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聖嘆——“好疼”

楔子:“東西南北海天疏,萬里來尋聖嘆書。聖嘆只留書種在,累君青眼看何如?”


金聖嘆——“好疼”

聖嘆千古,身後留名

金聖嘆的身後名,最初出現在文學批評裡,總能看到“金聖嘆評……”“金聖嘆”三字就是一面文化旗幟 代表中國古典文學界最權威、最具影響力的評論風潮,由此引發“金聖嘆”現象,“一時學者,愛讀聖嘆書,家置一編”。愛他也許是不如他。

胡適說:

金聖嘆是17世紀的大怪傑,金聖嘆評點的《水滸傳》,打倒一切《水滸傳》;

梁啟超說:

“餘於聖嘆有三恨矣。一恨聖嘆不生於今日,俾得讀西哲諸書,得見近時世界之現狀,則不知聖嘆又作何等感想;二恨聖嘆未曾自作一小說,倘有之,必能與《水滸傳》、《西廂記》相埒;三恨《紅樓夢》、《茶花女》二書出現太遲,未能得聖嘆先生之批評。”

林語堂更是效仿金聖嘆寫“人生三十三件快事”……

一個偉大的人物,身體和靈魂總有一個在受難,或者兩個都在受難。名字只是一個表象符號,名字背後的故事是另一番情形,那酸甜苦辣有誰懂!那風雲變幻誰能控!

他生屬明亡末世,天崩地解之時。金聖嘆原名金採。給自己改名為“聖嘆”,不是期望受到聖人的讚歎——或許他更希望贏得聖人的憤慨。“聖嘆”出自《論語》,孔子和眾弟子郊遊,讓大家談理想談人生,曾點說,“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孔子對曾點的理想表示喟嘆,“吾與點也”。

《清朝野史大觀》稱

“吳郡金喟,字聖嘆,少有才名,性放誕,出詞罔忌”。

他一生為自己打上了幾個標籤,先鋒金聖嘆、性情金聖嘆,也是怪才金聖嘆、狂生金聖嘆。

金聖嘆十一歲讀《水滸傳》,就曾經這樣批道:

“吾每見今世之父兄,類不許其子弟讀一切書,亦未嘗引之見於一切大人先生,此皆大錯。夫兒子十歲,神智生矣,不縱其讀一切書,且有他好,又不使之列於大人先生之間,是驅之與婢僕為伍也。”

足見少年金聖嘆別出心機,其異端思想亦初露端倪。只是他不能評紅樓,不然該多出妙筆生花的精彩評語。

他孤高傲世,放言無忌,到頭來落落寡歡,只有少數人,比如徐增,才透過金聖嘆堅硬的軀殼,看到了他的隨性與溫情。在徐增的眼裡,金聖嘆有著隨和的性格,可愛的脾氣。他說:

“與人相遇,輒如其人。如遇道人,則曼卿轟飲;遇詩人,則摩詰沉吟;遇劍客,則猿公舞躍;遇棋客,則鳩摩布算;遇道士,則鶴氣沖天;遇釋子,則蓮花繞座;遇辯子,則珠玉生風;遇靜人,則木訥終日;遇老人,則為之婆娑;遇孩赤,則啼笑宛然”。


他的家境已趨於清貧了,然而卻視錢財如兒戲。寥燕在《金聖嘆先生傳》中記載這麼一件事:

聖嘆的朋友王斫山借給他三千兩銀子,讓他放債賺錢,並叮囑他把本錢歸還,而利息“為君助燈火”。過了一個月,金聖嘆就把這三千兩銀子揮霍殆盡,然後大大咧咧地對王斫山說“此物在君家,適增守財奴名,吾已為君遣之矣”。


參加科舉,零分作文


金聖嘆——“好疼”


金聖嘆少入私塾,博覽群書,才氣縱橫,甚至放言“恰似自古迄今,只我一人是大材”、“以我之才,入學如取芥耳”。按理說,以他的才華應該考取功名,但他偏偏又性格乖張,對南明朝廷很失望。

金聖嘆也參加過科舉,但他純粹是去玩的。隨心由性、任意發揮。第一次參加考試碰到的題目是“吾豈匏瓜也哉,焉能擊而不食”。金聖嘆很有想象力,在試卷上畫了一個和尚、一把剃刀。

第二次主考官給出的題是《西子來矣》。

金聖嘆的內心是強烈反對八股文的,一看這題目,壞心又冒出來了,他又發揮他的幽默本性,直接寫了一首打油詩:

“開東城,西子不來;

開南城,西子不來;

開北城,西子不來;

開西城,西子來矣,吾乃喜見此美人矣。”

這成為了標準高考零分作文,被考官批覆:秀才去矣!秀才去矣!

