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义悲歌——《水浒》主旨之我见


忠义悲歌——《水浒》主旨之我见


忠义悲歌——《水浒》主旨之我见


忠义悲歌——《水浒》主旨之我见

自《水浒》问世以来,对小说的主旨思想历来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说法颇多。有说是农民起义的,有说是忠义报国的,有说是忠奸斗争的,有说是“只反贪官、不反皇帝”的,也有说是为市井细民写心的,有说是描写土匪强盗的,有说是为士人写心的,甚至还有说是谏书的。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可以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如果我们认真研读小说原著,就会发现上述各种说法,虽然都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却都或多或少因了主题先行的缘故,或者是出于某种目的的需要,随意取舍,一意附会,从而背离了小说的本原,没有抓住《水浒》主旨的本质。

我们只有立足文学性这个基本尺度,通过细究水浒故事的流传脉络,探讨《水浒》小说产生的历史背景,切入小说的文本本身,探寻小说编写者的创作本意,才能准确把握《水浒》小说的主旨。

那么,《水浒》小说的主旨思想到底是什么呢?

我们认为,《水浒》小说就是一部反映以宋江为首的梁山好汉群体,反对滥官污吏,一心全忠仗义、忠君报国,最终却被奸佞所害的全景式的现实主义小说。

我们为什么说这就是《水浒》小说的主旨思想呢?

一、《水浒》小说不反皇帝

如果我们细读小说,就会发现,尽管小说对道君皇帝颇有微词,但是,从总体上来说,小说还是肯定道君皇帝是“至圣至明”的。小说里多次写到,朝廷之所以会出现奸佞专权的现象,完全是因为那些“奸佞之臣”“蒙蔽”了“圣聪”的缘故。

小说编写者对梁山招安问题的处理,就很能说明问题。

道君皇帝曾“两番降诏,遣人招安”梁山,可是每次都因蔡京、高俅这些“奸佞之臣”从中作梗,“蒙蔽”了天子,所以,最后都没有成功。

后来,当道君皇帝终于了解了事情的真相之后,就在文德殿上怒斥童贯道:“都是汝等妒贤嫉能,奸佞之臣,瞒着寡人行事!”然后,道君皇帝就御笔亲书了丹诏,并派良臣宿太尉前往梁山招安。

那么,梁山听到了朝廷的招安消息后,又是怎样的反应呢?

小说第八十二回写道,宋江听罢大喜,就在忠义堂上传下将令,一边派人从梁山泊到济州地面,扎缚起二十四座山棚,上面都结彩悬花,下面设笙箫鼓乐,每一座山棚都拨一个小头目监管。一边教人分投各处,去买办果品、海味、按酒、干食等物品,准备筵宴。

三天后,当宿太尉一行前来梁山颁诏时,只见香烟拂道,宋江、卢俊义跪在前面,众头领都齐刷刷地跪在后面,迎接朝廷恩诏。萧让读罢诏书,宋江等众头领山呼万岁,再拜谢恩。

这真是“一封恩招出明光,佇看梁山尽束装”,整个梁山是一派的喜气洋洋。

然后,宋江他们就打起“顺天”“护国”两面红旗,进京朝觐了。

小说写道,东京百姓军民,扶老挈幼,迫路观看,如睹天神。道君皇帝在宣德楼上,见了这一身戎装、英姿勃勃的梁山大军,也心中大悦,与百官说道:“此辈好汉,真英雄也!”

小说读到这里,我们不难发现这字里行间充溢的,满是感恩天子圣明的欢欣之意,得意之情。也就是小说编写者所感叹的:“义士今欣遇主,皇家始庆得人!”

但不可否认的是,在小说编写者的笔下,道君皇帝虽然“至圣至明”,但却总给人一种“庸庸昏君”的感觉。

比如,道君皇帝对蔡京、高俅等“奸佞之臣”的一味重用与袒护,对宋江等忠义之士的时时失察与无视。甚至到了最后,发现高俅、杨戬竟然胆敢谋害忠良,毒死了宋江和卢俊义,道君皇帝也只是责骂了一句“败国奸臣,坏寡人天下”而已,而并没有加罪于“四贼”。

那么,小说编写者是如何来调和道君皇帝身上“至圣至明”与“庸庸昏君”这一矛盾现象的呢?

用小说的原话来说是:“只被奸臣闭塞,暂时昏昧”。原来,道君皇帝是“至圣圣明”的,问题的关键在于“奸佞之臣”“蒙蔽”了“圣聪”。

我们不妨从小说中选择几个例子,来看看他们对道君皇帝和“奸佞之臣”的态度到底是怎样的。

一个是鲁智深,他是梁山里唯一一个曾对招安提出过异议的人。

小说第七十一回,鲁智深在菊花会上说道:“只今满朝文武,多是奸邪,蒙蔽圣聪,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杀怎得干净?招安不济事,便拜辞了,明日一个个各去寻趁罢。”

鲁智深认为,皇帝是“圣明”的,只是“满朝文武,多是奸邪”,所以“蒙蔽”了“圣聪”。因此,这个朝廷就如“俺的直裰染做皂了”,光是洗洗,是永远也洗不干净的了。可见,鲁智深反对招安的原因,只是“满朝文武,多是奸邪”。

一个是宋江,他“替天行道”“全忠仗义”,是梁山忠义思想的代表。

宋江听了鲁智深所说的那番话后,就对众头领说道:“众弟兄听说:今皇上至圣至明,只被奸臣闭塞,暂时昏昧,有日云开见日,知我等替天行道,不扰良民,赦罪招安,同心报国,青史留名,有何不美!因此只愿早早招安,别无他意。”

宋江言毕,包括鲁智深在内的梁山众头领“皆称谢不已”,没有一个人提出反对意见。

因为,宋江说得很清楚,“今皇上至圣至明”,虽然“被奸臣闭塞,暂时昏昧”,但是,总有“云开见日”的时候。“我等替天行道,不扰良民”,最后一定是会被朝廷“赦罪招安”“同心报国”“青史留名”的。

一个是宿太尉,他是小说编写者竭力塑造的忠义之臣的代表。

小说第八十二回,宋江派吴用去济州府迎接前来招安的宿太尉。宿太尉就对吴用说道:“下官知汝弟兄之心,素怀忠义,只被奸臣闭塞,谗佞专权,使汝众人,下情不能上达。目今天子悉已知之,特命下官赍到天子御笔亲书丹诏、金银牌面、红绿锦段、御酒表里,前来招安。汝等勿疑,尽心受领。”

宿太尉讲得很明白,前两次招安之所以没有成功,只是因为“奸臣闭塞,谗佞专权”,才使得“下情不能上达”。责任不在皇帝而在“奸臣”。现在“天子悉已知之”,已经了解了梁山的“忠义”之心,所以,此次招安“汝等勿疑,尽心受领”即可。

还有一个就是小说编写者。

小说编写者在小说第一百二十回特意写了这样一段议论:“至今徽宗天子,至圣至明,不期致被奸臣当道,谗佞专权,屈害忠良,深可悯念。当此之时,却是蔡京、童贯、高俅、杨戬四个贼臣,变乱天下,坏国,坏家,坏民。”

这段议论清楚表明,小说编写者认为,在朝堂之上,“至圣至明”的“天子”与“变乱天下”的“贼臣”是对立的。言语之间,充溢的是对“天子”的同情和对“贼臣”的痛恨。

所以,无论是宋江,鲁智深,还是朝廷的宿太尉,抑或是小说的编写者,在他们的眼里,皇帝始终是“至圣至明”的。可恨的,只是那帮“蒙蔽”了“圣聪”的“奸佞之臣”。

至于道君皇帝与李师师的风流韵事,虽然为许多人所诟病。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小说编写者并没有借此来批判道君皇帝的意思。相反,梁山最后之所以能招安成功,这个李师师却是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在宋江的眼里,李师师甚至是“梁山泊数万人之恩主”。

因此,从小说原著来看,《水浒》小说完全没有要反皇帝的意思。忠君报国的思想,始终是贯穿整部小说的唯一一根主线。否则,我们就是太高看小说的编写者了。

各位看官应该知道,“忠”是儒家的传统伦理思想。孔子曾明确提出:“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论语·八佾》)

到了秦汉以后,“忠”的概念演变成了臣对君的绝对服从。董仲舒在《春秋繁露》里提出了“三纲”之说,班固《白虎通义》对这“三纲”又作了具体的解释:“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这种臣对君绝对服从的思想,在南宋时期又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朱熹的弟子陈埴甚至提出了“天下无不是底君”的说法。这样,“忠”就成了臣对君的一种绝对服从和单向度的义务,成了“天理”,也就是所谓的“忠者,天理。”

张静庐先生在《中国小说史大纲》中指出:“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思想,就是一时代有一时代的小说。”

《水浒》小说中的道君皇帝,虽然不是小说“引首”里所写的太宗、仁宗那样的明君。但是,在小说编写者看来,他却是那个风雨飘摇时代的国家象征。

因此,道君皇帝的德行可以被讽刺,甚至可以被批评。但是,他的形象却不能被否定。

不反皇帝,其实就是特定历史时代下“忠”的思想的必然表现。而这个“忠”的思想,就是维持那个时代国家稳定的核心价值观。

所以,小说编写者他不可能超越他所处的那个时代,那也是必然的了。

二、《水浒》小说不反贪官

说《水浒》“只反贪官,不反皇帝”,曾经是个非常流行的说法。但是,《水浒》小说其实并不反贪官。

那么,我们为什么说《水浒》小说不反贪官呢?

