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晓雯:作家但凡有一丁点儿才华,就不会一直重复自己

任晓雯:作家但凡有一丁点儿才华,就不会一直重复自己


《浮生二十一章》内容简介

《浮生二十一章》是任晓雯在《南方周末》连载的短篇小说系列精选,被各大期刊和小说年度精选集所选载。在结集成书前,即已荣获百花文学奖“开放叙事奖”和《南方周末》特稿奖。《浮生二十一章》的素材多源于对上海芸芸众生的采访记,聚焦小人物命运,故事凄苦悲情,结尾出人意料,兼备生活细节的笃实与文学想象的自由;语言文白融汇,精炼筋道,被誉为“篇篇沉重,句句耐品”。“是近年来让人眼睛一亮的短篇小说集。它给出了市井中拥堵而困窘的人物群像,以精简而准确的沪语、古语融为一体,在最小的篇幅内,低声召唤时代和超越性的神灵。”(评论家项静语)。 


任晓雯:作家但凡有一丁点儿才华,就不会一直重复自己


任晓雯,小说家,著有《好人宋没用》、《阳台上》、《她们》等。作品被译为瑞典文、英文、意大利文、法文、俄文等。曾获得茅盾文学新人奖、南方人物周刊青年力量奖、百花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中篇小说奖、新浪年度十大好书榜首、南方周末文化原创榜虚构类好书奖等。


任晓雯:作家但凡有一丁点儿才华,就不会一直重复自己

《浮生二十一章》获得阅文·探照灯书评人图书奖2019年度十大好书


写作这件事儿,对于专业作家的意义因人而异。有的作家认为,写作是灵魂的出口,如果不写作,她们就活不下去;另外一部分作家则表示,写作是她们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还有的作家说,当初走上写作这条路仅为生存计,就像80年代,很多人通过在期刊上发表作品,即可达成“农转非”的目的。如果你去问95后、00后的作家,他们很可能会直接且不乏真诚地告诉你,起初他们写作就是为了出名,为了体验被大众关注的感觉,更何况还有随之而来的经济利益。


对于任晓雯来说,写作是她非常喜欢且唯一擅长的工作。“我在写作时感觉生活很充实,这个工作给我带来了无法言喻的幸福感。当然,遇到写作瓶颈,或状态需要调整的时候,我也会感到苦恼。”


年轻的时候,写作是因为需要表达,那时,她非常有激情,对人生无比好奇。中年以后,相比表达,任晓雯更喜欢沉思,写作越来越谨慎。“缺乏沉思的表达非常肤浅,经不起推敲,现阶段的写作是我在沉思后的表达,比较审慎,非喷涌而出的状态。”


一个不容争辩的现实是,专业写作者的风险成本不低。放眼中国文化界,过了30岁以后,很少有人能够下定决心成为职业作家,因为一个人将原本可用于职场拼搏积累最关键的几年花在写作上,到头来极有可能还会失败。另一方面来说,不管一个人对写作多么感兴趣,多么热爱,光凭这两点她的写作之路注定走不长——写作最需要的是天分。


与许多年少成名的作家不同,直到考入复旦大学新闻专业,通过大量的阅读,任晓雯才发现自己具有写作的天分。“我认识的很多人在中学时就阅读了大量世界经典名著,比如现代主义文学作品,我都没接触过,因为那时的阅读只为写好作文,所以读书范围很小。”


从小到大,任晓雯的作文在班级里可算优异,但在学校的作文比赛中总拿不了大奖。念高中时,她读的是理科,数理化、英文成绩都很棒。经过综合分析,高考前转学文科。“与一般的文科生比,我的优势很明显。小时候只考虑现实的需求,对法律、经济等专业并不热衷,觉得学新闻的人择业范围广,有利于就业。”


在复旦大学,任晓雯接触了不少文艺青年后,便开始阅读卡夫卡等人的作品。她突然有了一种感觉:阅读激发了她的写作潜能。“每个人的才华都不同,有没有天赋,我不跟别人比,我只跟自己比。我是怎么发现自己有写作天赋的呢?比如说,通过大量做题,我可以学好数理化,那种‘好’,也就比一般同学稍微‘好’一点;而对于文学的语感,我不需要下死功夫,就能触类旁通,比如说我读几首某个流派的现代主义诗歌,立刻就能模仿。”


天赋的发掘大大地鼓励了任晓雯,不知不觉中,她开始尝试创作。大二时,她将自己创作的诗歌手抄本拿给文化界的一位朋友看,那位朋友对这些诗作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他发现我仅用一年的时间就快速学习了各种文学风格,进步非常快。”


