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白話文·刺客列傳

曹沫,是魯國人,憑勇敢和力氣侍奉魯莊公。莊公喜愛有力氣的人。曹沫任魯國的將軍,和齊國作戰,多次戰敗逃跑。魯莊公害怕了,就獻出遂邑地區求和。還繼續讓曹沫任將軍。


  齊桓公答應和魯莊公在柯地會見,訂立盟約。桓公和莊公在盟壇上訂立盟約以後,曹沫手拿匕首脅迫齊桓公,桓公的侍衛人員沒有誰敢輕舉妄動,桓公問:“您打算幹什麼?”曹沫回答說:“齊國強大,魯國弱小,而大國侵略魯國也太過分了。如今魯國都城一倒塌就會壓到齊國的邊境了,您要考慮考慮這個問題。”於是齊桓公答應全部歸還魯國被侵佔的土地。說完以後,曹沫扔下匕首,走下盟壇,回到面向北的臣子的位置上,面不改色,談吐從容如常。桓公很生氣,打算背棄盟約。管仲說:“不可以。貪圖小的利益用來求得一時的快意,就會在諸侯面前喪失信用,失去天下人對您的支持,不如歸還他們的失地。”於是,齊桓公就歸還佔領的魯國的土地,曹沫多次打仗所丟失的土地全部迴歸魯國。
  此後一百六十七年,吳國有專諸的事蹟。
  專諸,是吳國堂邑人。伍子胥逃離楚國前往吳國時,知道專諸有本領。伍子胥進見吳王僚後,用攻打楚國的好處勸說他。吳公子光說:“那個伍員,父親、哥哥都是被楚國殺死的,伍員才講攻打楚國,他這是為了報自己的私仇,並不是替吳國打算。”吳王就不再議伐楚的事。伍子胥知道公子光打算殺掉吳王僚,就說:“那個公子光有在國內奪取王位的企圖,現在還不能勸說他向國外出兵。”於是就把專諸推薦給公子光。

  公子光的父親是吳王諸樊。諸樊有三個弟弟:按兄弟次序排,大弟弟叫餘祭,二弟弟叫夷眛,最小的弟弟叫季子札。諸樊知道季子札賢明,就不立太子,想依照兄弟的次序把王位傳遞下去,最後好把國君的位子傳給季子札。諸樊死去以後王位傳給了餘祭。餘祭死後,傳給夷眛。夷眛死後本當傳給季子札,季子札卻逃避不肯立為國君,吳國人就擁立夷眛的兒子僚為國君。公子光說:“如果按兄弟的次序,季子當立;如果一定要傳給兒子的話,那麼我才是真正的嫡子,應當立我為君。”所以他常秘密地供養一些有智謀的人,以便靠他們的幫助取得王位。
  公子光得到專諸以後,像對待賓客一樣地好好待他。吳王僚九年,楚平王死了。這年春天,吳王僚想趁著楚國辦喪事的時候,派他的兩個弟弟公子蓋餘、屬庸率領軍隊包皮皮圍楚國的譖城,派延陵季子到晉國,用以觀察各諸侯國的動靜。楚國出動軍隊,斷絕了吳將蓋餘、屬庸的後路,吳國軍隊不能歸還。這時公子光對專諸說:“這個機會不能失掉,不去爭取,哪會獲得!況且我是真正的繼承人,應當立為國君,季子即使回來,也不會廢掉我呀。”專諸說:“王僚是可以殺掉的。母老子弱,兩個弟弟帶著軍隊攻打楚國,楚國軍隊斷絕了他們的後路。當前吳軍在外被楚國圍困,而國內沒有正直敢言的忠臣。這樣王僚還能把我們怎麼樣呢。”公子光以頭叩地說:“我公子光的身體,也就是您的身體,您身後的事都由我負責了。”