我们现在就举一个梁山如何对待宿太尉的例子,来说明这个问题。

宿元景是小说刻意塑造的一个能够“立国安邦”的忠义之臣。每每梁山陷入了困境,宋江就会想到这个宿太尉。而宿太尉也非常乐意为梁山的事情挺身而出,仗义执言。

所以,袁无涯本要这样赞赏宿太尉:“宿元景与宋江等相叙,固已稔知其才略矣。是以屡次与宋江等照雪冤情。若高俅虽与宋江盟誓,入京竟是寒盟。忠佞所为,霄壤悬绝。”

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宿太尉的鼎力相助,那么,梁山的招安之路可能就不会走得如此的顺畅。

所以,那个所谓的九天玄女在给宋江的四句天言中,第一句就是“遇宿重重喜”。而这个“宿”,指的当然就是宿太尉了。

小说第八十二回,宋江在接受了朝廷的招安之后,就感谢宿太尉道:“宋江昨者西岳得识台颜,多感太尉恩厚,于天子左右力奏,救拔宋江等再见天日之光,铭心刻骨,不敢有忘。”

但是,从小说的实际描写来看,这个宿太尉却又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贪官。

小说第五十九回,梁山打了华州之后,宋江为了感谢宿太尉的相助之恩,就取了一盘金银送给了宿太尉。而那些宿太尉的随从人员,不分职务高低,也都给了金银。

小说第八十一回,燕青来到东京,代表宋江恳请宿太尉面奏天子,以便早日招安梁山。燕青送给了宿太尉一笼的金珠宝物。小说写道:“宿太尉使人收了金珠宝物,已有在心。”

小说第八十二回,宿太尉招安梁山之后欲回东京,宋江又亲捧一盘金珠,来到宿太尉的幕次,再拜上献。其余的随从人员,也都厚赠了金银财帛。

小说第一百零一回,宋江平了田虎之后,先派张清同琼英、叶清一起,将田虎解到东京。宋江就让张清给宿太尉送金珠珍玩,那宿太尉又笑纳了。对此,袁无涯本有个夹批,虽然只有三个字,却批得有些意趣:“要紧的。”各位看官读来可作一笑。

小说第一百十回,宋江平了王庆之后,派戴宗前来东京面见宿太尉。这戴宗也不是空手来的,而是带着礼物来见宿太尉的。

可以这样说,凡是梁山要求见宿太尉,几乎每次都是金银珠宝开道,而宿太尉每次也都是照单全收的。

那么,梁山对宿太尉这样一个大贪官,他们的态度又是怎样的呢?是不是要反这个大贪官呢?

宋江他们对宿太尉这样一个大贪官的态度,不但不反对,反而是非常的尊重。

小说第八十二回,吴用在济州城里拜见宿太尉时所说的那番话,可以作为梁山对宿太尉态度的最好注解。

吴用说道:“山野狂夫,有劳恩相降临。感蒙天恩,皆出太尉之赐。众弟兄刻骨铭心,难以补报。”

由此可见,《水浒》小说不是一概地反贪官的。对宿太尉这样“素怀忠义”的贪官,宋江他们还是由衷地敬佩的。

而且,《水浒》小说更具深意的是,不但写了宿元景这样的贪官,也写了张叔夜那样的清官。尽管这清官翻遍整部小说,只有区区三位。

一位是东平府府尹陈文昭。小说第二十七回,武松为兄报仇,杀了西门庆和潘金莲,被解到了东平府。这个府尹陈文昭“平生正直,禀性贤明”,不但时常差人看觑武松,还设法把武松的案子判得轻了。所以,小说就称赞他是“慷慨文章欺李杜,贤良德政胜龚黄。”

一位是东昌府的太守。小说第七十回,宋江破了东昌府后,打开仓库,将钱粮一分拿上了梁山,一分散给了城里的居民。小说接着写道:“太守平日清廉,饶了不杀。”可惜的是,这个东昌府的太守,小说却连个姓甚名谁也没有交待,只是一句带过而已。

还有一位清官,就是大名鼎鼎的济州府太守张叔夜。

小说第八十二回,朝廷派宿太尉前来梁山招安,到了济州府。

张太守就对宿太尉介绍梁山的情况,说道:“这一班人,非在礼物轻重,要图忠义报国,扬名后代。若得太尉早来如此,也不教国家损兵折将,虚耗了钱粮。此一伙义士归降之后,必与朝廷建功立业。”这个张太守,显然是了解梁山的。

后来,张太守受宿太尉委托,前往梁山通报招安事宜。宋江就想请张太守吃顿饭,但是,张太守却婉言谢绝,执意要下山。

于是,宋江拿出一盘金银相送。可是,张太守却坚辞不受,说道:“这个决不敢受!”

所以,小说编写者写到这里就感慨道:“太守可谓廉以律己矣!”这样的感慨,在整部小说中是绝无仅有的。

而且,小说编写者还特地作诗称赞道:“济州太守世无双,不爱黄金爱宋江。信是清廉能服众,非关威势可招降。” 

招安礼毕,宋江设宴款待宿太尉一行。可是,张太守却推说州里有事,就别了宿太尉,自回济州城里去了。

这张太守,端的是“廉以律己”的典范。对此,余象斗本有句评语,可以说是说到点子上了:“宋江以金送张太守,太守笑而不取,此轻财也。朝有此大夫之官,则亦不能有梁山矣。”

确实如此。如果满朝文武都能象张太守那样“廉以律己”,清廉服众,“不爱黄金爱宋江”,那么,这江湖之上,怎么还会有宋江呢?

这宿太尉与张太守两厢一对照,我们也就明白了小说这样写的用意:在小说编写者的眼里,“素怀忠义”的贪官与“廉以律己”的清官,都是一样值得人们尊重的。

小说第一回,洪太尉奉旨来请张天师去东京祈禳瘟疫,上清宫住持真人就对洪太尉说道:“天子要救万民,只除是太尉办一点志诚心。”

金圣叹就在住持真人的这句话下批道:“此语不独指祈禳瘟疫也。夫天子则岂有不要救万民者?天子救万民,则岂有不倚托太尉者?太尉若无诚心,则岂能救得万民者?太尉救不得万民,则岂能仰答天子者?语虽不多,而其指甚远,其斯以为真人也乎?”

金老先生所言甚是。这天子出于社稷安危的考虑,肯定是要救万民的。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这天子欲救万民,却只能倚托那些太尉来施行。如果太尉没有那份诚心,那么,这天子救万民的愿望,也就只能流于水月镜花了。

所以,在小说编写者看来,“素怀忠义”的贪官与“廉以律己”的清官之所以都值得人们尊重,就是因为这两者都有一个共同的道德基石,那就是能“救得万民”。

所以,要说《水浒》小说反贪官,应该是没有依据的。

三、《水浒》小说唯一要反的是滥官污吏

小说第七十九回,宋江曾对被梁山俘虏的朝廷将领韩存保和党世雄两人,说过这样一番话:“二位将军,切勿相疑,宋江等并无异心,只被滥官污吏,逼得如此。若蒙朝廷赦罪招安,情愿与国家出力。”

宋江在这段话里,既表明了自己的心迹,“宋江等并无异心”,也说明了自己上梁山的原因,“只被滥官污吏,逼得如此”,以及自己上梁山的目的,“若蒙朝廷赦罪招安,情愿与国家出力。”

可以这样说,宋江的这段话,其实是说出了梁山聚义的一个重要动因,就是“只被滥官污吏,逼得如此”。

那么,我们为什么说《水浒》小说唯一要反的就是滥官污吏呢?

我们这样说的理由,主要有三条:

(一)如果翻开小说,那么,随处可见的都是残害良民的滥官污吏。

比如,大名府的留守梁中书,是当朝太师蔡京的女婿,“在北京害民,诈得钱物,却把去东京与蔡太师庆生辰。”是典型的“诛求膏血庆生辰,不顾民生与死邻”的滥官。

在梁中书的治下,那大名府的张孔目,刽子手蔡福、蔡庆,也是一味地见钱眼开、颠倒黑白,视法律如儿戏,毫无人性可言。卢俊义的性命,在他们的手里,竟然成了贪婪发财的筹码。

比如,阳谷县的知县相公,虽然官职不高,但是,到任阳谷知县才不过两年多点的时间,就“赚得好些金银”。于是,就要专门派武松将这些金银送到东京亲眷处收贮使用,以图“谋个升转”。

武松状告西门庆,人证物证齐全,事实原委清楚。但是,知县相公因为收了西门庆的贿赂,所以,尽管武松才为他刚从东京卖命回来,还是毫无情面地把武松的状子给退了回去。

比如,武松醉打蒋门神后,孟州知府受了张都监的贿赂,欲置武松于死地。当案叶孔目为人忠直仗义,不想害人。于是,就在收受了施恩一百两银子的贿赂之后,就把武松的文案改得轻了。

小说编写者为此还写了一首诗,来赞扬这个叶孔目的正直:“赃吏纷纷据要津,公然白日受黄金。西厅孔目心如水,不把真心作贼心。”

可是,容与堂本却在“西厅孔目心如水”这句诗下,写了一句批语,调侃道:“只是也受施恩白银一百两。”这话批得实在是精彩,当可作一笑。

比如,青州知府慕容彦达,是道君皇帝慕容贵妃的兄长。这个慕容知府倚仗着妹妹的势要,横行青州,“残害良民,欺罔僚友,无所不为。”青州城被宋江打破之后,从慕容知府家里“扎抄”出来的家私,竟然多到可以“分表众军”。

难怪金圣叹看到这里,要感慨道:“一知府而家私乃至可表众军,则亦不可不抄扎也。”

比如,清风寨的知寨刘高,上任之后,“把此乡间些少上户诈骗,乱行法度,无所不为。”而刘高的老婆“极不贤,只是调拨他丈夫行不仁的事,残害良民,贪图贿赂。”

比如,江州知府蔡得章,是蔡京的第九个儿子。因为这江州是个钱粮浩大的去处,人广物盈,所以,蔡太师就特意让他这个儿子来这里做个知府。可是,这蔡九知府到了任上之后,却是“为官贪滥,作事骄奢。”

而那些个江州牢城营里的管营、差拨,包括那个两院押牢节级戴宗,没有一个不是见钱“如蝇子见血”的家伙。相类似的,还有沧州牢城营、孟州牢城营的管营、差拨,登州府的孔目王正,登州牢里的节级包吉,以及那两个著名的防送公人董超、薛霸,等等,不一而足。

至于那个赋闲在家的通判黄文炳,更是一个“阿谀谄佞之徒,心地匾窄,只要妒贤嫉能,胜如己者害之,不如己者弄之,专在乡里害人”。所以,乡里都称他为“黄蜂刺”。

比如,高唐州的知府高廉,是高俅的叔伯兄弟,倚仗着高俅的权势,在高唐州“无所不为”。那高廉的妻舅殷天锡,年纪轻轻,却打着高廉的名头,只在此间“横行害人”,就连有丹书铁券护身的柴进也不放在眼里。为了霸占柴进叔叔柴皇城的后花园,横行霸道,竟然活活气死了柴皇城。

比如,那个抓了李逵的沂水县的曹太公,原是个闲吏,“专一在乡放刁把滥。近来暴有几贯浮财,只是为人行短。”