一个有写作天赋的作家要成长为合格的、专业的小说家,也要走很长一段路。


因为生活等各种原因,出版了几本书之后,任晓雯按下写作暂停键近五、六年。过后再回想那几年,她感觉自己当时如同身处荒漠,做着不喜欢的事情,半夜醒来时常感到莫名恐慌。“我觉得自己30岁了,却一无所有。只有打开电脑,写下一些文字,我才感觉时间没有白白流逝。”


重新进入写作状态需要时间,语感的恢复并不容易。但是,任晓雯坚持下来了。这个阶段过后,任晓雯慢慢成长为一名专业作家。


任晓雯:作家但凡有一丁点儿才华,就不会一直重复自己

探照灯:就写作而言,父母亲对你的影响大吗?


任晓雯:没太大影响。我的爸爸是理工男,他一辈子专注于专利、商标相关的技术领域。


因为时代的原因,我的妈妈很早就离开了工作岗位。她虽不是知识分子,但她有一个特长:对于生活细节的捕捉能力和记忆能力超强,并且能够活灵活现地重现他人的生活片段和细节,复述对话。在这方面,我有所继承。创作这本书时,涉及部分以前生活的细节,我有时会向妈妈请教。


探照灯:你写作的创造力、想象力、灵感源于何处?


任晓雯:

我认为写作的想象力、创作力可以通过训练扩展。现在,我写作的时候,感觉脑子里像搭了一个电影棚,棚里有完整的布景或人物。我甚至能听到人物的声音,感受到他们的气息,我所创造的人物在我的脑海里不停地走来走去。感觉到这些以后,我只需要用文字把它们呈现出来。但是,刚写作的时候我并不具备这个能力。


探照灯:你是上海人,以古典文言及沪语书写《浮生二十一间》,有上海情结的读者(包括上海本地人)可能读得很嗨,能从或明或暗的诸多细节处get到“会心一笑”的愉悦感;但另一部分读者可能感受不多,因此,你在写作时有没有考虑过语言的局限性会对这一部分读者造成怎样的困扰?


任晓雯:很多经典文学作品都会使用方言写作。比如美国作家斯科纳,他的作品运用了大量方言,中国像贾平凹这样的作家也一直坚持用方言写作。阅读方言作品的时候,一部分非方言地区的读者与懂得方言的读者,对于阅读的感受确有不同。


比如,一些文学作品在被跨语种翻译后,会损失原文的“会心一笑”的愉悦感,有些中国作家会说,他很看重瑞典、美国译者对他的作品的翻译,但作品在翻译中会有所损耗,所以精心打磨中文文本没有太大意义。关于这一点我并不认同,因为真正好的小说经得起损耗。


再比如,最早,莎士比亚的戏剧曾在街头剧场上演,观众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平民。但现在我们研究莎士比亚的作品,大家仍会认为莎翁的作品里有很多深刻的东西。很多观众在年轻时可能无法体会专业的戏剧研究者感受到的那些深邃的东西,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另外一个层面去享受这样的佳作。所以,好的作品有很多层次,经得起损耗,每一种读者都会在阅读时获得他想要的愉悦感。


同理,我尽可能让作品经得起损耗。阅读时,许多读者也许感受不到《浮生二十一章》里沪语带来的“会心一笑”的愉悦感,但除了这一点,本书也足以让读者们感受到其他层面的乐趣。当然,本书避免了使用完全与普通话脱节的沪语,通过猜测和转译,绝大部分阅读者会理解书里沪语的大致意思。


也有一些非上海籍的读者在微博上给我留言,说书里的一些细节打动了他们,对此我很感动,我希望这些细节和描述具有方言之外的价值。


探照灯:你曾说,“当处于不确定性强烈的历史之中时,平民的努力很重要,选择更重要。但对于某些人,他们出生的时间地点,已然决定了他们的命运。”这句话颇有宿命论的意味。对于他们有限的选择,我的理解是,当他们必须做选择时,他们做出的选择一定是那个当下他们所具有的最高智慧的选择。想听一听任老师当下对于“平民的努力很重要,选择更重要”的进一步解读。


任晓雯:某个特殊时期,中国没有高考,课也停了,对于平民来说,他们被剥夺了通过学习改变阶层的权利;如果不是改革开放,勤劳致富、经商这样的机会也不会有;个人只能固定在户籍所在地生存、生活的年代,城乡人口无法流动,平民的发展机会非常有限。所以,对于绝大多数普通人来说,只能在大环境限定的范围里做出有限的人生的选择。


