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學史上最幽默也最犀利的文學家,非他莫屬

翻開中國現代文學史,沿著作家名錄從A到Z細細檢索一遍,如果你還能找到第二位作家能像魯迅先生這樣,在去世八十三年後,依然牢牢地佔據著互聯網上的話題熱度,文字每時每刻都在不停地被引用,彷彿永動機一般不停歇地為中文世界生產著各式各樣的素材。

中國文學史上最幽默也最犀利的文學家,非他莫屬

那你最好認真地檢查一下他的名字,看看是不是魯迅先生181個筆名其中之一。

對於每一箇中國讀者來說,魯迅先生的形象,想必都很複雜。他老人家起初是中學時代“背誦並默寫全文”的恐懼大魔王;但等到“少年不知魯迅意,長大已是書里人”後,卻又變成了能給人無窮力量的大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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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預言家、革命者;是手握投槍的勇猛戰士,也是才華橫溢的設計師;他更是百年來中國第一好玩的迅哥兒,他的軼事、照片甚至已經被解構成了一種幽默的符號,戳破了無數人的笑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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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許就是因為這種複雜,讓魯迅先生距離我們未免遠了一點。所以,我們不妨先忽略掉這各種光環,來思考一個小問題:

“我們該如何認識魯迅先生?”在我看來,魯迅先生首先是一位小說家。

你可能從來都沒有真正意識到,他的小說寫得到底有多好?


有句話形容被天賦眷顧的人:“條條大路通羅馬,只是有些人就生在羅馬”,但到了魯迅先生這裡,這句話應該改成:“有些人生在哪裡,他出生的地方就叫做羅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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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先生的第一篇小說就展露出了極高的天賦,這篇小說叫做《懷舊》,是用文言寫的,借一個在鄉村私塾裡就讀的九歲男孩的視角,寫了辛亥革命在鄉間不同人群之間引發的反應。

很多人都以為《狂人日記》是魯迅先生的第一篇小說,其實不是,不過這也不奇怪,因為這篇發表於《狂人日記》七年前的小說,有段時間連魯迅先生自己都忘記了。

1934年5月6日,魯迅先生致楊霽雲的信中這樣寫道:

“現在都說我的第一篇小說是《狂人日記》,其實我的最初排了活字的東西,是一篇文言的短篇小說,登在《小說林》(?)上。那時恐怕還是在革命之前,題目和筆名,都忘記了,內容是講私塾裡的事情的,後有惲鐵樵的批語……還得了幾本小說,算是獎品。”

因為實在沒有太在意這篇小說,所以魯迅先生連名字都沒有給它起,就擱置在了一邊,還是弟弟周作人在兩年後發現了它,為其加上了題目與署名,寄給了《小說月報》。

《小說月報》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最重要的雜誌之一,當時的主編惲鐵樵看到這篇署名為“周逴”的小說後,大加讚賞,不僅把這篇小說登在了卷首,還在文末圈點十餘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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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一轉”,“接筆不測從莊子得來”,“用筆之活可作金針度人”,“轉彎處俱見筆力”,“寫得活現真繪聲繪影”,“不肯一筆平鈍,故借雨作結,解得此法行文直遊戲耳”,“狀物入細”,“三字妙,若雲睡去便是鈍漢”,“餘波照映前文,不可少”等等。

但《懷舊》,不過只是魯迅先生的試水之作而已。他後來寫下的33篇小說,每一篇都要比《懷舊》更好。


魯迅先生的小說,究竟好在什麼地方?

但凡接受過九年義務教育的讀者,應該都能舉出不少的例子。

比如迄今為止,再也沒有任何一位作家對於中國人的洞察和概括,能比魯迅先生還要透徹犀利:假洋鬼子、阿Q精神、冷漠的看客、虛偽的精緻利己主義者、沽名釣譽的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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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或者,是魯迅先生的作品裡蘊含著的厚重而廣博的悲憫、“打破鐵屋子”的革命精神、超越了時代的關懷,如長槍般尖銳,直插入骨的批判和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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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有沒有覺得,這些似乎都是在“小說之上”東西,如果把這些意義都暫時忽略掉,這寫於幾十年前的34篇小說,對於當下的讀者來說,還是值得一讀再讀的嗎?是的,即便只是迴歸到小說最純粹的本身,魯迅先生的小說寫的也實在是太棒了。