比如,铁面孔目裴宣只是因为“为人忠直聪明,分毫不肯苟且”,于是,就得罪了新来的“贪滥”知府,被寻事刺配了沙门岛。而这个沙门岛,在小说中就是个死地的代名词。

比如,华州贺太守“原是蔡太师门人,那厮为官贪滥,非理害民。”见了画匠王义的女儿玉娇枝有些颜色,就强夺了为妾,而且,还把王义刺配了远恶军州。

比如,东平府太守程万里,原是童贯的门馆先生。宋江破了东平府后,就将所抄获的程太守的家私,全都表散给了居民。由此可见,程太守这个“害民州官”的敛财之巨。

比如,中书省的两员厢官,奉旨在陈桥驿犒劳梁山大军。可是这些官员“都是那等谗佞之徒,贪爱贿赂的人”,贪滥无厌,徇私作弊,竟然将御赐的官酒,每瓶克减了半瓶;御赐的肉,一斤克减了六两。最终,引发了与梁山军校的争端,导致宋江不得不滴泪斩军校,让梁山众好汉再一次感受到了那份来自朝廷的彻骨寒意。

小说读到这里,难免不会产生这滥官污吏真的是“滔滔者天下皆是也”的感觉。

这里,我们要着重讲讲两个很重要的滥官。

一个是著名的“误走妖魔”的洪太尉洪信,他是《水浒》小说开篇所写的第一个滥官。还有一个就是那“仁义礼智信行忠良”全都不会的高太尉高俅,他是《水浒》小说滥官污吏的典型代表。

我们先说洪太尉。

各位看官应该知道,金圣叹的七十回本是把一百二十回本的第一回,作为小说的“楔子”的。金老先生这样来定位“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这回小说,应该说是有道理的。

张锦池先生《水浒传考论》认为,《水浒传》的楔子其实是由三个楔子合成的“复楔子”,一个是“引首”,一个是第一回“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还有一个是第二回的前半回“王教头私走延安府”。这个“具有‘敷陈大义,隐括全文’作用的楔子证明:‘袁本’《水浒传》是以认定宋室为正统、讴歌忠义作指归的。”此论甚是。

那么,楔子在中国古典小说的结构及故事演进中,到底有着怎样的作用呢?为什么小说的作者或论者,都如此重视楔子呢?

金圣叹认为:“楔子者,以物出物之谓也。”

而闲斋老人则讲得更透彻,他在评《儒林外史》第一回“说楔子敷陈大义,借名流隐括全文”时指出:“楔子者,借他事以引起所记之事也。然与本事毫不相涉,则是庸手俗笔;随意填凑,何以见笔墨之妙乎?”所以,一篇深得“笔墨之妙”的楔子,应该是“全书之血脉经络无不贯穿玲珑”的。

所以,如果我们从这个角度来看洪太尉,就会发现这个洪太尉的身上,其实承载着别样的使命。

一是,小说编写者借洪太尉的出场,规定了整部《水浒》小说皇帝圣明,滥官专权的叙事背景。

小说写道,嘉祐三年春间,瘟疫由江南传到东京,伤损军民甚多。于是,仁宗天子“一面降赦天下罪囚,应有民间税赋,悉皆赦免;一面命在京宫观寺院,修设好事禳灾。”但是,这瘟疫不但没有消除,反而日趋转盛。仁宗天子闻知后,“龙体不安”。于是,就复会百官计议,听从了范仲淹的建议,御笔亲书,并降御香一柱,委派殿前太尉洪信为天使,前往江西龙虎山宣请张天师来京禳救灾病。

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位时时忧“黎元”的圣君形象,在想方设法地欲“救万民”于水火。

但是,作为身负“救万民”重任的天使洪太尉,又是何等的作派呢?

小说写道,洪太尉上龙虎山去请张天师,可是只走了不到三二里路,就心生怨言:“我是朝廷贵官,在京师时,重裀而卧,列鼎而食,尚兀自倦怠,何曾穿草鞋,走这般山路!知他天师在哪里?却教下官受这般苦!”

可见,这洪太尉在大灾面前,既不以“天子要救万民”为意,也没有丁点救济民生的“志诚”之心,念的仍是他自己的那本“太平安乐经”。

于是,金圣叹就在“我是朝廷贵官”句下批道:“朝廷贵官四字,驱却无数英雄入水泊,此语却是此老说起。”

金圣叹的这句批语,可以说是批到点子上了:一者指出,梁山英雄之所以会驱入水泊,其根源就在这些不“救万民”于水火的“朝廷贵官”;二者指出,这“朝廷贵官”的代言人,就是眼前这个没有丁点“志诚心”的洪太尉。

洪太尉次日游山,见到了伏魔殿。于是,就一定要启封进殿去看魔王的尊容。

上清宫的住持真人见了,再三回禀洪太尉,此殿不可开,“恐惹利害,有伤于人”。

可是,洪大尉不但不听住持真人的劝阻,反而指着道众大怒道:“你等不开与我看,回到朝廷,先奏你们众道士阻当宣诏,违别圣旨,不令我见天师的罪犯;后奏你等私设此殿,假称锁镇魔王,煽惑军民百姓。把你都追了度牒,刺配远恶军州受苦。”

这洪太尉,是活脱脱的一副无赖嘴脸。

金圣叹看到这里又批道:“看他随口诌出人罪案来,前后太尉一辙也。”

那么,这个金圣叹口中的另一个太尉,又是谁呢?

这个问题金老先生其实在这一回的回前总评中,已作了回答:“以洪信骄情傲色楔出高俅、蔡京。”

看到这里,我们忽然就有醍醐灌顶之感了。

原来,天子是至圣至明的,而这滥官则是专权无道的。这也就是金圣叹所说的:“夫天子则岂有不要救万民者?天子救万民,则岂有不倚托太尉者?太尉若无诚心,则岂能救得万民者?太尉救不得万民,则岂能仰答天子者?”

于是,对整部《水浒》小说来说,这洪太尉的使命,就是在象征意义上揭示“乱自上作”的事实。而高太尉的出现,则是从现实意义上指出“乱自上作”的不堪。所以,以洪信的“骄情傲色”来“楔出”高俅,这两个太尉也就前后“一辙”了:说穿了,就是一丘之貉,一路货色。

而朝廷正是由于洪太尉、高太尉这些滥官的当道专权,“乱自上作”,才导致了一百单八个好汉啸聚有路,报国无门,只得暂去水泊梁山“卧虎藏龙”。这也就是小说“引首”里所说的:“岂知礼乐笙镛治,变作兵戈剑戟丛。水浒寨中屯节侠,梁山泊内聚英雄。”

二是,小说编写者以洪太尉的现身,规定了梁山一百单八个好汉的本质是“忠良”之士。

洪太尉来到伏魔殿后,见到了那块“遇洪而开”的石碑。

接着,小说就写了一段十分重要的话语:“却不是一来天罡星合当出世,二来宋朝必显忠良,三来凑巧遇着洪信,岂不是天数?”

这段话之所以重要,就是因为它建构了整部《水浒》小说情节演进的合理性,是解读小说主旨的一个大关目。

从这段话里可知,无论是这“天罡星合当出世”也好,还是这“宋朝必显忠良”也罢,这个机缘巧合的关节点,就在洪太尉的身上。也就是说:洪太尉来了,这“天罡星”也就出世了。天罡星出世了,这“忠良”也就显现了。可见,这“天罡”之星就是那“忠良”之臣。

小说写道,“那道黑气,直冲到半天里空中,散作百十道金光,望四面八方去了。”于是,这“一百八人者”,也就“忠义之聚于山林者也”(李卓吾语)。

所以,对这段话的处理,就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方法。

认为《水浒》是宣扬“忠义”思想的袁无涯本,就在这里写下了这样的眉批:“忠良二字是此一部书根本。”

而金圣叹为了剔除宋江身上的“忠义”特质,索性就在七十回本里,故意删掉了这三句话,让它无迹可寻。

话到这里,洪太尉这个小说里第一个出场的滥官的意义,也就说完了。

那么,那个作为滥官污吏代表的高太尉,又是一个有着怎样行状的人呢?

小说第八回,林冲被高俅陷害之后,开封府的孔目孙定就对开封府尹这样说道:“谁不知高太尉当权,倚势豪强,更兼他府里无般不做。但有人小小触犯,便发来开封府,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却不是他家官府。”

这孙孔目的职务虽然不高,但却在小说里第一个明确说出了高俅“倚势豪强”“无般不做”的事实。这堂堂开封府,竟然成了他高家开的官府。

对高俅的发迹,小说第二回是这样写的:这个高俅原是东京一个浮浪破落户子弟,“自小不成家业,只好刺枪使棒,最是踢得好脚气毬,京师人口顺,不叫高二,却都叫他做高毬。后来发迹,便将气毬那字去了毛傍,添作立人,改作姓高,名俅。这人吹弹歌舞,刺枪使棒,相扑顽耍,亦胡乱学诗、书、词、赋。若论仁、义、礼、智、信、行、忠、良,却是不会。只在东京城里城外帮闲。”

所以,后来当开封府尹要把高俅迭配出界的时候,诺大的一个东京城里,竟然没有一户人家愿意留容高俅食宿。

高俅没有办法,只好来到淮西临淮州,投奔一个开赌坊的闲汉柳大郎。这时的高俅,真的是成了一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可就是这样一个不学无术、品行不端的闲汉,却因缘际会,仅仅是因为踢得一脚好毬,就成了端王的亲信。

而等这个端王摇身一变,成了道君皇帝之后,没过半年之间,这高俅竟然就当上了殿帅府的太尉,成了一名领军的统帅。

所以,金圣叹对高俅有这样两句批语,一句批道:“不写一百八人,先写高俅,则是乱自上作也。”还有一句批道:“不容他在家,却容他在朝,天实为之,谓之何哉!”金老先生的这两句批语,实在是批得在理。

袁无涯本在这里也有个眉批,说道:“高俅也会枪棒,也会断配,也会为人惜养抬纳,只仁义礼智、信行忠良不会,皆影对水浒中人。”这个眉批,说得也很中肯。

更有意思的是,小说还通过一个细节,更写出了高俅为人的不齿。

这个细节就是,高俅竟然把自己的叔伯兄弟,认作了自己的干儿子,也就是那个著名的高衙内。

难怪金圣叹要批道:“特写小人无伦理,无闺门,以表恶之至也。”