  這年四月丙子日,公子光在地下室埋伏下身穿鎧甲的武士,備辦酒席宴請吳王僚,王僚派出衛隊,從王宮一直排列到公子光的家裡,門戶、臺階兩旁,都是王僚的親信。夾道站立的侍衛,都舉著長矛。喝酒喝到暢快的時候,公子光假裝腳有毛病,進入地下室,讓專諸把匕首放到烤魚的肚子裡,然後把魚進獻上去。到王僚跟前,專諸掰開魚,趁勢用匕首刺殺王僚,王僚當時就死了。侍衛人員也殺死了專諸,王僚手下的人一時混亂不堪。公子光放出埋伏的武士攻擊王僚的部下,全部消滅了他們,於是自立為國君,這就是吳王闔閭。闔閭於是封專諸的兒子為上卿。
  此後七十多年,晉國有豫讓的事蹟。
  豫讓,是晉國人,以前曾經侍奉範氏和中行氏兩家大臣,沒什麼名聲。他離開那裡去奉事智伯,智伯特別地尊重寵 幸他。等到智伯攻打趙襄子時,趙襄子和韓、魏合謀滅了智伯;消滅智伯以後,三家分割了他的國土。趙襄子最恨智伯,就把他的頭蓋骨漆成飲具。豫讓潛逃到山中,說:“唉呀!好男兒可以為了解自己的人去死,好女子應該為愛慕自己的人梳妝打扮。現在智伯是我的知己,我一定替他報仇而獻出生命,用以報答智伯,那麼,我就是死了,魂魄也沒有什麼可慚愧的了。”於是更名改姓,偽裝成受過刑的人,進入趙襄子宮中修整廁所,身上藏著匕首,想要用它刺殺趙襄子。趙襄子到廁所去,心一悸動,拘問修整廁所的刑人,才知道是豫讓,衣服裡面還彆著利刃,豫讓說:“我要替智伯報仇!”侍衛要殺掉他。襄子說:“他是義士,我謹慎小心地迴避他就是了。況且智伯死後沒有繼承人,而他的家臣想替他報仇,這是天下的賢人啊。”最後還是把他走了。

  過了不久,豫讓又把漆塗在身上,使肌膚腫爛,像得了癩瘡,吞炭使聲音變得嘶啞,使自己的形體相貌不可辨認,沿街討飯。就連他的妻子也不認識他了。路上遇見他的朋友,辨認出來,說:“你不是豫讓嗎?”回答說:“是我。”朋友為他流著眼淚說:“憑著您的才能,委身侍奉趙襄子,襄子一定會親近寵 愛您。親近寵 愛您,您再幹您所想幹的事,難道不是很容易的嗎?何苦自己摧殘身體,醜化形貌,想要用這樣的辦法達到向趙襄子報仇的目的,不是更困難嗎?”豫讓說:“託身侍奉人家以後,又要殺掉他,這是懷著異心侍奉他的君主啊。我知道選擇這樣的做法是非常困難的,可是我之所以選擇這樣的做法,就是要使天下後世的那些懷著異心侍奉國君的臣子感到慚愧!”
  豫讓說完就走了,不久,襄子正趕上外出,豫讓潛藏在他必定經過的橋下。襄子來到橋上,馬受驚,襄子說:“這一定是豫讓。”派人去查問,果然是豫讓。於是襄子就列舉罪過指責他說:“您不是曾經侍奉過犯氏、中行氏嗎?智伯把他們都消滅了,而您不替他們報仇,反而託身為智伯的家臣。智伯已經死了,您為什麼單單如此急切地為他報仇呢?”豫讓說:“我侍奉範氏、中行氏,他們都把我當作一般人看待,所以我像一般人那樣報答他們。至於智伯,他把我當作國土看待,所以我就像國土那樣報答他。”襄子喟然長嘆,流著淚說:“唉呀,豫讓先生!您為智伯報仇,已算成名了;而我寬恕你,也足夠了。您該自己作個打算,我不能再放過您了!”命令士兵團 團 圍住他。豫讓說:“我聽說賢明的君主不埋沒別人的美名,而忠臣有為美名去死的道理。以前您寬恕了我,普天下沒有誰不稱道您的賢明。今天的事,我本當受死罪,但我希望能得到您的衣服刺它幾下,這樣也就達到我報仇的意願了,那麼,即使死了也沒有遺恨了。我不敢指望您答應我的要求,我還是冒昧地說出我的心意!”於是襄子非常讚賞他的俠義,就派人拿著自己的衣裳給豫讓。豫讓拔出寶劍多次跳起來擊刺它,說:“我可用以報答智伯於九泉之下了!”於是以劍自殺。自殺那天,趙國有志之士聽到這個消息,都為他哭泣。