几十年过去了,中国的大环境变化非常大,一代人和另一代人的命运就有着巨大的差距,我们能做的事情,在我父母所处的时代,他们很可能做不了。这种差距具有普遍性,个人通过努力无法改变。


进一步说,人生具有悲剧性,除了时代给个体命运划定的范围,它还有许多与生俱来的东西,比如从普遍意义上来说,人类存在于一种局限性中——每个人都会死,虽然我们内心都有一种对永生的渴望,但是,我们一生只能活几十年或上百年,时间终究有限。


再比如沟通的鸿沟。语言是有限的,把个体限定在一个框架里,讲着不同语言的人们无法沟通,并非因为语种差异,而是人与人之间无法相互理解,感觉对方是外星人。


人生中许多有限的选择,彰显着人的有限性,颇具悲剧色彩。可能这也是为什么作家们选择以文学创作去表达,去突破人的有限性,用想象力去达到一种无限的可能。同时,文学创作还能把人的有限,即某种悲剧性的东西描绘出来。


探照灯:克制是《浮生二十一章》的一大特色,体现在篇幅、语言铺陈、写作情绪等各个层面,我想它与你的个人成长经验,对生活的理解升级有关。第一次读完《浮生二十一章》,与部分读者的感受一样,我能记住的人物不多,模模糊糊,意犹未尽;对于我来说,21个极短篇幅的白描人物故事完整,文风区别于其他类型中短篇,因而具有吸引我再读一次的魅力。但也有读者说,通篇读完,感觉像读了21个故事大纲,对此,你怎么看?


任晓雯:《浮生二十一章》每一个人物控制在2000字左右,所以我选择以人物素描的方式进行写作。故事大纲从来不会有这么多细节,这21个短篇小说,虽然每篇只有2000字左右,但每一个小说里的场景、氛围、对话、细节一个不落,非常完整。


有些读者为什么会有阅读障碍?因为《浮生二十一章》中每一个短篇的文学性是完整的,但某种程度上又是反故事性的,它不是典型意义的小说或故事。我自己认为,用非常古典的语言描述,结合反故事性的写作方法,这种文学手法其实蛮现代的。张定浩、项静他们也认同本书的写作手法是一种全新的尝试。

一本书不可能照顾到所有读者的阅读口味,它有它的目标群体。比如,像你这样的专业读者可能比较熟悉现代主义文学,或看过一些文艺电影,了解充满导演个人色彩的文艺电影的长镜头,也熟悉反故事性的表达方法,所以阅读《浮生二十一章》可能毫无隔阂,因此懂得欣赏书里的语言、细节,沉浸到文字里,也注意到作者在选字用词上所花费的精细的心思。


但是,有些读者可能比较喜欢看故事,特别是网上那些动辄几百万字的连载网文小说,那么他需要小说在情节上有大的曲折起伏;然而《浮生二十一章》却是反情节、反故事性的作品,所以他自然会有“看了故事大纲”的错觉。


探照灯:你在自序中说,《浮生二十一章》的人物原型来自对亲友采访、口述史和网友自述,常规来看,这种采写方式相对真实。但我们都知道,每一个直接或间接的“当事人”在表达时,亦难以避免大脑对回忆和叙述内容的“美化”。创作本书时,你如何把握“事件的真实性”、“当事人的想象力”和“创作的想象力”这三者的平衡?


任晓雯:《浮生二十一章》给人一种非虚构的感觉,但它属于文学创作,并不是完全意义的非虚构作品。既然是文学、小说,那它就是想象力的产物,不需要对真实性负责,但非常微妙的一点在于,小说需要带给读者一种真实性的错觉,让读者感觉“假的也写得像真的一样”。


这里面存在着某种微妙的平衡。比如,很多人说果戈里的《钦差大人》是现实主义作品,反映了俄罗斯的社会概貌。但纳博科夫对这个评价很不满意,他认为果戈里的小说完全是想象力的产物,即果戈里这部所谓表达了俄罗斯社会全貌的现实主义作品实际上表达了一种完全不懂文学的实用主义。在当时,纳博科夫的观点也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作家的想法。


因此,虚构和真实之间的界限是模糊的,语言表达难免带有言说者的主观性,但是这种主观性又必须具有打动读者的某种魔力和方法,让读者的内心产生共鸣,认为小说里发生的事情是真实的。


探照灯:记得演员周迅曾在接受采访时说,某一段时间,扮演完悲情人物之后,她好似被“灵魂附体”,会陷入角色的情感世界里无法自拔,这也许是她演技在线、非常重要的原因之一。我猜想,作家在创作时,如果像演员一样全情投入所撰写的角色,就一定能创造出好的文学作品。也就是说,任老师创作完《浮生二十一章》,基本等同于活过了21种不同的人生,拓展了人生的深度和广度。不知这样理解是否准确?此外,创作本书时,你投入了怎样的个人情绪?这21个人物是否是你不同面向的存在?