金老先生这个“恶之至也”的评价,评得真是入木三分,十分深刻,活画出了高俅的无耻和丑恶。

我们就来看看高俅作为殿帅府太尉,在领兵打仗时是如何的“恶之至也”的。

小说第七十八回,高俅领旨带着十三万大军,前去征讨梁山泊。可是,高俅先是在京师俄延了二十余日,直到道君皇帝降诏,催促起军时,才先发御营军马出城。可是,高俅又去教坊司选了歌儿舞女三十余人,以供随军消遣。小说写道,“至日祭旗,辞驾登程,却好一月光景。”

这高俅的行状,哪里是领兵打仗的样子?分明是去游山玩水,狎妓寻欢了。

所以,小说编写者就写了这样一首诗,来调侃高俅。诗曰:“轻事贪功愿领兵,兵权到手便留行。幸因主帅迟迟去,多得三军数日生。”

而容与堂本就在“选教坊司歌儿舞女三十余人,随军消遣”句下批道:“好货。”芥子园本也有一句眉批,批得很尖锐:“可怜十三万人马,此时已陷三十余妇女阵中矣。”

难怪后来梁山泊要写这样一首诗,贴在济州城里的土地庙前,来讥讽高俅。诗云:“帮闲得志一高俅,漫领三军水上游。便有海鳅船万只,俱来泊内一齐休。”

这是整部《水浒》小说中以梁山泊名义写的唯一的一首诗,而这首诗,也是让高俅对梁山泊更加恨之入骨的一个重要原因。

小说写道,高俅听闻了这首让他颜面无存的小诗之后,大怒道:“若不杀尽贼寇,誓不回军。”

这高俅领兵打仗,还有更加令人不齿的地方。

小说写道,高俅不但“于路上纵容军士,尽去村中纵横掳掠,黎民受害,非止一端。”而且,还“自在城中帅府内,定夺征进人马:无银两使用者,都充头哨出阵交锋;有银两者,留在中军,虚功滥报。似此奸弊,非止一端。”这可真是哪跟哪呀?这高俅还有一点点三军统帅的样子吗?

难怪容与堂本在此要连批两句道:“可杀”,“好货”。袁无涯本会有这样的眉批:“情弊一一数出,可为万世鉴戒。”余象斗本要作如此的评语:“观高俅纵军掳人,实见败国,令人可恶。”

这高俅的发迹,其实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恰恰就是对道君皇帝的批判。

有的看官看到这里,可能会有这样一个疑问,那就是既然宋江他们这么痛恨滥官污吏,那么,高俅被擒上梁山之后,宋江为什么不杀了高俅呢?

我们觉得,宋江之所以不杀高俅,反而还要厚待高俅,其实是有宋江的苦衷的。

小说第八十回,高俅被擒上梁山之后,宋江杀牛宰马,大设筵宴,然后会集梁山的大小头领,都来与高俅相见。

宋江对高俅说道:“文面小吏,安敢叛逆圣朝,奈缘积累罪尤,逼得如此。二次虽奉天恩,中间委曲奸弊,难以缕陈。万望太尉慈悯,救拔深陷之人,得瞻天日,刻骨铭心,誓图死保。”

原来,宋江厚待高俅这个阶下囚的目的,只是想通过高俅能将前两次招安不成的原委,上奏道君皇帝,以便能借助高俅的力量,达到招安的目的。

所以,宋江只得委曲求全,忍辱负重,违心地刻意奉迎高俅。

当高俅下山回东京的时候,宋江不但与吴用带着二十余骑亲自送行,而且还抬出价值数千金的金银彩缎,专送高俅。

这宋江的苦心,由此可见。

所以,余象斗本是这样来评价宋江厚待高俅之事的:“观宋江以礼待高俅,明欲图回朝奏主,岂知高俅乃人面兽心之辈。”

可是,朝廷之中除了高俅这样的“恶之至也”的无耻之徒之外,还有蔡京、童贯等“奸佞之臣”在当道专权。

而蔡京他们在辽国巨额贿赂面前毫无原则的卖国行为,就更让人寒心了。

小说第八十九回,宋江征辽大获全胜。辽国便派人来向宋江求和,说是:“年年进牛马,岁岁献珠珍,再不敢侵犯中国。”

宋江他们答复道,此乃国家大事,只有圣旨准了你辽国的皈依表文,降诏赦罪,方才可以退兵罢战。

于是,辽国右丞相太师褚坚就奏启辽国狼主,说道:“目今本国兵微将寡,人马皆无,如何迎敌?论臣愚意,微臣亲往宋先锋寨内,许以厚贿。一面令其住兵停战;一面收拾礼物,径往东京,投买省院诸官,令其于天子之前,善言启奏,别作宛转。目今中国蔡京、童贯、高俅、杨戬四个贼臣专权,童子皇帝听他四个主张。可把金帛贿赂,与此四人,买其请和,必降诏赦,收兵罢战。”

狼主同意了褚坚的奏请。

可是,接下来褚坚却看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场景。

小说写道,褚坚前往宋江军营,意欲厚贿宋江,可是却被宋江严词拒绝了。

宋江说道:“两国交锋,自古国家有投降之理,准你投拜纳降,因此按兵不动,容汝赴朝廷请罪献纳。汝今以贿赂相许,觑宋江为何等之人,再勿复言!”

宋江这句“觑宋江为何等之人,再勿复言”的话,说得是何等的斩钉截铁,何等的光明磊落。宋江的忠君报国之心,真可谓是皎如皓魄,赤若丹霞。

褚坚听了,只得惶恐而退。

可是,褚坚到了东京之后,见了蔡京等四个大臣以及省院各官,这些官员不但全都收了褚坚的贿赂,而且还在朝廷上纷纷为辽国说话。

于是,次日朝散,褚坚就派人再到各官门下,重打关节。

那蔡京拿了褚坚的重金之后,就力许道:“令丞相自回,都在我等四人身上。”

对蔡京的这副卖国嘴脸,袁无涯本有句眉批,批得很有意思:“描得象。”虽然只有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真是批到点子上了。

那么,褚坚此次的东京贿赂之行,他的收获到底如何呢?

这褚坚的东京之行,可以说是收获颇丰:其一,宋江收兵罢战,班师回京;其二,宋江擒获的辽国将领,悉数释放还国;其三,宋江收复的城池,仍旧给辽国管领;其四,宋江收缴的府库器具,仍旧交割辽国归管。这褚坚真的可以说是满载而归了。

难怪宋江得知了这一结果之后,要无奈地感叹道:“非是宋某怨望朝廷,功勋至此,又成虚度。”

所以,袁无涯本的回末总评,就发了这样一通感慨:“宋先锋力可剿辽,童蔡辈以贪贿而挫垂成之绩。自古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信然。”

这滥官污吏的恶,由此可见一斑。

这两厢一对照,难怪小说编写者要对梁山好汉如此赞赏了:“试看全伙里舞枪弄棒的书生,犹胜满朝中欺君害民的官吏。”

那么,这梁山上“舞枪弄棒的书生”,为什么会胜过“欺君害民的官吏”呢?

《水浒》小说用无可辩驳的事实回答道:“忠义”使然。“忠为君王恨贼臣”,在“忠义”的道德标尺面前,那“忠为君王”的梁山书生与“欺君害民”的滥官污吏,两者孰高孰低,可以说是高下立判。

(二)滥官污吏的存在,使梁山好汉的行为具有了道义上的正义性。

最为典型的,莫过于小说第十八回,宋江私放晁盖这一节故事了。

各位看官应该还记得,《水浒》小说对宋江私放晁盖这一违法行为,其实是持肯定和欣赏态度的。

“取非其有官皆盗,损彼盈余盗是公”。小说编写者之所以会肯定宋江的放晁行为,他的道义基准点就是这生辰纲本来就是梁中书“害民”所得的“不义之财”。这梁中书的所作所为,可以说是“诛求膏血庆生辰,不顾民生与死邻。”因此,这样的生辰纲,“取之何碍”?即使“天理知之,也不为罪。”

所以,在小说编写者看来,宋江的放晁行为在道义上完全是情有可原的。这也就是“剥民官府过于贼,应为知交放贼来。”

关于劫取生辰纲的正义性问题,容与堂本和袁无涯本分别有两个观点讲得都很有道理。

容与堂本在小说第十四回的回末评道:“李生曰:晁盖、刘唐、吴用都是偷贼底。若不是蔡京那个老贼,缘何引得这班小贼出来?”

袁无涯本在刘唐讲生辰纲是“不义之财,取之何碍”,“天理知之,也不为罪”时有个眉批:“有此论头才是义士,不是劫盗,此等处是作传人大关目。”

而金圣叹之所以会批评宋江的放晁之举:“宋江而诚忠义,是必不放晁盖者也;宋江而放晁盖,是必不能忠义者也。”则是金圣叹为了否定宋江的忠义形象,而对宋江的放晁行为所作的过度解读而已。

小说第十九回,生辰纲案发后,济州府缉捕使臣何涛领着官军前来追捕晁盖。于是,晁盖他们就在石碣村的湖荡里,打了一场漂亮的阻击战。

在这场战斗中,阮氏兄弟唱了两首很能说明问题的渔歌。只听阮小五唱道:“酷吏赃官都杀尽,忠心报答赵官家。”阮小七唱道:“先斩何涛巡检首,京师献于赵王君。”

那么,小说编写者为什么要让正在阻击官军的阮氏兄弟,唱这样两首渔歌呢?

因为,在阮氏兄弟看来,这何涛就是个“虐害百姓的贼官”, “是济州一个诈害百姓的蠢虫!”所以,只有杀了这样的“酷吏赃官”,才能算得上是“忠心报答赵官家”。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晁盖他们在石碣村消灭何涛的行为,不但不为罪,反而具有了道义上的正义性,是在帮“赵官家”的忙了。

对阮氏兄弟所唱的这两首渔歌,金圣叹分别有两句很到位的批语:“以杀尽赃酷为报答国家,真能报答国家者也。”“斩赃酷首级以献其君,真能献其君矣。”可见,阮氏兄弟“杀尽赃酷”的目的,就是为了“忠心”,就是为了报答“赵官家”。所以,袁无涯本的眉批要感叹道:“直抒作者胸怀。”“两歌俱见忠义。”

而金圣叹的另外一句批语,则批得更加入木。

小说写道,阮小五见了何涛等官军,就大骂道:“你这等虐害百姓的贼官,直如此大胆!敢来引老爷做甚么!却不是来捋虎须!”

金老先生就在“你这等虐害百姓的贼官”句下批道:“官是贼,贼是老爷。然则官也,贼也;贼也,老爷也。一而二,二而一者也。”

在金圣叹看来,何涛这样的官分明就是“贼”,而阮小五这样的贼人,却是十足的“老爷”。这种身份认知上的错位,不是非常值得人深思吗?