  此後四十多年,軹邑有聶政的事蹟。
  聶政是軹邑深井裡人。他為殺人躲避仇家,和母親、姐姐逃往齊國,以屠宰牲畜為職業。
  過了很久,濮陽嚴仲子奉事韓哀侯,和韓國國相俠累結下仇怨。嚴仲子怕遭殺害,逃走了。他四處遊歷,尋訪能替他向俠累報仇的人。到了齊國,齊國有人說聶政是個勇敢之士,因為迴避仇人躲藏在屠夫中間。嚴仲子登門拜訪,多次往返,然後備辦了宴席,親自捧杯給聶政的母親敬酒。喝到暢快興濃時,嚴仲子獻上黃金一百鎰,到聶政老母跟前祝壽。聶政面對厚禮感到奇怪,堅決謝絕嚴仲子。嚴仲子卻執意要送,聶政辭謝說:“我幸有老母健在,家裡雖貧窮,客居在此,以殺豬宰狗為業,早晚之間買些甘甜鬆脆的東西奉養老母,老母的供養還算齊備,可不敢接受仲子的賞賜。”嚴仲子避開別人,趁機對聶政說:“我有仇人,我周遊好多諸侯國,都沒找到為我報仇的人;但來到齊國,私下聽說您很重義氣,所以獻上百金,將作為你母親大人一點粗糧的費用,也能夠跟您交 個朋友,哪裡敢有別的索求和指望!”聶政說:“我所以使心志卑下,屈辱身分,在這市場上做個屠夫,只是希望藉此奉養老母;老母在世,我不敢對別人以身相許。”嚴仲子執意贈送,聶政卻始終不肯接受。但是嚴仲子終於盡到了賓主相見的禮節,告辭離去。

  過了很久,聶政的母親去世,安葬後,直到喪服期滿,聶政說:“唉呀!我不過是平民百姓,拿著刀殺豬宰狗,而嚴仲子是諸侯的卿相,卻不遠千里,委屈身分和我結交 。我待人家的情誼是太淺薄太微不足道了,沒有什麼大的功勞可以和他對我的恩情相抵,而嚴仲子獻上百金為老母祝壽,我雖然沒有接受,可是這件事說明他是特別瞭解我啊。賢德的人因感憤於一點小的仇恨,把我這個處於偏僻的窮困屠夫視為親信,我怎麼能一味地默不作聲,就此完事了呢!況且以前來邀請我,我只是因為老母在世,才沒有答應。而今老母享盡天年,我該要為了解我的人出力了。”於是就向西到濮陽,見到嚴仲子說:“以前所以沒答應仲子的邀請,僅僅是因為老母在世;如今不幸老母已享盡天年。仲子要報復的仇人是誰?請讓我辦這件事吧!”嚴仲子原原本本地告訴他說:“我的仇人是韓國宰相俠累,俠累又是韓國國君的叔父,宗族旺盛,人丁眾多,居住的地方士兵防衛嚴密,我要派人刺殺他,始終也沒有得手。如今承蒙您不嫌棄我,應允下來,請增加車騎壯士作為您的助手。”聶政說:“韓國與衛國,中間距離不太遠,如今刺殺人家的宰相,宰相又是國君的親屬,在這種情勢下不能去很多人,人多了難免發生意外,發生意外就會走漏消息,走漏消息,那就等於整個韓國的人與您為仇,這難道不是太危險了嗎!”於是謝絕車騎人眾,辭別嚴仲子隻身去了。

