飛蛾撲火一樣奮不顧身,愛得熾熱濃烈,“雖然她恨他,她最後對他的感情強烈到是什麼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

有這樣一個時代和人物的背景,無論是戲裡還是戲外,每個人的內心都成了善惡廝殺的疆場,每個人都想拼出自己的一條血路,都想在愛與恨的徘徊裡給自己找尋那一絲活得生機。

人是關係的動物,關係是展現人性的賽場和跑道,人性不可能脫離這個賽場獨立運行。賽場裡的環境,賽場周圍的天氣,賽程的安排,比賽時間的長短,都會讓人性有不同的表現,賽場為人性提供了淋漓盡致的表現舞臺,賽場是人性的競技場。

人性的善惡不是孤立的存在,更不是一個主觀的存在。中國文化是一個道德理想主義的文化。一方面篤信“人之初性本善”的人性根基,另一方面又堅信仁義禮治信的後天教化,這免不了讓我們對人性中惡的選擇帶有強烈的批判傾向,而往往忽略人性不過是現實環境驅動的結果,很多時候我們“惡”的身不由己。

《色戒》是一個太中國的故事,兒女私情遇上了家國大義,到底該何去何從?把人性放在中國文化的磁力場,這都不是一個值得思考的選項,小學生都能張嘴回你一句“沒有國哪有家”。但王佳芝偏偏就做了這麼一個逆天的選擇。

《色.戒》:王佳芝的愛情,易先生的

01、集體的天理,個人的情慾

儒家文化講“存天理滅人慾”。什麼是天理,“國”就是天理,愛國就是存天理。如何滅人慾,那就是一個人的心必須接受各類關係的定義、制約和中和,否則就會變成不仁不義的私心。個體的情愛在中國文化裡從來都是人慾私心,中國人的“性”只是為家族生育的一個工具,不是個人情感的一種需求和表達。

①為集體獻身的初夜

先說中國文化裡的人。儒家文化的根基就是人倫關係,君臣父子夫妻等等,每個中國人對於自我的界定都是通過角色身份來完成的。中國文化從來沒有“我是誰”的哲學思考,這問題放在中國四歲小孩都能回答:我是某某兒子、我是某某女兒。

儒家文化分析範疇就是人倫和感情範疇,諸子百家大多數也是“社群之學”。中國人的自我是很難超越社群身份的,我們習慣性依附在各種關係裡定義自己,沒有個體人格,只有集體人格。

王佳芝前後兩次同意刺殺易先生,都是受到鄺裕民的鼓動去完成任務。王佳芝最初喜歡的是鄺裕民,所以小說裡當她知道是梁潤生要跟自己過初夜時,張愛玲在“偏偏是梁潤生”後面用了個驚歎號。在電影院裡看到這一幕場景的觀眾幫著王佳芝表驚歎和遺憾:為什麼不是鄺裕民!

這麼危險的行動,如果僅僅用對鄺裕民的情來解釋王佳芝是說不過去的。這背後更大的驅動,更多應該是年輕學生救國救民的那份激情與擔當。

集體性人格受集體的支配,我們會把自己和別人的一切呈現給整個集體去尋求評斷對錯。中國人的自我超越,不是像西方人追求靈魂的飛昇或者自身追求一個比世俗更高的標準,而是超越自己的私心去符合集體、社會、人倫的公心。這種集體性人格特別容易催生出一個大超我,在國家這個集體人格里捨生取義是必然的道德追求。

別人對自己好,自己就要以心換心,同樣只要集體在召喚,自己就必須交心。中國人的“心”包含了感情、思想、判斷與意志,結果就被要求將這一切通通都交出去,在“身不由己”的情形下,自然連“身”也交出去。

王佳芝在國難當頭之際,以一介小女子的身軀如男兒般“鐵肩擔道義”,這是中國文化內在結構的必然結果。

《色.戒》:王佳芝的愛情,易先生的

②為自己正名的情慾

王佳芝和梁潤生的第一次,拿出的是破釜沉舟的決絕和勇氣。但此次行動猶如一場鬧劇,還沒開始就已結束。沒有人為她的付出給出一個評判,無疾而終的劇情讓一幫只是逞一時匹夫之勇的年輕人惶惶然不知所措。

集體人格下人的思考和道德判斷都是感情化的,個體並不是自己身體的主人,因此個體很難自己定義自己行為的價值。個體的價值被集體組織,集體認為有價值就是最大的價值。革命的確需要有所犧牲,但是犧牲需要有肯定,此時的集體沉默是對犧牲的否定。王佳芝“滅人慾”實現的是殺身成仁的公心,這份集體的失語背後折射的卻是一群人的私心

王佳芝第二次參加行動,是要給自己第一次的付出作一個註腳,作一番解釋,找一個意義。她已經看到了集體背後的人格機制,她推開要親吻她的鄺裕民時,已經看清這個男人的懦弱、自私、和缺乏擔當,她只能自己給自己一個交代。