那么,阮氏兄弟为什么会对何涛这些官军如此的恨之入骨呢?

小说第十五回,吴用撞筹阮氏兄弟时,阮小五所说的那番话,道出了其中的原委:“如今那官司一处处动弹,便害百姓;但一声下乡村来,倒先把好百姓家养的猪、羊、鸡、鹅,尽都吃了,又要盘缠打发他。”

这阮小五的话,分明就是宋朝时流行的那句俗语“匪过如梳,兵过如箆,官过如剃”的具象版了。

所以,正是在这些滥官污吏的侵害之下,那些生活在社会最低层的普通老百姓,才会如此的苦不堪言,才会对这些滥官污吏如此的恨之入骨了。“剥民官府过于贼”,就是对那个黑暗社会的真实写照和深刻批判。

于是,阮氏兄弟会在心中暗暗羡慕梁山泊里的那些强人,也就不足为怪了。

小说第十五回,阮小五就对吴用这样说道:“他们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论秤分金银,异样穿绸锦;成瓮吃酒,大块吃肉,如何不快活?我们弟兄三个空有一身本事,怎地学得他们!”

由此,我们不难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那就是:“盗贼本王臣”,正是这些滥官污吏的作恶多端,才逼迫得这一百单八个好汉不得不走上了梁山。

所以,金圣叹才会在七十回本的第二回回前,发出这样振聋发聩的一问:“嗟乎!才调皆朝廷之才调也,气力皆疆场之气力也,必不得已而尽入于水泊,是谁之过也?”金老先生这一问,真可以说是问得入木三分了。

于是,“忠为君王恨贼臣,义连兄弟且藏身。不因忠义心如一,安得团圆百八人。”这梁山好汉的“忠君王”与“恨贼臣”,就这样在“忠义”的大旗之下,完美地统一在了一起。而“团圆百八人”的粘合剂,就是“忠义”那两个大字。这也就说明:梁山泊这一百单八个好汉,分明就是“忠义心如一”的忠义之师。

(三)惩治滥官污吏,一直是梁山好汉所遵循的行为指南。

我们这样说的理由有三:

一是小说在不同场合,多次写了梁山好汉惩治滥官污吏的决心和行动。

小说第十九回,正因为何涛是个“虐害百姓的贼官”,“是济州一个诈害百姓的蠢虫”,所以,阮小七就二话不说,拔出尖刀,把何涛的两只耳朵割了下来,以做表证。

小说第三十三回,宋江他们破了青州城之后,就把那“残害良民”的慕容知府的一家老幼,尽皆斩首。顺带还抄扎了家私,分赏众军。

小说第四十一回,打了无为军之后,宋江他们就杀了“惯行歹事”的黄文炳的全家。而黄文炳本人,则被李逵绑在柳树上,一刀一刀地当众割了吃了。黄文炳的家财,也全都赏给了众多出力的小喽罗。

小说第五十四回,宋江他们打破高唐州之后,就把“无所不为”的高廉的一家老小三四十口,全都处斩于市。

小说第五十九回,宋江为了营救史进、鲁智深,大闹了西岳华山。那“为官贪滥”、“强霸民女”的华州贺太守,就在西岳庙里,被解珍、解宝兄弟两个,一脚踢翻在地,割下了脑袋。

小说第六十三回,梁山为营救石秀和卢俊义两人,就在北京城里广发没头帖。

那没头帖的起首就这样写道:“今为大宋朝滥官当道,污吏专权,殴死良民,涂炭万姓。”然后,在表明了梁山“剿除奸诈,殄灭愚顽”的态度之后,那没头帖就要求“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好义良民,清慎官吏,切勿惊惶,各安职业。”

很显明,梁山打北京城,打的就是那些“殴死良民,涂炭万姓”的滥官污吏,要“殄灭”的就是那些“奸诈”和“愚顽”,而与那些“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好义良民”和“清慎官吏”之类的人,是没有任何关系的。所以,大家尽可以把心放宽,“切勿惊惶,各安职业”。

各位看官请注意,梁山的没头帖里专门写到了“清慎官吏”,要他们“切勿惊惶”。这就清楚表明,梁山所痛恨的,只是滥官污吏,而与“清慎官吏”无涉。

小说第六十九回,宋江破了东平府后,不但将程太守的家私表散居民,还沿街告示百姓:“害民州官,已自杀戳;汝等良民,各安生理。”

可以这样说,梁山对滥官污吏的惩治,是态度坚决,毫不手软的。“手提三尺龙泉剑,不斩奸邪誓不休”,当是梁山众好汉“啸聚山林”的题中应有之义。

二是惩治滥官污吏,始终是宋江劝降朝廷将领上梁山的一个重要理由。

小说第六十四回,宋江在阵前对关胜说道:“盖为朝廷不明,纵容奸臣当道,谗佞专权,设除滥官污吏,陷害天下百姓。宋江等替天行道,并无异心。”

小说第六十五回,宋江在劝降索超时又说道:“你看我众兄弟们,一大半都是朝廷军官,盖为朝廷不明,纵容滥官当道,污吏专权,酷害良民,都情愿协助宋江,替天行道。若是将军不弃,同以忠心为主。”

朝廷上下“滥官当道,污吏专权”的现状,对关胜、索超这些朝廷将领来说,应该是感同身受的。所以,当宋江对这些朝廷将领一方面以诚相待,以礼相邀,一方面直指时弊,坦陈忠心的时候,他们也就在宋江忠义之心的感召下,纷纷加入了梁山的行列,与宋江他们一道“同以忠心为主”,惩治滥官污吏,一同替天行道了。

这里要提请各位看官注意的是,宋江以惩治滥官污吏为由,劝降关胜、索超等朝廷将领的言语,并不是藏着掖着的私密谈话,而是当着众多梁山头领的面,在大庭广众之下发布的公开宣言。

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宋江这样做,既表明了梁山惩治滥官污吏的心之烈,也表明了梁山期望朝廷将领上梁山的意之切。

三是梁山好汉以惩治滥官污吏为己任的所作所为,使梁山的名声播扬四方。

小说第八十四回,辽国在商议如何抵御宋江大军的时候,褚坚就向辽国狼主启奏道:“臣闻宋江这伙,原是梁山泊水浒寨草寇,却不肯杀害良民,专一替天行道,只杀滥官污吏、诈害百姓的人。”

可见,这个远在辽国的褚坚,对宋江他们“专一替天行道,只杀滥官污吏、诈害百姓的人”的行为,竟然也是了如指掌,佩服有加的。

而且,宋江他们惩治滥官污吏的名声,不但作为辽国右丞相太师的褚坚知道得一清二楚,就连一般的普通老百姓,也都有所耳闻。

比如,小说第六十五回,张顺在扬子江边,对开村酒店的王定六父亲说道:“宋头领专以忠义为主,不害良民,只怪滥官污吏。”

王定六父亲道:“老汉听得说:宋江这伙,端的仁义,只是救贫济老,那里是我这里草贼?若得他来这里,百姓都快活,不吃这伙滥官污吏薅恼!”

比如,小说第八十六回,卢俊义征辽兵陷青石峪,无迹可寻。于是,宋江就派解珍、解宝扮作猎户,去深山里面打探消息。

可是,就在这不见人烟的深山冷坳里,那两个叫刘二、刘三的猎户兄弟,竟然也知道宋江他们“替天行道,不损良民”的壮举。

小说写道,刘二、刘三两兄弟动问解珍、解宝道:“俺们久闻你梁山泊宋公明替天行道,不损良民,直传闻到俺辽国。”

解珍、解宝便答道:“俺哥哥以忠义为主,誓不扰害善良,单杀滥官酷吏,倚强凌弱之人。”

刘二、刘三两兄弟道:“俺们只听得说,原来果然如此!”于是,双方尽皆欢喜,便有相爱不舍之情。

由此可见,梁山好汉惩治滥官污吏的美名传播之广了。

而小说第八十一回,燕青在李师师家面见道君皇帝时所说的那番话,那就讲得更加清楚了。

燕青奏道:“宋江这伙,旗上大书‘替天行道’,堂设‘忠义’为名,不敢侵占州府,不肯扰害良民,单杀赃官污吏谗佞之人,只是早望招安,愿与国家出力。”

李师师也在一旁奏道:“陛下虽然圣明,身居九重,却被奸臣闭塞贤路,如之奈何?”

道君皇帝听了,嗟叹不已。于是,就有了宿太尉赍丹诏招安梁山的后文。

综上所述,梁山好汉一直是把惩治滥官污吏,当作自己应该遵循的行为指南的。

那么,小说为什么会把惩治滥官污吏,当作梁山英雄的行为指南的呢?

各位看官应该知道,《水浒》小说作为一个集体创作与个人编写相结合的产物,是有着诸多的故事源头的。其中,元杂剧里的水浒戏,就是其中一个极为重要的源泉。

据《录鬼簿》和《太和正音谱》记载,元人所写的水浒戏有二十五种之多。不过,流传至今的,只有《黑旋风双献功》、《同乐院燕青博鱼》等六本杂剧了。

在现存元人水浒戏里,惩治滥官污吏,就是梁山好汉们的一项重要任务。

元人李文蔚《同乐院燕青博鱼》杂剧,燕青在第一折里唱道:“俺也曾那草坡前把滥官来拏,俺是那梁山泊里的宋江,不比那帮源洞方腊。”燕青的意思很清楚,咱梁山泊好汉是把捉拿滥官为己任的,所以,完全不同于那个在帮源洞里造反称王的方腊。

在全剧剧终时,宋江还总结道:“俺三十六勇耀罡星,一个个正直公平”。可见“正直公平”是梁山好汉们的道德规范,而与此相对应的,则是那些滥官污吏们的“无作非为”。

元无名氏《争报恩三虎下山》杂剧,李千娇在楔子里说道:“我一向闻得宋江一伙,只杀滥官污吏,并不杀孝子节妇,以此天下驰名,都叫他做呼保义宋公明。”杂剧借李千娇之口,说出了宋江一伙之所以天下驰名的原因所在。而这“只杀滥官污吏,并不杀孝子节妇”的说法,简直就是《水浒》小说中梁山泊散发在北京城里的那份没头帖的简化版了。

元明间无名氏《梁山七虎闹铜台》杂剧,宋江在楔子里叮嘱张顺道:“既然你要去,路上休欺负那孝子顺孙,只除害那不忠不义。”

张顺在第二折里对卢俊义唱道:“赚你到梁山境,与保义尽忠辅国,行天道保障黎民。”

吴用在第三折里唱道:“统领雄兵早下山,教他那污吏赃官心胆寒。”

可见,这梁山的宗旨就是“与保义尽忠辅国,行天道保障黎民”。所以,梁山好汉如果要下山,那么,就不能“欺负那孝子顺孙”,而只能去杀那“不忠不义”之徒和“污吏赃官”之辈。

那么,元人水浒戏为什么要把惩治滥官污吏,作为梁山好汉们的一项重要任务呢?