任晓雯:你的理解基本是对的。对于本书中的21个人物,创作时我都属于全情投入状态。描写一个人物之前,我会尽最大可能理解他、同情他,设想如果自己在相同处境下的选择,然后才动笔书写。我让自己完全成为笔下的人物,体会他的人生里的选择、他的感受、他情感的流动,才能用文字将他“描绘”出来。这样,阅读的人也才能感受到小说里人物的生命力。


看上去,本书的语言似乎不动声色,表述、情绪都极为克制,行文时我也极少用到感叹号和形容词。克制情感反而说明小说里处处有情,只不过我选择以克制的方法进行表达;如若情况完全相反,克制只会制造空洞。


探照灯:《浮生二十一章》获奖无数,赢得诸多赞誉,与之前的创作相比,本书著作耗时较长,对于你的写作生涯来说,可能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挑战,也是非常具有冒险精神的、新鲜的、具有普遍意义的“成功”的尝试(不知我的解读是否正确?)你是否想过,在未来的中长篇写作中继续沿用文言+沪语的写作形式?或者视这种写作是文学创作领域的“一生只发生一次的行为艺术”?


任晓雯:去年上海思南公馆的读书活动请了张定浩和项静,他们的编辑部曾讨论过《浮生二十一章》的写作手法和形式,认为非常创新,但这种特定的写作手法和形式对于我自己和其他读者来说,都是一次性的。也就是说,他们认为我不可能再用类似手法去写作。我非常认同这个看法,于我而言,但凡对自己有哪怕一丁点要求的创作者,不会允许自己一再重复过去。


我认为语言跟着题材以及小说的整体氛围走。如果小说的故事背景发生在当代,题材非写实且有魔幻意味,那么,写作语言会更加复杂,句子更长,字、词的选用也有所不同。就像导演拍摄不同题材的电影,其镜头语言肯定不同。我不会拘泥于语言的表现形式,更不想成为语言的俘虏——虽然这么做有一定风险,现在有些读者就喜欢某种特定的文学语言调调,如果你的作品打破了他们的阅读习惯,他们会表示不满。


但是,我之所以愿意一直写下去,就是因为我可以不停地尝试新的写作风格,从中体验新奇感和一种未知的兴奋感,这可能是写作对我而言最大的意义。反之,一直重复过去只会让写作变成让我生厌的事儿,所以未来我还会尝试不同的写作手法,继续突破。


探照灯:本书中的21个人物若铺陈开来,每一个人物都可独立成书,或制作成电影、电视剧。我个人比较喜欢的人物有袁跟弟、江秀凤、曾雪梅、马朝阳,选择他们的原因,无非这四个主人公身上有我所具备或不具备的性格特质。我想知道任老师对其中哪几个人物有偏爱?是否会从中选择几个人物改写成中长篇小说呢?


任晓雯: 年轻的读者可能会比较喜欢马朝阳、彭娇娇这类人物故事。我自己最喜欢的人物之一是江秀凤,她的一生沧桑又悲情。从时间跨度来说,同样是2000字左右,《浮生二十一章》里其他20个人物都只展现了他们人生的某一特定阶段,比如你喜欢的马朝阳,他的故事结束时他还只是个青年。而江秀凤的一生都被呈现出来了。许多人对我说,他们阅读江秀凤的故事时哭了。她的一生折射出非常丰富的光谱,一个被拉长的老人的一生,定会带给读者一种余味悠长的惆怅感。


在创作《浮生二十一章》的过程中,我将未收入本书的一个短篇改编并创作成长篇小说《好人宋没用》。既然已尝试过,就不打算再把其他人物改编成长篇,我对于重复做同样的工作没有激情。


每个人的人生都很有限,绝大多数人在人生的有限的选择里,只能选择一种职业;你可能会从事好几种不同的职业,但单就每一种职业的工作内容而言,无非是日复一日的重复,而这,就是大多数人的生活。做为作家,我每天除了用电脑写作就是休息,所以,如果在写作上还一成不变,那写作有什么意义?

(文字/刘羿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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