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陳丹青回憶高倉健的散文,感人至深,看完被戳中淚點。


畫家陳丹青回憶高倉健的散文,感人至深,看完被戳中淚點。

陳丹青,男,祖籍廣東臺山市三合鎮良村,1953年生於上海,畢業於中央美術學院。藝術家、作家、文藝評論家。

在當代的中國藝術家中,陳丹青是我最敬重的一個。在文字上,因為他的推崇,使我喜歡上了木心和阿城。除此外,他敢說真話、心憂青年,在我心中已然是當代魯迅的位置。他的畫和話還有文,透視的人格魅力,都深深影響著我。現將他為悼念高倉健而寫的一篇散文摘錄如下,以分享。

《記高倉健》


  • 陳丹青\\文

年初去日本考察美術館,趁便在東京與徐富造先生聚會,他說不巧,高倉在北海道拍戲,這次見不成了。轉眼年底,高倉健走了,我即與富造兄通話。他說其實年初高倉即已住院,老頭子曾想溜出病房和我碰頭,醫生勸阻了,富造遂不忍告訴我。這時他哭起來:“丹青啊,以後我帶你去看他,他在家鄉福岡的一棵大樹下選好了墳墓。”


  富造兄是上海老知青,父親僑居東京,“文革”後即辦他過去,教他開餐館。今富造兄位於港區的餐館已是日本皇室成員光顧的名店。他去東京時,《追捕》尚未在大陸公映,他在父親餐館的屏風後,時時窺看這位常來就餐的演員。其時高倉正當盛年,獨身,沒有兒女,以他在日本的大名,出行交友,諸多不便,日後卻和富造成了莫逆之交。在自家樓面,富造特意騰出第四層權做高倉時來走動的“家”,高倉的六十歲生日,便在那裡度過,富造給我看照片,只見高倉含笑站著,富造夫婦與三位兒女均擅演奏,各人操一樂器,為他慶生。


畫家陳丹青回憶高倉健的散文,感人至深,看完被戳中淚點。
  • 高倉健和張藝謀  

張藝謀請高倉出演《千里走單騎》時,老人年逾七十,出行中國,左右不離富造。2007年,高倉聞知藝謀在弄奧運會開幕式,特意去傳統作坊定製了一對刀劍,裝木盒裡,遠道送來北京給藝謀壯色,全程仍由富造兄陪同——後來這木盒就擱在辦公室,直到開幕式小組散夥——那天我在辦公室正聽藝謀瞎聊,門開了,倆老男人怯生生站那兒,藝謀起身迎過去,同時聽得有人輕聲說:高倉健。


  誰曾忽然撞見三十多年前見過的銀幕明星嗎?我完全沒認出,而是,緩緩想起他來。他見老了,濃眉倒掛著,已見灰白,像是我的哪位叔伯或姨夫。他倆停留的半小時內,高倉始終害羞而恭謹地站著,因了語言隔閡,沒人與他說話。木盒開啟時,眾人湊過去看,他移步退後,正站我左側,我試以英語問候,他即應答,於是交談片刻。告辭時,大家在走道里擁著他輪流合影,我就走開,不料高倉忙完,越過人群,輕拉我的手腕,過去合影。


  翌日繼續開會。午間,富造兄撥來電話,開腔便是滬語,嘻嘻哈哈。老知青是片刻即熟的,富造笑說插隊落戶的往事,居然記得我在“文革”美展的畫,又說老頭子昨夜回了賓館感慨道:這樣地來一趟,為什麼只有那個黑衣人說了那句話?我問哪句,他說是“what a story!”(怎樣的故事啊)。那不過是英語的場面應酬,聽高倉專程送劍,我便隨口一說,老人當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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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倉健舊照