  他帶著寶劍到韓國都城,韓國宰相俠累正好坐在堂上,持刀荷戟的護衛很多。聶政徑直而入,走上臺階刺殺俠累,侍從人員大亂。聶政高聲大叫,被他擊殺的有幾十個人,又趁勢毀壞自己的面容,挖出眼睛,剖開肚皮,流出腸子,就這樣死了。
  韓國把聶政的屍體陳列在街市上,出賞金查問兇手是誰家的人,沒有誰知道。於是韓國懸賞徵求,有人能說出殺死宰相俠累的人,賞給千金。過了很久,仍沒有人知道。
  聶政的姐姐聶荌聽說有人刺殺了韓國的宰相,卻不知道兇手到底是誰,全韓國的人也不知他的姓名,陳列著他的屍體,懸賞千金,叫人們辨認,就抽泣著說:“大概是我弟弟吧?唉呀,嚴仲子瞭解我弟弟!”於是馬上動身,前往韓國的都城,來到街市,死者果然是聶政,就趴在屍體上痛哭,極為哀傷,說:“這就是所謂軹深井裡的聶政啊。”街上的行人們都說:“這個人殘酷地殺害我國宰相,君王懸賞千金詢查他的姓名,夫人沒聽說嗎?怎麼敢來認屍啊?”聶荌回答他們說:“我聽說了。可是聶政所以承受羞辱不惜混在屠豬販肉的人中間,是因為老母健在,我還沒有出嫁。老母享盡天年去逝後,我已嫁人,嚴仲子從窮困低賤的處境中把我弟弟挑選出來結交 他,恩情深厚,我弟弟還能怎麼辦呢!勇士本來應該替知己的人犧牲性命,如今因為我還活在世上的緣故,重重地自行毀壞面容軀體,使人不能辨認,以免牽連別人,我怎麼能害怕殺身之禍,永遠埋沒弟弟的名聲呢!”這整個街市上的人都大為震驚。聶荌於是高喊三聲“天哪”,終於因為過度哀傷而死在聶政身旁。

  晉、楚、齊、衛等國的人聽到這個消息,都說:“不單是聶政有能力,就是他姐姐也是烈性女子。假使聶政果真知道他姐姐沒有含忍的性格,不顧惜露屍於外的苦難,一定要越過千里的艱難險阻來公開他的姓名,以致姐弟二人一同死在韓國的街市,那他也未必敢對嚴仲子以身相許。嚴仲子也可以說是識人,才能夠贏得賢士啊!”
  從此以後二百二十多年,秦國有荊軻的事蹟。
  荊軻是衛國人,他的祖先是齊國人,後來遷移到衛國,衛國人稱呼他慶卿。到燕國後,燕國人稱呼他荊卿。
  荊卿喜愛讀書、擊劍,憑藉著劍術遊說衛元君,衛元君沒有任用他。此後秦國攻打魏國,設置了東郡,把衛元君的旁支親屬遷移到野王。
  荊軻漫遊曾路經榆次,與蓋聶談論劍術,蓋聶對他怒目而視。荊軻出去以後,有人勸蓋聶再把荊軻叫回來。蓋聶說:“剛才我和他談論劍術,他談的有不甚得當的地方,我用眼瞪了他;去找找看吧,我用眼瞪他,他應該走了,不敢再留在這裡了。”派人到荊軻住處詢問房東,荊軻已乘車離開榆次了。派去的人回來報告,蓋聶說:“本來就該走了,剛才我用眼睛瞪他,他害怕了。”
  荊軻漫遊邯鄲,魯句踐跟荊軻士博戲,爭執博局的路數,魯句踐發怒呵斥他,荊軻卻默無聲息地逃走了,於是不再見面。

  荊軻到燕國以後,喜歡上一個以宰狗為業的人和擅長擊築的高漸離。荊軻特別好飲酒,天天和那個宰狗的屠夫及高漸離在燕市上喝酒,喝得似醉非醉以後,高漸離擊築,荊軻就和著拍節在街市上唱歌,相互娛樂,不一會兒又相互哭泣,身旁像沒有人的樣子。荊軻雖說混在酒徒中,可以他的為人卻深沉穩重,喜歡讀書;他遊歷過的諸侯各國,都是與當地賢士豪傑德高望眾的人相結交 。他到燕國後,燕國隱士田光先生也友好地對待他,知道他不是平庸的人。
  過了不久,適逢在秦國作人質的燕太子丹逃回燕國。燕太子丹,過去曾在趙國作人質,而秦王嬴政出生在趙國,他少年時和太子丹要好。等到嬴政被立為秦王,太子丹又到秦國作人質。秦王對待燕太子不友好,所以太子丹因怨恨而逃歸。歸來就尋求報復秦王的辦法,燕國弱小,力不能及。此後秦國天天出兵山東,攻打齊、楚和三晉,像蠶吃桑葉一樣,逐漸地侵吞各國。戰火將波及燕國,燕國君臣唯恐大禍臨頭。太子丹為此憂慮,請教他的老師鞠武。鞠武回答說:“秦國的土地遍天下,威脅到韓國、魏國、趙國。它北面有甘泉、谷口堅固險要的地勢,南面有涇河、渭水流域肥沃的土地,據有富饒的巴郡、漢中地區,右邊有隴、蜀崇山峻嶺為屏障,左邊有殽山、函谷關做要塞,人口眾多而士兵訓練有素,武器裝備綽綽有餘。有意圖向外擴張,那麼長城以南,易水以北就沒有安穩的地方了。為什麼您還因為被欺侮的怨恨,要去觸動秦王的逆鱗呢!”太子丹說:“既然如此,那麼我們怎麼辦呢?”鞠武回答說:“讓我進一步考慮考慮。”