因为,元时吏治腐败,权贵横行,老百姓有冤难伸,有苦难诉。于是,寻求“公正”、伸张“正义”就成了当时人们普遍的价值追求和心理期望。

所以,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梁山上那些“替天行道救生民”的英雄好汉,自然就成了人们的情感寄托,法外之地的“水泊梁山”,也就变成了人们心目中的另一个“开封府”。

于是,在民间广受欢迎的水浒戏,就想通过梁山好汉这一载体,来表达人民群众期待改变社会不公现象,追求自身美好生活的愿望,也就在所难免了。

对此,胡适先生在《水浒传考证》中的论述,讲得很有道理:“南宋政治腐败,奸臣暴政使百姓怨恨,北方在异族统治之下受的痛苦更深,故南北民间都养成一种痛恨恶政恶官吏的心理,由这种心理上生出崇拜草泽英雄的心理。”

有的看官看到这里可能要说了,既然《水浒》小说不反“贪官”,只反“滥官污吏”,那么,这“贪官”与“滥官污吏”又有什么区别呢?

在《水浒》小说的价值评判里,这“贪官”与“滥官污吏”其实是虽有些许联系,却有巨大区别的。

说联系,就是“贪官”与“滥官污吏”都是贪图钱财的。这是他们两者的共性所在。说区别,就是“贪官”与“滥官污吏”又有着截然不同的价值观。这是他们两者的显著不同。

而评判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看他是否“素怀忠义”,能否为社稷民生着想。也就是余象斗在《题水浒传叙》所说的“尽心于为国之谓忠,事宜在济民之谓义”,看他能否“为国”,能否“济民”。

如果这个官员虽然贪图钱财,但是他若能以“素怀忠义”为要,处处以社稷民生为重,那么,他就不能算是“滥官污吏”,自然也就不在梁山好汉要“杀尽”的范畴之列。反之,那就是“酷吏赃官都杀尽,忠心报答赵官家”了。

所以,如果我们作个小统计,就会发现凡是被梁山所打击、所杀掉的那些个“滥官污吏”,没有一个是“素怀忠义”,时时处处以社稷民生为重的。相反,一个个都是“残害良民”“惯行歹事”的“贼官”。比如梁中书、慕容彦达、刘高、蔡得章,比如黄文炳、高廉、贺太守、程万里,不胜枚举,不一而足。

至于蔡京、童贯、高俅、杨戬这四个“变乱天下,坏国,坏家,坏民”,危害社稷民生的“奸佞之臣”,则更是小说要竭力鞭笞的对象。

那么,小说编写者为什么会以是否“素怀忠义”,能否为社稷民生着想,作为界定“贪官”与“滥官污吏”的标准呢?

小说编写者之所以会这样做,其实是为其特殊的时代背景所决定的。

在那个“赃吏纷纷据要津,公然白日受黄金”的黑暗年代,人们普遍地“痛恨恶政恶官吏”,而向往能有“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忠义之臣,来匡复朝政,来“立国安邦”。既然“廉以律己”“不爱黄金爱宋江”的“张叔夜”遥不可得,那么,“素怀忠义”,肯为社稷民生着想的“宿元景”只能是个无奈的选择了。

这就是那个时代的悲哀了。

四、《水浒》小说的创作本旨,就是反对滥官污吏,宣扬全忠仗义、忠君报国的思想

我们这样说的根据,主要有两条:

(一)从水浒故事的流传来看,反对滥官污吏,全忠仗义、忠君报国一直是水浒故事的核心基因。

首先,早在南宋时期,就有水浒故事在民间流传了。

南宋罗烨的《醉翁谈录》里,就有“石头孙立”“青面兽”“花和尚”“武行者”等篇目。

宋末元初的龚开在《宋江三十六赞·序》里写道:“宋江事见于街谈巷语”,李嵩为宋江他们作画,“士大夫亦不见黜”。可见,“宋江事”在南宋时期就已经相当流行了,就连士大夫们见了,也不足为怪。

在《宋江三十六赞》里,龚开是这样写宋江的:“不假称王,而呼保义。岂若狂卓,专犯讳忌。”而写吴用,则是“古人用智,义国安民”;写关胜,则是“云长义勇,汝其后昆”;写张顺,则是“愿随忠魂,来驾怒潮”;写花荣,则是“中心慕汉,夺马而归”;写杨雄,则是“能持义勇,自命何全”;等等。

而且,龚开还在“序”里称赞宋江是“识性超卓,有过人者,立号既不僭侈,名称俨然,犹循轨辙”,“与之盗名而不辞,躬履盗迹而无讳者也”。

可见,在龚开的“赞”和“序”里,虽然这伙以宋江为首的群雄是“与之盗名而不辞,躬履盗迹而无讳”的“盗跖”之徒,但是,不容否认的事实是,从他们的身上已隐约可见全忠仗义、忠君报国的影子了。

那么,龚开笔下为什么会隐约可见宋江全忠仗义、忠君报国的影子呢?

郑振铎先生在《水浒传的演化》中有精到的论述:“他(龚开)处在蒙古民族的铁蹄之下,颇希望有宋江之类的豪杰出来,以恢复故邦。南宋之盛行‘水浒故事’便也是这个心理。他们为金人所侵凌,畏之如虎,便不禁的会想起了‘能征惯战’的水浒英雄来。虽然只不过是想慕而已,却也聊足以快意。”

成书于宋末元初的话本《大宋宣和遗事》,书中有关水浒故事的章节“梁山泺聚义本末”,被学界称为是《水浒传》的蓝本。鲁迅先生就认为《大宋宣和遗事》“是《水浒》的先声”,而郑振铎先生则将《大宋宣和遗事》比作“最初的《水浒传》雏形”。

《大宋宣和遗事》讲到,宋江杀了阎婆惜之后,为了躲避官兵的追捕,就躲到了屋后的九天玄女庙里,却意外地得到了一卷天书。

这卷天书上面,不但写着三十六将的姓名,还题有四句诗,写了一行字。

这四句诗是:“破国因山木,刀兵点水工。一朝充将领,海内耸威风。”

那一行字是:“天书付天罡院三十六员猛将,使呼保义宋江为帅,广行忠义,殄灭奸邪。”

于是,宋江就带着这卷天书,和朱仝、雷横并李逵、戴宗、李海等九人,直奔梁山泺,去寻那哥哥晁盖。

到梁山泺时,晁盖已死。因宋江持有天书,所以众好汉就共推宋江做了强人首领。

在宴筵上,吴加亮就向宋江说道:“是哥哥晁盖临终时分道与我:他从政和年间朝东岳烧香,得一梦,见寨上会中合得三十六数。若果应数,须是助行忠义,卫护国家。”

后来,梁山好汉全伙接受了朝廷的招安,各受武功大夫诰敕,分派到诸路巡检使。而宋江因平方腊有功,封节度使。

从《大宋宣和遗事》的上述描写可知,水浒故事至此已开始大张旗鼓地描写宋江全忠仗义、忠君报国的壮举了。无论是天书“一朝充将领,海内耸威风”的诗句,九天玄女“使呼保义宋江为帅,广行忠义,殄灭奸邪”的要求,还是晃盖“须是助行忠义,卫护国家”的嘱咐,宋江接受朝廷招安后平方腊的功绩,都彰现了宋江他们“广行忠义”“殄灭奸邪”“卫护国家”的灼灼热诚和赫赫战功。

在这里,宋江他们虽然仍要下山去“略州劫县,杀人放火”,“劫掠子女玉帛”。但是,我们不难发现宋江身上的“盗跖”形象,已经在逐渐淡化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宋江内心的那份勃勃燃烧的忠义之情。

需要指出的是,那宋江身上所肩负的“殄灭奸邪”的使命,已经在暗中规定了元人水浒戏中梁山好汉“只杀滥官污吏”的叙事脉络了。

明嘉靖年间的杨慎在《词品·拾遗·李师师》中写道:“《瓮天脞语》又载宋江潜至李师师家,题词于壁云:‘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鲛绡笼玉,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销得?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待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闲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小辞盛于宋,而剧贼亦工如此。”

这《瓮天脞语》的作者,是宋末元初的童瓮天。

在这首词里,潜入李师师家谋求招安的宋江,不但讲到了自己对招安的期盼,“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六六雁行连八九,只待金鸡消息”,也直抒了自己“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可是“四海无人识”的一腔热诚。

虽然“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还不失有“要做官,杀人放火受招安”的嫌疑,但是不管怎么说,宋江全忠仗义、忠君报国的思想,在这首词里已经是昭然若揭了。

宋江在李师师家里题词这个故事,在当时的民间应该是广为流传的,也就是杨慎所说的“小辞盛于宋”。所以,童瓮天才会将它收录在自己的书里。

这也就从一个侧面证明了,至少早在宋末元初的水浒故事里,宋江全忠仗义、忠君报国的形象已得到了社会的普遍认可。

而《水浒》小说第七十二回,宋江在李师师家所作的那首乐府词,除了中间有五个字与这首记载在《瓮天脞语》里的词不一样之外,其他的全都是一模一样的。

只不过,《水浒》小说里的宋江并不是将词题在李师师家的粉壁上,而是写在花笺里,递给李师师看的。

那么,宋末元初的水浒故事为什么会被打上如此深刻的“忠义”烙印呢?