  •   

藝謀會用人,十月,他遞我幾枚高倉的影劇照片,說是老頭兒生日,畫個素描送他吧,他回去後還唸叨你。我一愣,也就塗抹了,交給他。不久富造來電話,說是高倉一定要我去東京時再見。也巧,女兒正有翌年去東京謀職的計劃,他即要了孩子的電話。來年女兒落戶東京,旋即告知,老頭子和富造很客氣地招待她:“哎呀,以後再不去了!好正式啊!” 是的,日本式的待人的鄭重,我也害怕。富造卻是開心極了,一疊聲說:“你放心好了,高倉說,以後就做你女兒的保鏢。”我心下叫苦:看來高倉是個孤單的老人。


  四月間陪了母親到東京看女兒,便在富造的那個四層與高倉又見面了。他仍是筆直地站著,候在門後,臉上的意思,真好似等來什麼老朋友。我想想好笑,一面之交,老頭子何至於這麼高興呢。但我也高興的,不為他是高倉健,而是難得就近觀察一位偉大而垂老的演員。


  那個長長的下午,我能記得的片刻是逗他談電影,他說,他鼎鼎佩服的大演員,是美國的羅伯特·德尼羅。我說達斯汀·霍夫曼、艾爾·帕西諾,都厲害呀,老頭子正了臉色,把嗓音弄粗了,連連說:“喔……no one! no one can be like him!”那一瞬,他顯然沒想到自己也是大演員,卻忽然像極了他扮演的角色,露出忠誠到發倔的模樣,眉心擰巴起來。我們一部部數落德尼羅的電影,卻沒有貝託魯奇的《1900年》。我說,德尼羅在那部片子裡年輕得一塌糊塗。高倉的眉心又擰巴起來,漸漸對自己生氣的樣子:“耶……?”他拖長聲音說:“我怎麼不知道?”旋即起身給助手電話,自然,換了日語,富造立即解釋:他要手下馬上弄到《1900年》的碟片。事後得知,日本電影商不願進口三小時以上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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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午,母親倦了,被富造兄引進內室的沙發歇息。當我們張羅靠枕毛毯之際,高倉一直欠身注意著,似乎想來相幫而止於禮。那次女兒籍故不肯來,黃昏我們告辭離去。一家人夜飯後才回賓館,跑堂叫住我,說有人找。誰呢,返身出去,是高倉站在街沿他的車旁:我立即想起他曾順口問我住在哪個賓館,看來早已想好單獨再來。“你的母親,可好?”他變得像在電影裡似的,一臉的情況,彷彿事態很嚴重。我說,很好。這時他做了個難以看清的迅速的動作,從左腕褪下手錶,直視我,不說話,如做黑市交易般低低地攥著,幾乎觸到我的手。我很難忘記那一刻:他忽然變得活像北京地面的傢伙,眼神分明是說:“哥們兒,您要是不收……”待我遲疑接過,他周身一鬆,如所有日本男人那樣猛一低頭,算是告辭,上車後迅即搖下車窗,射來忠心耿耿的一瞥。


  小時候,滬上常有家境好的孩子動輒拿了家裡的好東西送人,換取友誼。高倉的饋贈竟使我想起那些小孩,想到時,自知不敬。那年他致送藝謀寶劍,顯然十二分享受襲擊般的饋贈;他又顯然羨慕著我尚能侍奉老母,以致非要摘下錶來才能安頓他的溫柔。看來他在銀幕上無數義氣凜然的片刻,並非演技,而是真心,抑或,漫長的演藝久已進入他的日常,他要在過於孤獨的晚歲——就像他老是形單影隻的角色那樣——時時找尋自己的俠骨柔腸。