在所有中國現當代小說家裡,魯迅先生的文筆,絕對是戰鬥力MAX的那一檔。

只要你寫過點什麼,你肯定會有這樣的體驗——字數越少,就越是難寫。很多人可以洋洋灑灑地寫出幾千字長文,但是寫起微博和朋友圈來,卻總是卡殼。

但魯迅先生不同,他實在是太會煉字了,極少的文字就能表現出極大的意境,往往只用簡單幾句清晰而敏捷的描述,就書寫出了其他作家可能連篇累牘才能表現出的內容。

作家餘華說過一件事,自己上學時因為厭惡學校裡對於魯迅的刻板教學,一直不怎麼讀他的作品,但幾十歲後,當他重新以一個作家的身份認真閱讀時,他驚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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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我開始在燈下閱讀這些我最熟悉,也最陌生的作品。讀的第一篇小說就是《狂人日記》——我已經完全忘記了裡面的內容。小說開篇寫到那個狂人感覺整個世界失常時,用了這樣一句話:‘要不,趙家的狗為何看了我一眼。’我嚇了一跳,心想,這個魯迅有點厲害,他只用一句話就讓一個人物精神失常了。另外一些沒有才華的作家也想讓自己筆下的人物精神失常,可是這些作家費力寫下了幾萬字,他們筆下的人物仍然很正常”。

再拿我們都很熟悉的《故鄉》舉個例子吧:

“我這是很興奮,但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只是說:‘啊!閏土哥,——你來了?…’

我接著便有許多話,想要連珠一般湧出:角雞,跳魚兒,貝殼,猹……但總覺得被什麼擋著似的,單在腦裡面迴旋,吐不出口外去。他站住了,臉上現出歡喜和淒涼的神情;動著嘴唇,卻沒有做聲。他的態度終於恭敬起來了,分明的叫道:“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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湧出、擋著、迴旋、吐不出、歡喜和淒涼、動著、終於、分明。

即便沒有任何其他的鋪墊,僅僅就這20個字所蘊含的情感的張力,就足震撼的讓人渾身發麻。

但魯迅先生並不是只工於煉字的,他對於場景和氣氛的描繪同樣令人驚歎,比如《社戲》中:

“我們已經點開船,在橋石上一磕,退後幾尺,即又上前出了橋。於是架起兩支櫓,一支兩人,一里一換,有說笑的,有嚷的,夾著潺潺的船頭激水的聲音,在左右都是碧綠的豆麥田地的河流中,飛一般徑向趙莊前進了。

兩岸的豆麥和河底的水草所發散出來的清香,夾雜在水氣中撲面的吹來;月色便朦朧在這水氣裡。淡黑的起伏的連山,彷彿是踴躍的鐵的獸脊似的,都遠遠的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卻還以為船慢。他們換了四回手,漸望見依稀的趙莊,而且似乎聽到歌吹了,還有幾點火,料想便是戲臺,但或者也許是漁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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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先生的小說文字是非常有電影鏡頭感的,比如《示眾》的開篇:

“首善之區的西城的一條馬路上,這時候什麼擾攘也沒有。火焰焰的太陽雖然還未直照,但路上的沙土彷彿已是閃爍地生光;酷熱滿和在空氣裡面,到處發揮著盛夏的威力。許多狗都拖出舌頭來,連樹上的烏老鴉也張著嘴喘氣,——但是,自然也有例外的。遠處隱隱有兩個銅盞相擊的聲音,使人憶起酸梅湯,依稀感到涼意,可是那懶懶的單調的金屬音的間作,卻使那寂靜更其深遠了。”

這段文字,其實是一鏡到底的“長鏡頭”。

畫面從北洋軍閥統治下的“首善之區” 西城一條馬路上以一個極低的視角開始,緩緩上搖,夏季火焰焰的太陽將地面烤的炙熱,遠處的場景在空氣中發生折射現象,看上去彎彎曲曲的。然後,搖到地上趴著的幾隻狗,靠拖出長長地舌頭來散熱。鏡頭在幾隻狗身上短暫停留之後向上移,高溫將樹葉曬得萎靡,皮毛黝黑的烏鴉立在細細的枝丫上張著嘴。接著“鏡頭”從高處快速來開,整個“首善之區”的面貌開始展現在觀眾面前。遠處隱隱傳來兩個銅盞相擊的聲音。

魯迅先生的小說裡,不僅僅只有意蘊悠長的“靜”,當他開始描繪動作場面時,利落乾脆的鏡頭運用和語言,讀來同樣讓人酣暢淋漓:

“他一手拈弓,一手捏著三支箭,都搭了上去,拉了一個滿弓,正對著月亮。身子像是岩石一般挺立著,眼光直射,閃閃如巖下電,鬚髮開張飄動,像黑色火,這一瞬息,使人彷彿想見他當年射日的雄姿。颼的一聲,——只一聲,已經連發了三支箭,剛發便搭,一搭又發,眼睛不及看清那手法,耳朵也不及分別那聲音,本來對面是雖然受了三支箭,應該都聚在一處的,因為箭箭相銜,不差絲髮。但他為必中起見,這時卻將手微微一動,使箭到時分成三點,有三個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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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在驚疑,黑色人已經掣出了揹著的青色的劍,只一揮,閃電般從後項窩直劈下去,撲通一聲,王的頭就落在鼎裡了……黑色人也彷彿有些驚慌,但是面不改色。他從從容容地伸開那捏著看不見的青劍的臂膊,如一段枯枝;伸長頸子,如在細看鼎底。臂膊忽然一彎,青劍便驀地從他後面劈下,劍到頭落,墜入鼎中,淜的一聲,雪白的水花向著空中同時四射”。


除了文筆,魯迅先生小說裡的奇思與趣味,其實也往往遮蔽在了那些拷問人性與心靈的文字背後。

現如今非常流行如馬伯庸《長安十二時辰》這般,以真實歷史為背景,考據與幻想齊飛、典故玩梗共一色的小說,但要細細說來,魯迅先生的《故事新編》可以算得上是這一類小說開宗立派的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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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天》、《奔月》、《理水》、《鑄劍》……魯迅先生在這些故事裡展現出的想象力著實讓人驚歎,比如《補天》開篇,洪荒時代極具幻想氣息的場景:

“粉紅的天空中,曲曲折折的漂著許多條石綠色的浮雲,星便在那後面忽明忽滅的䀹眼。天邊的血紅的雲彩裡有一個光芒四射的太陽,如流動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那一邊,卻是一個生鐵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然而伊並不理會誰是下去,和誰是上來。

當然,魯迅先生在這些故事裡“暗搓搓”地表現出的吐槽力,可能更吸引人:

“是之謂失其性靈,”坐在後一排,八字鬍子的伏羲朝小品文學家笑道。“吾嘗登帕米爾之原,天風浩然,梅花開矣,白雲飛矣,金價漲矣,耗子眠矣,見一少年,口銜雪茄,面有蚩尤氏之霧……哈哈哈!沒有法子……”

魯迅先生,本來就是位極有趣的可愛之人,他愛吃甜食,哪怕被牙醫千叮嚀萬囑咐,還是會看完牙醫之後樂呵呵地跑去稻香村買一堆甜點心回家,愛給人起外號,還是個會寫著“小紅,小象,小紅象。小象,小紅,小象紅。小象,小紅,小紅象。小紅,小象,小紅紅。”的打油詩逗孩子,每逢朋友來家裡做客,他一定要把兒子抱出來炫耀的“寵娃狂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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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即便是那些內核悲憫沉痛的故事裡,中間總還是會有一些有趣的妙筆。

比如《故事新編》裡奇妙的時間描寫:

“十一月下旬,叔齊照例一早起了床,要練太極拳,但他走到院子裡,聽了一聽,卻開開堂門,跑出去了。約莫有烙十張餅的時候…這才氣急敗壞的跑回來…這時打頭的木主早已望不見了,走過去的都是一排一排的甲士,約有烙三百五十二張大餅的功夫,這才間有別的許多兵丁……”

“眉間尺遇到了這樣的敵人,真是怒不得,笑不得,只覺得無聊,卻又脫身不得。這樣地經過了煮熟一鍋小米的時光,眉間尺早已焦躁得渾身發火……”

或者是各種初讀之下沒啥問題,細細品來不禁爆笑的句子:

“這就是‘屁塞’,就是古人大殮的時候塞在屁股眼裡的。”七大人正拿著一條爛石似的東西,說著,又在自己的鼻子旁擦了兩擦,接著道,“可惜是‘新坑’。倒也可以買得,至遲是漢。你看,這一點是‘水銀浸’……。”


當一個作家成為一個詞彙以後,其實是對這個作家的傷害。”

我們每一個人其實都太早地接觸到了魯迅先生,但那時接觸到的魯迅先生實在太過於閃耀,我們只是遠遠地站在光芒的外面,並沒有真正地走進光裡,去看看到底是什麼在閃耀著如此熱烈灼目的光亮。

無論怎麼說,魯迅先生終究首先是一位作家,回到他的文字本身,才是我們真實地理解他的唯一路徑。

如果說先生的雜文裡映照出的是諷刺、戰鬥與力量,散文是溫情、悲憫和風趣。那這34篇小說應該就是博採眾長,但更多幾倍閱讀的趣味。

餘華在談論自己重讀魯迅先生的小說時說過的一段話,我一直深以為然:

“回顧小學到中學的歲月裡,我被迫閱讀魯迅作品的情景時,我感慨萬端,我覺得魯迅是不屬於孩子們的,他屬於成熟並且敏感的讀者。同時我還覺得,一個讀者與一個作家的真正相遇,有時候需要時機。”

我想,現在時機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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