王佳芝揹負的是家國大義,但更是她自我人格的一次實現。不能說王佳芝折戟在自己的情慾裡,因為她愛上易先生是集體失語的必然結果。集體的價值增加了她的掙扎、猶豫、糾結、彷徨,被傳統餵養成人的王佳芝,這個挑戰不能說不巨大、不能說不驚心動魄。她最後做出了尊重自己內心的選擇,這是她人生主動的一次選擇,這是自由的選擇,她以生命的代價完成了對集體人格的出逃。

傳統文化裡的大超我給每個人都戴了一幅“國破家亡、匹夫有責”的眼鏡,所以怎麼看王佳芝的選擇都讓人如鯁在喉。她不但放走了一個大漢奸,她還愛上了這個大漢奸。如果聯想丁默邨這個專門屠殺愛國志士的76號魔窟掌門人,據說當年手下抓捕的青年學生,有人一聽是76號的行動,當場就被嚇到尿失禁和暈厥,作為觀者的心就不能不在集體人格和個體價值之間搖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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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女人的情與愛,男人的色與欲

張愛玲說“色”與“戒”是兩件事,“色”是基本人性,是原欲,“戒”是通過修行實現對慾望的戒除,是宗教的視點或政治倫理的視點。

電影結局的悖論在於,更加動物性的男人反倒是“戒”了自己的“色”,更加社會性的女人卻尊重了自己的動物性。

① 男女性慾的產生有著本質的不同

在中國這樣一個道德理想主義的文化裡,我們很不願承認生理對人性的決定性作用。中國文化裡的人格都是道德化的,如果必須要面對人的動物性,大概勉強也就能接受男人的動物性,常有人說“男人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動物”。

這個說法似乎也比較符合我們看到的自然和社會現實,畢竟自然界大多都是公的為了交配奮不顧身,男人也是死乞白賴地圍著女人轉。

男女性慾的產生有著本質的不同:男人的性慾是深藏體內、生來就有的慾望。女人的性慾要經過與心儀男人的戀愛之後逐漸產生。女性只有從心底裡喜歡對方,才能在對方的引導下萌生性慾。如果沒有這一前提,無論發生多少次關係,女性也不會產生性慾。

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所有男人都會有性慾,但是女人卻只有那些體驗過美好性關係的人才能感覺得到。第一次刺殺之前,為了色誘易先生,王佳芝必須先完成由女孩到女人的過度。和梁潤生髮生關係的王佳芝,只是在完成任務,即無“情”,也無“欲”。

王佳芝後來在上海等來了鄺裕民的親吻,可這時她跟易先生已經由性生愛,所以她只是淡淡地推開以前的愛人:“三年前在香港是可能的。”王佳芝從易先生的眼神裡看到了愛情,那是她的組織和她曾經心儀的愛人沒有給予過她的柔情。

愛情這個詞對男女來說,實際上意味著不同的東西。拜倫說得好,愛情在男人的生活中只是一種消遣,而它卻是女人的生活本身。尼采認為女人對愛情的理解是相當清楚的:這不僅僅是忠誠,這是身心的全部奉獻,毫無保留,對無論什麼都不加考慮。正是這種不講條件,使她的愛情成為一種信仰,她擁有的唯一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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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王佳芝的色,慾望的迷失與覺醒

身體是我們控制世界的工具,世界根據這樣或那樣的方式來理解而有不同的呈現。在波伏娃的眼裡,女人的生理屬性就決定了女人必然是從屬的、被動的、非自主的、依附性的。

性是一種自我的消失,當女人閉上眼睛、無法自持,感到自己被浪潮托起,席捲到風暴中,淹沒在黑夜裡,此刻女人沉浸在自我的虛無裡,她享受到一切,但她的自我消失了。她是一個被征服者,一個獵物,一個客體。大陸版的電影因為刪減,我們很難看到王佳芝在性愛裡迷失的這個變化過程。李安說刪減不影響劇情,怎麼都是自欺欺人的,他拍的就是女人性的覺醒,卻剪掉了覺醒的過程。

對女人來說,男人是她與她自己不可或缺的中介。她是否意識到自我的存在取決於創造了她、並能在一瞬間使她變成虛無的男人。這個男人是無心的暴君和劊子手,由不得她和他,天生具有一副敵人的面孔。

對女人來說,愛情是全部捨棄自己給一個男人。愛情是女人的宗教,男人成了女人的神靈,她想融化在神靈身上,在神靈的懷抱裡忘卻自己。德·阿古夫人寫道:“我真想成為一個愛情的聖女。我羨慕在如此狂熱和苦行的狀態中的殉道者。”