  可憐高倉不知道我毫不懂錶,已近四十年沒有戴錶的習慣。我給了父親,父親說那是他私人版的勞力士錶,錶背刻著“高倉健2007”,我竟糊塗到未經查看。此後他年年寄來賀卡,我第一次看見信封上的日本式稱謂:“陳丹青樣”。寄賀卡倒是在國外的尋常經驗,不至於感動到驚慌,可他居然兩次寄我冬衣:一件灰黑色羽絨衣,一件深棕色皮衣,想必貴極了,那皮摸著有如人的肌膚,神奇的是,正好合身。我回贈了一件小小的我所畫的唐代書貼寫生,他特意站畫前拍個照寄我,一臉耿耿,活像將要出征的廉頗。近年每歲入冬,我會抱歉似地穿上那件皮衣——實在暖和而輕便——走入北京的塵埃,心裡想:老頭子哎,可別再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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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倉健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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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我沒再見過高倉先生。女兒也刻意逃避她的保鏢,僅在兩位老人的再三堅請下,去過一兩回。這些天據說媒體連番出現紀念高倉健的版面,可見幾代人記得他,愛敬他。但所有巨星與愛他的人群,總是彼此隔開的。藝謀說,高倉難得露面,總有他的影迷遠遠鞠躬致敬,並不上前,各地黑道若是探知他的到臨,會自行遠距離為他設崗,雖無必要,而引為樂事。我不知道有哪種人像電影明星那樣,在真身與角色之間,永難得到平實的解讀。倘若高倉老母健在,妻兒環繞,他仍會活在明星的被迫的孤寂中,而況他的晚年,果真孓然一身。

  

  算來我與高倉的面見,總共不到六七小時。他出演的片子,我只看過《追捕》與《遠山的呼喚》。那已不是日本電影,而早經織入中國人後“文革”初期的集體記憶。前者播映後,“文革”幾代始得窺見什麼是現代的亞洲,滬上的風衣與大墨鏡,搶購一空;後者真正動人,1990年代末重看,仍是奮然落淚。在這兩部電影中,高倉都是令人心疼的硬漢,沉默的人,中國說法,即“打落牙齒和血吞”:這是最為迷人的銀幕類型,國內的電影,迄今不見獨擅此道的大演員。往後我想看看高倉的其他角色:流氓、黑幫、情種……近日第六頻道最近接連播放了《追捕》與《遠山的呼喚》,兩部電影都見老了。高倉的新作,也是他的絕響,是成於2012年的《致親愛的你》,前些天特意看,平淡質樸,演來不見半點做作,我看著,歷歷如見我所認識的那位高倉。此片攝製的上一年,日本地震,我曾去電話問安,老人語音蒼蒼:我好的,我好的,你呢?


  現在高倉死了,我才想到去了解他,也由此而念及電影與民族的關係。歐美電影不論,中國人對蘇聯和印度的電影與明星,固有所歡,但日本的故事、日本的容顏,有那麼一種滋味,似乎在電影裡更得中國的人心。什麼緣故呢,我說不圓,所謂同文同種,並非恰切的說法,我們迄今難以擺脫的怨仇,總歸來自日本,或許,惟其如此,在歷史的陰影中,中日相好的一面,如幽微的光亮,明滅其間。多少民國的大人物有著一位日本妻子,或是情人,又多少日本的女子嫁與中國人,從一而終,但我們很少會去想想這些故事的深處。開放後的中國青年,如今漸漸凝固了單面的日本印象:要麼追慕那裡的時尚,要麼便是仇視。我記得1960年代周恩來做主玉成中日少年聯歡節,是戰後頭一次日本民間派小朋友來訪中國,紀錄片拍下了這樣的場面:兩國孩子在火車站分別時,抱成一團,哇哇大哭,拉扯著,不肯分開。在日後的影視作品中,中日觀眾有著更為廣泛而彼此無需避諱的心理緣分,近年韓國影視起來後,日本電影的魅力漸次褪色了,然而仍有無意彰顯的人群,沉迷日劇,什麼原因呢,我也不知。以我所知,兩位日本的絕代佳人而為中國百姓所牽念者,一遠一近,一雌一雄,是今年先後辭世的李香蘭與高倉健。


  高倉生涯的最後一位膩友,也是中國人,高倉暮年的故事,在富造先生那裡。那天通話,六十三歲的富造哭泣始終。我真有點不願相信臨終的高倉仍然記得我,如我一直願意相信高倉對這兩面之交的傢伙出以真心,只因寂寞——富造兄哽咽著說,末一次見高倉,老頭子說:轉告丹青,他是個畫家,還是儘量不要談論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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