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性德:你只來我心一陣,我卻付出一生

1.生來尊貴,但走偏鋒

大清康熙十六年,一名年僅22歲年輕進士被招入宮中,成為康熙身邊的三等御前侍衛。


這個侍衛不但騎射出眾,技藝高強,最令人側目的是,他還滿腹經綸,才學非凡,他寫的詞,梁啟超贊為“直追李後主(李煜)”,王國維稱他是“北宋以來第一人”。


他的詞作流傳甚廣,在清朝曾掀起“家家爭唱《飲水詞》”的風潮,在20世紀初的一段時間裡,讀《納蘭詞》成為年輕人中的一種時尚,民間興起眾多“納迷會”,國內外知識界也掀起一波研究熱潮,“看王家衛電影,讀張愛玲小說,吟納蘭詞”,成為當時文藝青年們一種頗有情調的生活方式。


他就是被後世尊為“清詞三大家”之一的:納蘭性德。


也許有人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但你一定在某個地方見過他經典詞句: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裡憶平生。”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深夜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如果這些詩詞你也不熟悉,再說一個人,你多半聽說過,他就是納蘭性德的父親——納蘭明珠——康熙身邊的紅人、權傾朝野的一品重臣。

如果納蘭性德也像父親一樣,對權力擁有至高無上的企圖心,又或者沿著父親為他規劃的路線向前走的話,他本可能像他的父親和弟弟一樣位極人臣!但納蘭性德偏偏選了最不尋常的路……


納蘭性德:你只來我心一陣,我卻付出一生


2.人活著,終究是為尋找自我


讓我們將時鐘撥回到順治十一年(公元1654年)。

臘月,刺骨的西風,裹挾著深冬濃濃的敵意。

19歲的大內侍衛納蘭明珠,頂著嚴寒,跑進北京廣源寺。

一張書卷氣的青澀臉龐上,喜悅滿溢,不時又流露出絲絲焦慮。


寺內香菸氳氤,明珠燒上一炷香,他等待著寺內的法璍大師給他的第一個孩子起個名字。


“《易經》說,君子以成德為行,日可見之行也。這個孩子,我想會是個男孩,就叫成德吧。” 法璍大師說。


一個多月後,明珠府上傳來喜訊,名叫“納蘭成德”的男嬰順利臨盆,初為人父的明珠,欣喜地看著兒子,滿懷期待。(注:後為避太子名諱,“納蘭成德”改名為“納蘭性德”,為了便於閱讀,下面統一按照習慣稱為:納蘭性德)


也許是兒子的出生,給明珠也帶來了好運,不久後成為鑾儀衛,之後又升為內務府郎中,從此也開啟了平步青雲的仕途路。


身為葉赫那拉部首領的後人,明珠天生傳承了祖父的政治嗅覺和天賦,他洞察到大清根基未穩,內憂外患還未完全解除,這個時期皇上身邊最需要什麼樣的人。


於是,他從小培養納蘭性德學習騎射技藝。此外,兼修滿漢文化的明珠,深知漢族文化的博大精深,他請最好的漢族文士當納蘭性德的老師,系統學習漢文化。


納蘭性德也表現出對漢文化的酷愛,經過幾年學習,不但兼通四書五經,精熟全史,連書法丹青也頗有造詣。後來,他將自己的讀經的感悟整理成四卷《淥水亭雜識》,內容涵蓋歷史、地理、天文、曆法、佛學、音樂、文學、考古等等,可見其涉獵之廣,學問之博。


當然,最令納蘭性德傾心的,還是詩詞。香濃媚豔的《花間集》與婉約派“愁宗”的李後主,對他的性情和文風影響極大。


17歲納蘭性德進入太學讀書,成為大學者徐乾學的學生。21歲考中進士二甲第七名。

截至到這裡,一切都是按照一個貴族子弟天生應該走的路線在走。


人生在世,你走的很多路,多數是家庭和社會為你設計好的。納蘭性德也無不例外。


大多數人就是按著默認鍵一路走過去的。一生不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麼。


而比之更悲劇的是,有些自我意識萌發的人,他會思考誰在左右他的命運,他要反抗這些天然設計,他只想走自己設計的路。


這也許是納蘭性德一生悲慨不平之氣的起點。


你要反抗這命運劇本,便須以傷痛作代價。


納蘭性德:你只來我心一陣,我卻付出一生


3.若無精神自由,要這富貴何用?


康熙十五年,三藩之亂打到了最關鍵的攻堅階段。

剛中進士的納蘭性德,少年意氣,風華正茂,也曾有過從戎征戰、報效國家的宏願。

但高中後一年多的時間裡,他一直未等來朝廷的任何任職。

直到康熙十六年秋冬間,他才被任命為乾清門三等侍衛。

您別小看這個侍衛職,當時只有滿族皇親國戚才有資格任職,

很大朝廷重臣,像明珠、索額圖以及後來的和珅,都是從御前侍衛一路走到位及人臣。


大清御前侍衛的職責,不僅僅是保衛皇帝的安全,還要參與皇帝一系列鞍前馬後的服侍,接受一些秘密工作安排,比如和納蘭性德同時擔任御前侍衛的曹寅,就曾被康熙派到江南去監視當地文人的活動。


有的侍衛還需要幫助皇帝整理各地大員的摺子,甚至參議政事。而且多數御前侍衛30歲後,都會獲封為地方官員。

也就是說,只要耐得住心性,慢慢等待,真有才幹,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升遷只是時間問題。


但在納蘭性德看來,這個職位並不足以讓他施展抱負,因為這個職位多數時候只是一個閒職,尤其是身臨御座,見慣宮廷怪相,爾虞我詐,又不得不小心翼翼服侍皇帝,這樣庸碌華貴卻精神緊張的生活,冷卻了納蘭性德的仕宦之心。


然而,生長於皇城下的“烏衣門第”,他無權選擇與這樣的生活隔離,於是,精神上在反抗,現實中在適應,這種分裂令他痛苦不堪。


扈從康熙塞外出巡時,他面對塞外飛雪,觸景傷懷,寫詞將自己比作雪花,

“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有人一生追求富貴,有人一生只問真心。


納蘭性德:你只來我心一陣,我卻付出一生


4.