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指出:“宋代外敌凭陵,国政弛废,转思草泽,盖亦人情。”

可见,正是那“外敌凭陵,国政弛废”的残酷现实,才使得那些无望中的人们,只好将自己渴望社稷兴旺、民生安泰的目光,投向了“不假称王”“犹循轨辙”的梁山英雄。于是,宋江们就义无反顾地担负起了“广行忠义”的神圣使命。而那些在梁山上四处出击,“劫掠子女玉帛”的“草泽英雄”,也就演化成了一支“殄灭奸邪”“卫护国家”的“忠义之师”了。

其次,水浒故事在元时又有了新的发展。

元人陆友在《杞菊轩稿·题宋江三十六人画赞》诗里写道:“睦州盗起隳连城,谁挽长江洗兵马。京东宋江三十六,白日横行大河北。官军追捕不敢前,悬赏招之使擒贼。后来报国收战功,捷书夜奏甘泉宫。楚龚好古在画赞,不敢区区逢圣公。我尝舟过梁山泊,春水方生何渺漠。或云此是碣石村,至今闻之犹褫魄。”

从陆友的这首诗中,我们可以清晰读出以下几个不争的事实:一是“谁挽长江洗兵马”“悬赏招之使擒贼”等诗句,写出了宋江他们受招安擒方腊的忠君之举;二是“后来报国收战功,捷书夜奏甘泉宫”等诗句,写出了宋江他们“统豺虎,御边幅”“平虏保民安国”的报国之心;三是“或云此是碣石村,至今闻之犹褫魄”等诗句,则写出了水浒故事在元时民间的流传之广。

陆友这首诗作的意义,不但让我们了解了元代水浒故事在民间流传的盛况,更让我们发现了宋江的身上,又平添了一份“御边幅”“平虏保民安国”的意味,这样就给人以充分的抵御外侮的想象空间了。于是,那征辽报国的故事,也就呼之欲出了。

元人水浒戏对水浒故事的流传影响甚大。那么,元人水浒戏又是如何来写水浒故事的呢?

首先,在元人水浒戏中,惩治滥官污吏是梁山好汉的一项重要任务。这我们在前文已有详述,在此不赘。

其次,在元人水浒戏中,梁山好汉惩治滥官污吏的行动已深深植入了“忠义”的内核。

元无名氏《争报恩三虎下山》杂剧,宋江在楔子里自我介绍道:“忠义堂高搠杏黄旗一面,上写着‘替天行道宋公明’。”

在第四折里,李千娇唱道:“谢得你梁山泊上多忠义,救了咱重生在世。”

元人李致远《大妇小妻还牢末》杂剧,宋江在楔子里称自己是“顺天呼保义”。

在第四折里,宋江说道:“俺梁山聚集豪英,要替天行道公平,忠义堂施呈气概,结交的天下贤能。”

到了元明间无名氏的《梁山七虎闹铜台》杂剧,则把宋江他们的全忠仗义、忠君报国之心写得更为明晰了。

在楔子里,宋江道:“报国赤心如皎月,杰士丛中把姓标。”并叮嘱张顺道:“既然你要去,路上休欺负那孝子顺孙,只除害那不忠不义。”

在第二折里,张顺对卢俊义唱道:“赚你到梁山境,与保义尽忠辅国,行天道保障黎民。”

在第五折里,吴用唱道:“有一日圣明主招安去,扫蛮夷,辅圣朝,麒麟阁都把名标。”宋江道:“安邦护国称保义,替天行道显忠良,一朝圣主招安去,记保华夷万载昌。”

而元明间无名氏的《宋公明排九宫八卦阵》杂剧,则是直接写宋江他们抗击辽国的故事了。

元人水浒戏对水浒故事的流传,其最大的贡献在于:一是将“聚义厅”改为了“忠义堂”,并在忠义堂前树起了一面“替天行道”的杏黄旗。二是将宋江的绰号,由南宋时的“呼保义”变成了“顺天呼保义”,另外又给宋江加了一个“及时雨宋公明”的新头衔。三是将梁山好汉的人数,由南宋时的“三十六人”,或“六六雁行连八九”,明确成了“三十六大伙,七十二小伙”。这样也就规定了《水浒》小说中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的雏形。

虽然,在元人水浒戏里,宋江还没有完全脱去“风高敢放连天火,月黑提刀去杀人”的“剧贼”之气。但是,这“忠义堂”的匾额、“替天行道”的杏黄旗和“顺天呼保义”的绰号的横空出现,已经从根本上改变了梁山聚义的性质。

对此,胡适先生在《水浒传考证》中有精辟的论述:“梁山泊渐渐变成了‘替天行道救生民’的忠义堂了!这一变化非同小可。把‘替天行道救生民’的招牌送给梁山泊,这是水浒故事的一大变化,既可表示元朝民间的心理,又暗中规定了后来《水浒传》的性质。”

所以,我们完全可以这样说,小说编写者在南宋街谈巷议、宋元话本和元人水浒戏等等众多水浒故事的基础上,编辑创作而成的《水浒》小说,正是继承并发扬了历代水浒故事反对滥官污吏,全忠仗义、忠君报国这一核心基因,并把它升华成了小说的创作本旨。

所以,《水浒》书名在明代出现最多的就是《忠义水浒传》,历代许多《水浒》论者,比如李贽、五湖老人、大涤余人、袁无涯、余象斗等人,都把全忠仗义、忠君报国当作小说的重要思想来推崇,也就不足为怪了。

(二)从梁山好汉的群像来看,反对滥官污吏,全忠仗义、忠君报国一直是他们遵循的基本道德准则。

梁山好汉惩治滥官污吏的义举,我们在前文已有论述。现在,着重讲讲梁山好汉全忠仗义、忠君报国的问题。

首先,小说在不同的场景,都写到了梁山好汉全忠仗义、忠君报国的壮举。

小说第十九回,阮氏兄弟在石碣村阻击何涛等官军时,就唱出了“酷吏赃官都杀尽,忠心报答赵官家”这样一心忠君的渔歌,并把“虐害百姓的贼官”何涛所带领的官军,打得落花流水,尸横遍野。

小说第四十四回,戴宗在蓟州劝说石秀上梁山时,曾这样说道:“这般时节认不得真,一者朝廷不明,二乃奸臣闭塞。小可一个薄识,因一口气去投奔了梁山泊宋公明入伙,如今论秤分金钱,换套穿衣服,只等朝廷招安了,早晚都做个官人。”

正是因为目下“朝廷不明”“奸臣闭塞”,所以,戴宗就劝石秀不妨先上梁山,等将来受了招安,再去做个“官人”,以便报效国家,光宗耀祖。

小说第五十五回,宋江对上梁山后擒获的第一位朝廷将领彭玘说道:“某等众兄弟也只待圣主宽恩,赦宥重罪,忘生报国,万死不辞。”

后来,每逢朝廷将领被俘,宋江总是以“权借梁山水泊避难,专等朝廷招安,与国家出力”这样的理由,来表明梁山的立场,劝说他们暂上梁山,一同替天行道,等朝廷招安之后,再一起忠心报国。

小说第七十一回,天罡地煞终于汇聚梁山。众英雄排定座次之后,宋江就在忠义堂上率众盟誓:“但愿共存忠义于心,同著功勋于国,替天行道,保境安民。神天鉴察,报应昭彰。”于是,众头领就“同声共愿”,全都“歃血誓盟”,誓将“共存忠义于心,同著功勋于国”。

招安之后,宋江他们无论是征辽、平田虎,还是平王庆、征方腊,都展现出了一派全忠仗义、忠君报国的赤子之心,为朝廷立下了赫赫战功。

下面,我们就讲讲征方腊过程中发生的两件事情。

小说第一百十六回,阮小二、孟康在攻打乌龙岭时不幸阵亡,宋江知悉后是寝食俱废,梦寐不安。

于是,阮小七、阮小五就在挂孝完毕之后,前来中军帐里安慰宋江道:“我哥哥今日为国家大事,折了性命,也强似死在梁山泊,埋没了名目。先锋主兵不须烦恼,且请理国家大事。我弟兄两个,自去复仇。”

兄弟手足情深。可是,阮氏两兄弟在大哥阮小二阵亡之后,虽感悲痛,但是却很自豪。

因为,他们觉得阮小二是“为国家大事,折了性命”,是为国捐躯的。所以,虽死犹荣,要远远强于“死在梁山泊,埋没了名目”。

这就不得不让人想起石碣村的湖荡里,那阮氏兄弟所唱的那首“酷吏赃官都杀尽,忠心报答赵官家”的渔歌了。可见,忠义之心,在阮氏兄弟的心中是一贯的执着。

也是在同一回里,解珍、解宝两兄弟为破乌龙岭,决计闯关放火。

解珍、解宝来向宋江请命道:“我弟兄两个,自登州越狱上梁山泊,托哥哥福荫,做了许多年好汉,又受了国家诰命,穿了锦袄子,今日为朝廷,便粉骨碎身,报答仁兄,也不为多。”

宋江道:“贤弟休说这凶话,只愿早早干了大功回京,朝廷不肯亏负我们。你只顾尽心竭力,与国家出力。”

解珍、解宝两兄弟的态度很坚决,既然是“受了国家诰命,穿了锦袄子”,那么,“今日为朝廷,便粉骨碎身”,也就在所不辞了。

这是何等的赤胆忠心,何等的英雄气概!

其次,我们再来说说小说对宋江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

宋江无疑是《水浒》小说中全忠仗义、忠君报国思想的代表人物。宋江的人生理想是“全忠仗义,辅国安民”,宋江的座右铭是“宁可朝廷负我,我忠心不负朝廷”。

不过,宋江虽然一直都将全忠仗义、忠君报国作为自己人生的终极目标。但是,宋江这一人生目标的孕育和实现,却有个发展和完善的过程。我们可以粗略地将之分为这样四个阶段:

其一,萌芽。

小说第三十二回,在武松首先对宋江提出了招安的想法之后,宋江曾对武松说过这样两句话,一句是:“兄弟既有此心归顺朝廷,皇天必祐。”还有一句是:“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撺掇鲁智深、杨志投降了。日后但是去边上,一刀一枪,博得个封妻荫子,久后青史上留一个好名,也不枉了为人一世。我自百无一能,虽有忠心,不能得进步。”

此时的宋江,虽然对自己的未来人生仍然有所希冀,还没有下定要落草为寇的决心。但是,以忠义之心自居的宋江,还是觉得武松作为一个戴罪之人,只有接受了招安,归顺了朝廷,然后去边关之上,“一刀一枪,博得个封妻荫子”,青史留名,这样才不枉了为人一世。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宋江虽然给武松指出了一条报效朝廷、青史留名的可行路径,但是,宋江对自己的信心却是不足的。

宋江作为一个身负罪案的吏员,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如果不走非常规的路径,那么,要想有所作为、出人头地,那是绝不可能的。所以,宋江才会同武松说出“我自百无一能,虽有忠心,不能得进步”这样无奈的话语来。