對於女人來說,性的迷失也是自我存在的一種覺醒。這是完全自我的感受,沒有道德的捆綁,沒有價值的攀附,只有自已快樂的感受。這是最純粹的自我,也是最純淨的人格。

女人習慣通過自己的肉體、感情、行為,極端地神話被愛的男人,把他設立為價值和最高的現實。但是狂熱愛情的悖論是,為了自救,她必須最終完全否認自己、獻出自己。最後行刑的時刻,王佳芝臉上從容的神情多麼動人心魄,她終於面對了自己,為自己的愛情獻身,她給了自己一個最好的交代。

《色.戒》:王佳芝的愛情,易先生的

③易先生的戒,生欲大於情慾

易先生愛上王佳芝,他在王佳芝身上看到的是自己—一個被集體捆綁又被集體拋棄的自己。個人不過是集體價值的一個棋子,當集體自身難保的時候,沒有人會顧及一枚棋子的利益。他們的無奈是一樣的,不一樣的是他有恐懼,而王佳芝卻是慷慨赴死的坦然。

男人的慾望中常常有一種狂熱,似乎在向時間挑戰;在他想要這個女人的那一刻,他熱烈地想要她,只想要她,因此,那一刻是絕對的,但那是一刻的絕對。女人往往會被這樣的一刻所愚弄,過渡到永恆。她會把男人的擁抱神化,以為自己總是神聖的。可是,男人的慾望既是激烈又是短暫的,它一旦得到滿足,很快會消失,而女人往往在產生愛情之後變成他的囚徒。

男人即使在意亂情迷時,也絕不會完全退讓;他們所期望的仍然是佔有和兼併女人。他們在自己生活的中心仍然是至高無上的主體;被愛的女人只不過是眾多價值中的一種價值;他們想把她併入自己的生存,而不是把自己的全部生存耗費在她身上。

易先生簽署那份死刑文件的時候是沒有猶豫的,女人只是他血雨腥風的生活中的一部分,王佳芝只是這些女人當中的一部分。不論是哪個女人,都是他生活的一個調劑,他不需要用這些女人證明自己,女人恰恰是他對那個強大社會自我的逃避。

他坐在王佳芝的床邊,惆悵總是有的。畢竟是這個女人讓他看到了自己人性中尚有的那一部分真、那一點點善,他不只是令人膽寒的殺人狂魔,不只是政治勢力的一個兇器,他也有愛、也會愛。只是這份愛,面對生死的角逐太蒼白、也太無力。

《色.戒》:王佳芝的愛情,易先生的

03、女人,不做情慾的奴隸,要做愛情的主人

對女人來說,愛情是她的最高實現。巴爾扎克說:“從高層次來說,男人的生活是名譽,女人的生活是愛情。女人只有把她的生活變成持續的奉獻,才與男人平等,”但這仍然是一種殘忍的欺騙,因為女人所奉獻的,男人根本不操心要接受。

男人是一個孩子,一個偶然性的脆弱的身體;男人是一個幼稚的人,一個庸俗的暴君;男人是一個自私自利的人,一個愛虛榮的人。但男人也是賦予女人自我的英雄,是給予她們價值的神靈。他的慾望是粗鄙的渴望,不過他的激情和男性力量也像造物主的能量。

女人的愛情和神秘之愛的最高目的,是與被愛者同化。傳統社會的女人從小就被封閉在相對性的範圍裡,註定被教化為屬於男性。女人夢想超越自己的存在,她要把自己的生存和他結合在一起,分享他的價值,證明自己生存的必要性。自古美人愛英雄,只有與至高無上的男人結合和混同,女人價值才得以彰顯。

女人身上的愛情是一種通過承受她註定的依附性來克服它的最高企圖;即使依附性被接受了,也只能在恐懼和奴性中存在。

女人因為性自我發現,又因為愛自我沉淪。愛情以最動人的面貌,成了壓在封閉於女性世界中的女人、受傷害又不能自我滿足的女人身上的詛咒。無數的愛情殉道者抗議命運的不公,它們把荒涼的地獄當做最後的得救,提供給了女人。

女人只有用她的“強”去愛,而不是用她的“弱”去愛,不是逃避自我,而是找到自我,不是自我捨棄,而是自我肯定,那時,愛情才會變成生活的源泉,而不是致命的危險。

《色.戒》:王佳芝的愛情,易先生的

結語

這樣一部充滿情與理的衝突的電影,它拆解著中國人的內心,也重構著中國人的內心。我們不由自主的在角色身上代入自己的影像,李安說:“我在拍《色戒》的時候也是三個角色,王力宏那個角色比較像我平常的樣子,當然我也做易先生的事情,我的心靈層面比較像王佳芝——也是一個女孩子演的角色。”

每一個人都在角色身上尋找自己的影子,你看到什麼樣的角色,就投射出什麼樣的自己。人性背後的那一份冷酷讓每一個人都有被撕裂的不寒而慄、又有一種無奈的痛徹心扉。李安逼著我們不得不去面對人性的豐富與複雜,不得不反觀自己的真實與虛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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