如果說現實與理想之間的不可調和,為納蘭性德的個性蒙上一層陰影的話。

那麼感情上的失意,徹底給他打上一個一生未能解開的心結。這也是納蘭詞裡為什麼總是瀰漫著愁怨與哀傷。


清人的《賃廡筆記》中記載,納蘭性德第一個愛上的人,是自己的表妹。但這個女孩被作為秀女招入宮中,從此二人陌路。納蘭性德愁思鬱結,發誓要見她最後一面。當時正好國喪,他便身披僧袍,假扮喇嘛,混入宮中,見到了那位姑娘。那女孩似有感應,竟也轉頭看到他,然而宮禁森嚴,彼此竟不能說上一句話,悵然而出。


納蘭性德:你只來我心一陣,我卻付出一生


納蘭性德有一首詞《畫堂春》,其中寫道: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似為這位初戀情人而作。


20歲時,納蘭性德大婚。妻子是兩廣總督盧興祖之女盧氏。聽上去,更像是強強聯手的政治婚姻。


18歲的盧氏溫婉可人,兩人婚後住進明珠在北京西郊修建的別業“桑榆墅”(現在的雙榆樹附近),度過了三年幸福的生活。


也許是上天故意要為納蘭性德的生命,蒙上悲慼的底色,康熙十七年,盧氏因難產亡故。她的死給納蘭性德帶來沉重一擊,使他深感生命無常。


納蘭性德將亡妻暫厝於雙榆樹村南五六里的雙林寺中,併到寺內宿夜守靈。


他呆坐在亡妻身旁,孤寂悲涼,心如死灰,在昏昏夜色中,吟詠著為妻子寫得悼亡詞:“心灰盡,有發未全僧。風雨消磨生死別,似曾相識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一年後,在妻子週年忌日,他再次去雙林寺參謁自己的亡妻,在哀哀經聲寂寂佛火中,他吟念道:“憔悴去,此恨有誰知。天上人間俱悵望,經聲佛火兩悽迷。未夢已先疑。”


納蘭性德的絕望,孤寂,盡訴詞中。


在此後的七年裡,納蘭性德總共為妻子寫了50餘首悼亡詞,每一詞,都來自心尖。他最初的詞集名為《側帽集》,取少年得志“側帽風前花滿路”的瀟灑倜儻之意,在盧氏去世後,他將詞集改名為《飲水集》,“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納蘭性德:你只來我心一陣,我卻付出一生


在他的其他作品中,也瀰漫著 “愁似湘江日夜潮”的情緒,有人統計納蘭性德現存的348首詞裡,“愁”字共出現90次,“淚”字出現65次,“恨”字出現39次,其餘如“斷腸”“傷心”“惆悵”“憔悴”“淒涼”等字句觸目皆是。


從他的詞作中,能感受到他內心的絕望與哀傷。


在雙林寺棲息的那段日子裡,他開始進入佛法世界,將目光轉向探求生命奧義的宗教世界中,希望探尋未知的命運。


然而,無論探尋與否,答案對錯,命運就在那裡,不可更改,無可抵擋。


他的那句被經典傳誦的“人生若只如初見”,雖說是寫給朋友的送別詩,但卻是經歷生離死別後的沉思,腹稿藏於心中許久的一句情話。


納蘭性德:你只來我心一陣,我卻付出一生


妻子死後三年,納蘭性德在父母之命下續絃,但對新妻卻無愛意。在納蘭性德生命一段時間裡,好友顧貞觀為他介紹了江南一位富有詩詞才華的名妓沈宛,雖然兩人交好,但限於身份和血統,納蘭性德無法將這位女子娶進門,他將他接來北京,安頓於德勝門附近。


遺憾的是,只相守半年,納蘭性德因寒疾去世,沈宛懷著他的遺腹子,含淚返回江南。


“夢斷幾能留,香魂一哭休。”


一代才子,懷著遺憾與傷痛,辭別了他痴迷的花、月、夢意象,辭別了他常常駐足觀望的斜陽、燈燭與西風,辭別了他心頭的悽迷、愁怨與春恨秋悲,決計沉睡,不再醒來。


納蘭性德:你只來我心一陣,我卻付出一生



後記:

納蘭性德去世時,年僅30週歲。以他的年齡、眼界與經歷,相對一個傳統的文學家來說,還遠不夠遼闊與深厚,他的詞能被數代人吟唱,流傳至今,只因一個字——“真”,情真意切,字字走心。

雖然他出身權貴家族,但他的詞裡無一絲紈絝子弟的驕傲、優越之氣,而是滿溢一往情深的真情,以及對命運的憂患和思考。雖然在現實中,他無法擺脫命運枷鎖,但在精神世界他超越自我一己的感傷,將視域推衍到將整個人類的生命悲感境界,併發出了慨然長嘆的時代悲歌,這為他的詞作賦予了與世長存的魅力。

然而在那樣的時代,註定他個人無法從時代侷限和家庭桎梏中擺脫出來,這也成為他一生鬱郁的癥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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