  過了一些時候,秦將樊於(wū,烏)期得罪了秦問,逃到燕國,太子接納了他,並讓他住下來。鞠武規勸說:“不行。秦王本來就很兇暴,再積怒到燕國,這就足以叫人擔驚害怕了,又何況他聽到樊將軍住在這裡呢?這叫作‘把肉放置在餓虎經過的小路上’啊,禍患一定不可挽救!即使有管仲、晏嬰,也不能為您出謀劃策了。希望您趕快送樊將軍到匈奴去,以消除秦國攻打我們的藉口。請您向西與三晉結盟,向南連絡齊、楚,向北與單(chán,纏)於和好,然後就可以想辦法對付秦國了。”太子丹說:“老師的計劃,需要的時間太長了,我的心裡憂悶煩亂,恐怕連片刻也等不及了。況且並非單單因為這個緣故,樊將軍在天下已是窮途末路,投奔於我,我總不能因為迫於強暴的秦國而拋棄我所同情的朋友,把他送到匈奴去這應當是我生命完結的時刻。希望老師另考慮別的辦法。”鞠武說:“選擇危險的行動想求得安全,製造禍患而祈請幸福,計謀淺薄而怨恨深重,為了結交 一個新朋友,而不顧國家的大禍患,這就是所說的‘積蓄仇怨而助禍患’了。拿大雁的羽毛放在爐炭上一下子就燒光了。何況是雕鷙一樣兇猛的秦國,對燕國發洩仇恨殘暴的怒氣,難道用得著說嗎!燕國有位田光先生,他這個人智謀深邃而勇敢沉著,可以和他商量。”太子說:“希望通過老師而得以結交 田先生,可以嗎?”鞠武說:“遵命。”鞠武便出去拜會田先生,說:“太子希望跟田先生一同謀劃國事。”田光說:“謹領教。”就前去拜訪太子。

  太子上前迎接,倒退著走為田光引路,跪下來拂拭座位給田光讓坐。田光坐穩後,左右沒別人,太子離開自己的座位向田光請教說:“燕國與秦國誓不兩立,希望先生留意。”田光說:“我聽說騏驥盛壯的時候,一日可奔馳千里,等到它衰老了,就是劣等馬也能跑到它的前邊。如今太子光聽說我盛壯之年的情景,卻不知道我精力已經衰竭了。雖然如此,我不能冒昧地謀劃國事,我的好朋友荊卿是可以承擔這個使命的。”太子說:“希望能通過先生和荊卿結交 ,可以嗎?”田光說:“遵命。”於是即刻起身,急忙出去了。太子送到門口,告誡說:“我所講的,先生所說的,是國家的大事,希望先生不要洩露!”田光俯下身去笑著說:“是。”田光彎腰駝背地走著去見荊卿,說:“我和您彼此要好,燕國沒有誰不知道,如今太子聽說我盛壯之年時的情景,卻不知道我的身體已力不從心了,我榮幸地聽他教誨說:‘燕國、秦國誓不兩立,希望先生留意。’我私下和您不見外,已經把您推薦給太子,希望您前往宮中拜訪太子。”荊軻說:“謹領教。”田光說:“我聽說,年長老成的人行事,不能讓別人懷疑他。如今太子告誡我說:‘所說的,是國家大事,希望先生不要洩露’,這是太子懷疑我。一個人行事卻讓別人懷疑他,他就不算是有節操、講義氣的人。”他要用自殺來激勵荊卿,說:“希望您立即去見太子,就說我已經死了,表明我不會洩露機密。”因此就刎頸自殺了。