所以,宋江虽然“有养济万人之度量”,“怀扫除四海之心机”,他的内心涌动着一腔全忠仗义、忠君报国的热忱之心。但是,此时的宋江,还深受着“孝”的羁绊。所以,宋江前行的步子,迈得还并不那么地坚决。

其二,提出。

小说第四十二回,宋江从江州法场逃出生天后,不得不上了梁山。可是奇怪的是,宋江在梁山上只喝了三天的酒,就急着以回家搬取家人上山为借口,执意一个人下山去了。结果,就生出了遇九天玄女受天书这样一个传奇故事。

这个九天玄女的故事,其实是宋江自己一手炮制的。而宋江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借九天玄女之口,来提出自己“替天行道,为主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去邪归正”的人生理想。

因为,“功名未上凌云阁,姓字先标聚义厅”,梁山的兴盛壮大,让处在万般无奈之中的宋江,发现了一个绝好的可以一展人生抱负的栖身之地。所以,宋江就想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来力图实现自己全忠仗义、忠君报国的人生目标。

于是,宋江就在还道村里,遇到了九天玄女,接受了三卷天书。

其三,实施。

目标提出后的关键在于落实。所以,宋江上了梁山之后,总是在不同的场合,对不同的人物,宣讲着自己的观点,阐述着自己的目标,以图赢得人心,壮大力量。

比如小说第五十五回,宋江在劝降彭玘时就说道:“某等众兄弟也只待圣主宽恩,赦宥重罪,忘生报国,万死不辞。”

比如小说第五十六回,宋江为了劝徐宁上梁山,就对徐宁说道:“现今宋江暂居水泊,专待朝廷招安,尽忠竭力报国;非敢贪财好杀,行不仁不义之事;万望观察怜此真情,一同替天行道。”

比如小说第五十九回,宋江向宿太尉表露心迹,说道:“宋江原是郓城县小吏,为被官司所逼,不得已哨聚山林,权借梁山水泊避难,专等朝廷招安,与国家出力。”

小说编写者在这里只用了一个“权借”,一个“专等”,就写出了宋江栖身梁山的无奈和盼望朝廷招安的热切。而宋江之所以要这样说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求宿太尉的理解和支持,好为下步的梁山受招安,打好基础,作好铺垫。也就是“休言啸聚山林,早愿瞻依廊庙”,宋江向宿太尉展露的,就是一派全忠仗义、忠君报国的赤子之心。

而宋江也正是利用这一次次的袒露心迹的机会,将梁山众头领的心思,都牢牢地维系在了“忠义”的大旗之下。

诚如张锦池先生在《水浒传考论》中所指出的:“梁山兵马发展壮大的过程,既是英雄们为宋江的忠义思想所感化的过程,也是宋江的忠义思想不断朝向纵深发展的过程。”

于是,在宋江“忠义”大旗的感召之下,各路英雄犹如江河入海,汇聚在了“替天行道”的水泊梁山。而那些上梁山前素来不把“赵官家”放在眼里的燕顺、石勇辈,也全都改弦易辙,变成了“共存忠义于心,同著功勋于国”的忠义英雄。

其四,成功。

上了梁山之后,宋江无论是想方设法地架空晁盖,还是全力以赴地破解晁盖的遗言困境,以荣登梁山大位,宋江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实现自己全忠仗义、忠君报国的人生目标。

于是,宋江就通过力邀朝廷降将加盟梁山,来逐步优化梁山的组织结构。通过将“聚义厅”改为“忠义堂”,来彻底改变梁山的聚义性质。

当“忠义堂”的牌额在梁山上高高挂起的时候,这梁山泊就由晁盖时期的生存需求,上升到了宋江时期的自我实现需求。而那帮“成瓮吃酒,大块吃肉”的聚义好汉,也就成了“全忠仗义,辅国安民”的忠义之师了。

对此,容与堂本有个很到位的评语:“改聚义厅为忠义堂,是梁山泊第一关节,不可草草看过。”

而忠义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排座次,则标志着宋江的这一番努力,终于获得了空前的成功。梁山头领的思想统一了,梁山泊的政治生态改善了,宋江实现全忠仗义、忠君报国目标的基础坚实了。

需要指出的是,那刻在石碣两侧的“替天行道”“忠义双全”的八个大字,其实是与宋江“全忠仗义,辅国安民”的人生理想,与受招安后打出的“顺天”“护国”的两面旗帜,在精神实质上都是一脉相承,一以贯之的,反映的都是宋江全忠仗义、忠君报国的终极目标。

所以,在接受了朝廷的招安之后,宋江就带领着梁山的头领们,踏上了征辽、平田虎、平王庆、征方腊的征途,为国家立下了汗马功劳,最终登上了实现全忠仗义、忠君报国目标的人生巅峰。

所以,在接受了朝廷的招安之后,宋江就带领着梁山的头领们,踏上了征辽、平田虎、平王庆、征方腊的征途,为国家立下了汗马功劳,最终登上了实现全忠仗义、忠君报国目标的人生巅峰。

这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水浒》小说里的招安,既不是南宋王偁《东都事略·张叔夜传》里的兵败而降,也不是《大宋宣和遗事》里的诱招而顺,而是宋江在“两赢童贯”、“三败高俅”的大好形势下,忍辱负重、主动谋求的结果。

这就与走投无路时的被迫招安,有了质的区别。

这是《水浒》小说编写者不同于以往水浒招安故事的又一独创。而小说编写者如此别具匠心的目的,就是为了表明宋江那炽若烈焰的忠君报国之心。也就是说,越是在梁山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宋江越是要主动谋求招安,以实现自己全忠仗义、忠君报国的人生目标,这样也就越是写出了宋江的报国之切,“忠义之烈”。

对宋江的忠义之举,容与堂本《读序》有段很到位的评论:“独宋公明者,身居水浒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专图报国,卒至于犯大难,成大功,服毒自缢,同死而不辞,则忠义之烈也,真足以服一百单八人者之心,故能结义梁山,为一百单八人主耳。”

类似的,还有藜光堂本《水浒忠义传叙》:“观其身居水浒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颛图报效。至于犯大难,成大功,卒罹大冤,报毒自缢,同死而不辞,则谓宋公明真有智有力,有忠有义之人可也。”

那么,小说编写者为什么要着力描写宋江全忠仗义、忠君报国的忠义形象呢?

从水浒故事的流传史来看,无论是龚开的《宋江三十六赞》、童瓮天的《瓮天脞语》,还是宋元话本的《大宋宣和遗事》、陆友的《杞菊轩稿·题宋江三十六人画赞》,以及元人水浒戏,这些文献资料里的宋江形象,都是因着水浒故事在民间的广泛流传,随着宋元明三朝社会的急剧变迁,而日益丰满、渐渐成型的。而宋江形象日益丰满的核心,就是忠义元素的不断融入和升华。可以这样说,水浒故事里的宋江形象,他的骨子里就有着全忠仗义、忠君报国的“忠义”基因。

所以,小说编写者在编撰《水浒》小说时,就继承并发扬了宋江身上的这一“忠义”基因,并把它升华成了小说的创作本旨。

于是,杨定见会说:“《水浒》而忠义也,忠义而《水浒》也。”

于是,李卓吾会说:“一百八人者,忠义之聚于山林者也。”

五、宋江被奸佞之臣鸩死的结局,极大地深化了小说的主旨思想

小说第一百二十回,宋江喝了朝廷所赐的御酒之后,发觉被人下了毒药。可是,一心忠君报国的宋江,至死仍以为“今日天子轻听谗佞,赐我药酒,得罪何辜。”

所以,宋江不但没有对道君皇帝有任何的怨言,反而还担心李逵如果一旦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就会啸聚山林,“坏了我梁山泊替天行道忠义之名”。

因此,宋江就骗李逵也喝了药酒,并对李逵说道:“我为人一世,只主张‘忠义’二字,不肯半点欺心。今日朝廷赐死无辜,宁可朝廷负我,我忠心不负朝廷。”

宋江的这一结局,又是《水浒》小说的独创。

因为,无论是历史记载里的宋江,还是水浒故事中的宋公明,他的结局要么是招安后不知所终,如《宋史·张叔夜传》所记;要么是招安后三十六人俱皆授官,宋江后因平方腊有功而封节度使,如《大宋宣和遗事》所写。但是,却从来没有一份历史记载,或是一个故事传说,是把饮鸩而亡作为宋江最后归宿的。

需要指出的是,小说对宋江他们的结局作如此处理,既遵循了水浒故事在流传过程中“忠义”元素日渐增强的内在逻辑,也密合了对明初屠戮功臣深表“不平”的社会思潮,从而也就极大地深化了小说的主旨。

德国汉学家卫礼贤认为,《水浒》“全书的主题是,政府的腐败是盗贼蜂起的根源,一个善良的强盗比一个凶恶的官员要好。”这个的观点虽然有一定的道理,但只是指出了《水浒》主旨的一个方面。

无论是攘外征辽国,还是安内平田虎、平王庆、平方腊,宋江他们既是国之忠臣,更是国之重臣。但是,宋江最后却只能饮鸩而亡。这样就既写出了宋江“死于九泉,忠心不改”,“宁可朝廷负我,我忠心不负朝廷”的忠之烈,又写出了奸佞之臣“屈害忠良”,“变乱天下,坏国,坏家,坏民”的恶之深。

所以,《水浒》小说的意义,就更在于通过对梁山英雄群体,尤其是其代表人物宋江一生命运的描述,揭橥了以宋江为首的梁山英雄全忠仗义、忠君报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虽然功勋卓著,彪炳千秋,但是,最终却仍难逃奸佞毒手的悲壮历程。

于是,小说就在客观上对那个滥官污吏横行,“大贤处下,不肖处上”,“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的“冠屦倒施”(李卓吾语)的社会提出了尖锐的批评,从而在本质上揭示了那个社会的残酷和血腥。

这也就是梁山好汉用自己的生命之音,奏响的这曲反对滥官污吏,全忠仗义、忠君报国交响乐的悲剧意义之所在。

尽管小说编写者最终留了一条略显光鲜的尾巴,给宋江立了庙,封了侯。但是,“煞曜罡星今已矣,谗臣贼子尚依然”,小说编写者笔端流露出来的那份沉重的无奈,那种无言的痛楚,却久久地震撼着历代读者的心。

还有什么比洞见了命运的力量和人生的无常,来得更让人感伤,更让人无助的呢?“拣尽芦花无处宿”,可是那“玉关”,却早已难“重见”了。

所以,这宋江之死,可以说既是宋江的悲哀,也是时代的悲哀。


(图片取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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