  荊軻於是便去會見太子,告訴他田光已死,轉達了田光的話。太子拜了兩拜跪下去,跪著前進,痛哭流涕,過了一會說:“我所以告誡田先生不要講,是想使大事的謀劃得以成功。如今田先生用死來表明他不會說出去,難道是我的初衷嗎!”荊軻坐穩,太子離開座位以頭叩地說:“田先生不知道我不上進,使我能夠到您跟前,不揣冒昧地有所陳述,這是上天哀憐燕國,不拋棄我啊。如今秦王有貪利的野心,而他的慾望 是不會滿足的。不佔盡天下的土地,使各國的君王向他臣服,他的野心是不會滿足的。如今秦國已俘虜了韓王,佔領了他的全部領土。他又出動軍隊向南攻打楚國,向北逼近趙國;王翦率領幾十萬大軍抵達漳水、鄴縣一帶,而李信出兵太原、雲中。趙國抵擋不住秦軍,一定會向秦國臣服;趙國臣服,那麼災禍就降臨到燕國。燕國弱小,多次被戰爭所困擾,如今估計,調動全國的力量也不能夠抵擋秦軍。諸侯畏服秦國,沒有誰敢提倡合縱策政,我私下有個不成熟的計策,認為果真能得到天下的勇士,派往秦國,用重利誘惑 秦王,秦王貪婪,其情勢一定能達到我們的願望。果真能夠劫持秦王,讓他全部歸還侵佔各國的土地,像曹沫劫持齊桓公,那就太好了;如不行,就趁勢殺死他。他們秦國的大將在國外獨攬兵權,而國內出了亂子,那麼君臣彼此猜疑,趁此機會,東方各國得以聯合起來,就一定能夠打敗秦國。這是我最高的願望,卻不知道把這使命委託給誰,希望荊卿仔細地考慮這件事。”過了好一會兒,荊軻說:“這是國家的大事,我的才能低劣,恐怕不能勝任。”太子上前以頭叩地,堅決請求不要推託,而後荊軻答應了。當時太子就尊奉荊卿為上卿,住進上等的賓館。太子天天到荊軻的住所拜望。供給貴重的飲食,時不時地還獻上奇珍異物,車馬美女 任荊軻隨心所欲,以便滿足他的心意。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荊軻仍沒有行動的表示。這時,秦將王翦已經攻破趙國的都城,俘虜了趙王,把趙國的領土全部納入秦國的版圖。大軍挺進,向北奪取土地,直到燕國南部邊界。太子丹害怕了,於是請求荊軻說:“秦國軍隊早晚之間就要橫渡易水,那時即使我想要長久地侍奉您,怎麼能辦得到呢!”荊軻說:“太子就是不說,我也要請求行動了。現在到秦國去,沒有讓秦王相信我的東西,那麼秦王就不可以接近。那樊將軍,秦王懸
  賞黃金千斤、封邑萬戶來購買他的腦袋。果真得到樊將軍的腦袋和燕國督亢的地圖,獻給秦王,秦王一定高興接見我,這樣我才能夠有機會報效您。”太子說:“樊將軍到了窮途末路才來投奔我,我不忍心為自己私利而傷害這位長者的心,希望您考慮別的辦法吧!”
  荊軻明白太子不忍心,於是就私下會見樊於期說:“秦國對待將軍可以說是太殘酷了,父母、家族都被殺盡。如今聽說用黃金千斤、封邑萬戶,購買將軍的首級,您打算怎麼辦呢?”於期仰望蒼天,嘆息流淚說:“我每每想到這些,就痛入骨髓,卻想不出辦法來!”荊軻說:“現在有一句話可以解除燕國的禍患,洗雪將軍的仇恨,怎麼樣?”於期湊向前說:“怎麼辦?”荊軻說:“希望得到將軍的首級獻給秦王,秦王一定會高興地召見我,我左手抓住他的衣袖,右手用匕首直刺他的胸膛,那麼將軍的仇恨可以洗雪,而燕國被欺凌的恥辱可以滌除了,將軍是否有這個心意呢?”樊於期脫掉一邊衣袖,露出臂膀,一隻手緊緊握住另一隻手腕,走近荊軻說:“這是我日日夜夜切齒碎心的仇恨,今天才聽到您的教誨!”於是就自刎了。太子聽到這個消息,駕車奔馳前往,趴在屍體上痛哭,極其悲哀。已經沒法挽回,於是就把樊於期的首級裝到匣子裡密封起來。

  當時太子已預先尋找天下最鋒利的匕首,找到趙國人徐夫人的匕首,花了百金買下它,讓工匠用毒水淬它,用人試驗,只要見一絲兒血,沒有不立刻死的。於是就準備行裝,送荊軻出發。燕國有位勇士叫秦舞陽,十三歲上就殺人,別人都不敢正面對著看他。於是就派秦舞陽作助手。荊軻等待一個人,打算一道出發;那個人住得很遠,還沒趕到,而荊軻已替那個人準備好了行裝。又過了些日子,荊軻還沒有出發,太子認為他拖延時間,懷疑他反悔,就再次催請說:“日子不多了,荊卿有動身的打算嗎?請允許我派遣秦舞陽先行。”荊軻發怒,斥責太子說:“太子這樣派遣是什麼意思?只顧去而不顧完成使命回來,那是沒出息的小子!況且是拿一把匕首進入難以測度的強暴的秦國。我所以暫留的原因,是等待另一位朋友同去。眼下太子認為我拖延了時間,那就告辭決別吧!”於是就出發了。
  太子及賓客中知道這件事的,都穿著白衣戴著白帽為荊軻送行。到易水岸邊,餞行以後,上路,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著拍節唱歌,發出蒼涼悽惋的聲調,送行的人都流淚哭泣,一邊向前走一邊唱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復又發出慷慨激昂的聲調,送行的人們怒目圓睜,頭髮直豎,把帽子都頂起來。於是荊軻就上車走了,始終連頭也不回。一到秦國,荊軻帶著價值千金的禮物,厚贈秦王寵 幸的臣子中庶子蒙嘉。蒙嘉替荊軻先在秦王面前說:“燕王確實因大王的威嚴震懾得心驚膽顫,不敢出動軍隊抗拒大王的將士,情願全國上下做秦國的臣子,比照其他諸侯國排列其中,納稅盡如同直屬郡縣職分,使得以奉守先王的宗廟。因為慌恐畏懼不敢親自前來陳述。謹此砍下樊於期的首級並獻上燕國督亢地區的地圖,裝匣密封。燕王還在朝廷上舉行了拜送儀式,派出使臣把這種情況稟明大王,敬請大王指示。”秦王聽到這個消息,非常高興,就穿上了禮服,安排了外交 上極為隆重的九賓儀式,在鹹陽宮召見燕國的使者。荊軻捧著樊於期的首級,秦舞陽捧著地圖匣子,按照正、副使的次序前進,走到殿前臺階下秦舞陽臉色突變,害怕得發抖,大臣們都感到奇怪。荊軻回頭朝秦舞陽笑笑,上前謝罪說:“北方藩屬蠻夷之地的粗野人,沒有見過天子,所以心驚膽顫。希望大王稍微寬容他,讓他能夠在大王面前完成使命。”秦王對荊軻說:“遞上舞陽拿的地圖。”荊軻取過地圖獻上,秦王展開地圖,圖卷展到盡頭,匕首露出來。荊軻趁機左手抓住秦王的衣袖,右手拿匕首直刺。未近身秦王大驚,自己抽身跳起,衣袖掙斷。慌忙抽劍,劍長,只是抓住劍鞘。一時驚慌急迫,劍又套得很緊,所以不能立刻拔出。荊軻追趕秦王,秦王繞柱奔跑。大臣們嚇得發呆,突然發生意外事變,大家都失去常態。而秦國的法律規定,殿上侍從大臣不允許攜帶任何兵器;各位侍衛武官也只能拿著武器都依序守衛在殿外,沒有皇帝的命令,不準進殿。正當危急時刻,來不及傳喚下邊的侍衛官兵,因此荊軻能夠追趕秦王。倉促之間,驚慌急迫,沒有用來攻擊荊軻的武器,只能赤手空拳和荊軻搏擊。這時,侍從醫官夏無且(jū,居)用他所捧的藥袋投擊荊軻。正當秦王圍著柱子跑,倉猝慌急,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侍從們喊道:“大王,把劍推到背後!”秦王把劍推到背後,才拔出寶劍攻擊荊軻,砍斷他的左腿。荊軻殘廢,就舉起他的匕首直接投刺秦王,沒有擊中,卻擊中了銅柱。秦王接連攻擊荊軻,荊軻被刺傷八處。荊軻自知大事不能成功了,就倚在柱子上大笑,張開兩腿像簸箕一樣坐在地上罵道:“大事之所以沒能成功,是因為我想活捉你,迫使你訂立歸還諸侯們土地的契約回報太子。”這時侍衛們衝上前來殺死荊軻,而秦王也不高興了好一會兒。過後評論功過,賞賜群臣及處置當辦罪的官員都各有差別。賜給夏無且黃金二百鎰,說:“無且愛我,才用藥袋投擊荊軻啊。”

  於是秦王大發雷霆,增派軍隊前往趙國,命令王翦的軍隊去攻打燕國,十月攻克了薊城。燕王喜、太子丹等率領著全部精銳部隊向東退守遼東。秦將李信緊緊地追擊燕王,代王嘉就寫信給燕王喜說:“秦軍之所以追擊燕軍特別急迫,是因為太子丹的緣故。現在您如果殺掉太子丹,把他的人頭獻給秦王,一定會得到秦王寬恕,而社稷或許也僥倖得到祭祀。”此後李信率軍追趕太子丹,太子丹隱藏在衍水河中,燕王就派使者殺了太子丹,準備把他的人頭獻給秦王。秦王又進軍攻打燕國。此後五年,秦國終於滅掉了燕國,俘虜了燕王喜。
  第二年,秦王吞併了天下,立號為皇帝。於是通輯太子丹和荊軻的門客,門客們都潛逃了。高漸離更名改姓給人家當酒保,隱藏在宋子這個地方作工。時間長了,覺得很勞累,聽到主人家堂上有客人擊築,走來走去捨不得離開。常常張口就說:“那築的聲調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侍候的人把高漸離的話告訴主人,說:“那個庸工懂得音樂,私下說是道非的。”家主人叫高漸離到堂前擊築,滿座賓客都說他擊得好,賞給他酒喝。高漸離考慮到長久他隱姓埋名,擔驚受怕地躲藏下去沒有盡頭,便退下堂來,把自己的築和衣裳從行裝匣子裡拿出來,改裝整容來到堂前,滿座賓客大吃一驚,離開座位用平等的禮節接待他,尊為上賓。請他擊築唱歌,賓客們聽了,沒有不被感動得流著淚而離去的。宋子城裡的人輪流請他去做客,這消息被秦始皇聽到。秦始皇召令進見,有認識他的人,就說:“這是高漸離。”秦始皇憐惜他擅長擊築,特別赦免了他的死罪。於是薰瞎了他的眼睛,讓他擊築,沒有一次不說好。漸漸地更加接近秦始皇。高漸離便把鉛放進築中,再進宮擊築靠近時,舉築撞擊秦始皇,沒有擊中。於是秦始皇就殺了高漸離。終身不敢再接近從前東方六國的人了。

  魯句踐聽到荊軻行刺秦王的事,私下說:“唉!太可惜啦,他不講究刺劍的技術啊,我太不瞭解這個人了!過去我呵斥他,他就以為我不是同路人了。”
  太史公說:社會上談論荊軻,當說到太子丹的命運時,說什麼“天上像下雨一樣落下糧食來,馬頭長出角來!”這太過分了。又說荊軻刺傷了秦王,這都不是事實。當初公孫季功、董生和夏無且交 遊,都知道這件事,他們告訴我的就像我記載的。從曹沫到荊軻五個人,他們的俠義之舉有的成功,有的不成功,但他們的志向意圖都很清楚明朗,都沒有違背自己的良心,名聲流傳到後代,這難道是虛妄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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