第三次題目是“孟子將朝王”,金聖嘆想了半天,這“孟子”、“朝王”都被寫爛了,五個字裡頭也就“將”字可以寫寫。金聖嘆腦回路很清奇你看戲臺上皇帝、將軍出場的時候,兩邊立馬就有四個戲子叫“籲”,於是金聖嘆在試卷上寫了四個“籲”字。

而金聖嘆在每年歲試上都要當段子手瘋狂刷零分作文。

第四次題目是“如此則動心否乎”。

出自《孟子》:“公孫丑問曰:「夫子加齊之卿相,得行道焉,雖由此霸王不異矣。如此則動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動心。」”

而金聖嘆則答道:空山窮谷之中,黃金萬兩,露白葭蒼而外,有美一人,試問夫子動心否?曰:動、動……考官一數,不多不少39個動字。

王應奎的《柳南隨筆》中說金聖嘆:

“每遇歲試,或以俚辭入時文,或於卷 尾作小詩,譏刺試官。輒被黜,復更名入泮,如是者數矣”。

最終金聖嘆決定向考官們證明自己的才華,規規矩矩地寫完了考題,果不其然,他考上了秀才。

為此他自己開心的刻了一個“六等秀才”的印章,到處蓋印。

考中秀才後,他便再也不思進取,只想好好做個浪跡江湖的狂狷書生。

裝文雅神,弄文采鬼


金聖嘆——“好疼”


金聖嘆看到了魏忠賢的垮臺,也看到了東林黨人的雄赳赳氣昂昂。但他似乎對眼前的政治大事件無感。20歲的他,選擇了一條道路——扶乩。金聖嘆篤信神佛,喜讀佛經和結交僧人,擅長扶乩降靈,扶乩 jī,是民間的一種占卜方法,扶乩時,需要有人扮演被神明附身的角色,附身時寫出一些詩句,以傳達神靈的想法。

金聖嘆曾到葉紹袁、錢謙益、姚希孟、戴汝義等士大夫家中扶乩,寫了很多優美感人的詩詞篇章——乩語。而且往往說中事主的心思。

江南名士葉紹袁曾多次把金聖嘆請到家中扶乩。

葉紹袁的女兒葉小鸞早逝,思女心切,葉紹袁就想通過金聖嘆同陰間的女兒訴訴衷腸。

金聖嘆為葉紹袁和沈宜修愛女葉小鸞扶乩,把葉小鸞說成月宮女侍書。

金問:曾犯殺否?葉答:曾犯。金問如何,葉答:

曾呼小玉除花蝨,也遣輕紈壞蝶衣。

問:曾犯盜否?答:曾犯:

不知新綠誰家樹,怪底清簫何處聲。

問:曾犯淫否?答:曾犯:

晚鏡偷窺眉曲曲,春裙親繡鳥雙雙。

問:曾犯妄言否?答:曾犯:

自謂前生歡喜地,詭雲今坐辯才天。

問:曾犯綺語否?答:曾犯:

團香制就夫人字,鏤雪裝成幼婦詞。

問:曾犯兩舌否?答:曾犯:

對月意添愁喜句,拈花評出短長謠。

問:曾犯惡口否?答:曾犯:

生怕簾開譏燕子,為憐花謝罵東風。

問:曾犯貪否?答:曾犯:

經營湘帙成千軸,辛苦鶯花滿一庭。

問:曾犯嗔否?答:曾犯:

怪他道蘊敲枯硯,薄彼崔徽撲玉釵。

問:曾犯痴否?答:曾犯:

勉棄珠環收漢玉,戲捐粉盒葬花魂。

此番問答,其實都是金聖嘆自問自答。他在扶乩中模仿葉小鸞文風寫下詩句,仿若小欒重生,引得葉父葉母淚涕漣漣。這一番表演,也許讓葉小鸞父母失女之痛減輕了不少。這件事當時流傳甚廣,成為佳話,最終成為曹雪芹寫《紅樓夢》金陵十二釵的素材之一。

金聖嘆——“好疼”


金聖嘆的老鄉鄭敷教說:

“金生(指金聖嘆)通於其術……請之則來。長篇大章,滔滔汩汩,縉紳先生及士人有道行者,無不惑於其說。”

批書作對,詼諧人生


扶乩只是雕蟲小技,他的人生重點是文學批評。明清小說產業高度發達,也由此產生了專門評論、研究小說的一群人,而金聖嘆更是文學評論家中的佼佼者,他敢發前人未發之見解,特別是對《水滸傳》的刪改評論影響十分巨大,對梁山首領宋江就十分不待見,每當宋江說一句:“死而無怨”金聖嘆就批一句:“你騙誰呢?騙老天爺嗎?(將誰欺,欺天乎?

金聖嘆的好朋友趙時揖曾評價他:

“詼諧曼謔……偶有倦睡者,輒以新言醒之”,


除了批書,他還熱衷於吟詩作對。

一年中秋賞月,金聖嘆偶得上聯“天上月圓,人間月半,月月月圓逢月半”,苦思半夜未有下聯。次日他把這上聯寫在壁上,每天沉思,終不能對。直至大年三十除夕夜團年守歲,其妻嘆曰:“今夜是最後一天,到明日又是一年的開頭了。”金聖嘆一聽,突然跳起來說:“下聯有對了!”隨即在壁上續接寫出了下聯“今夜年尾,明朝年頭,年年年尾接年頭”。

話說有一天,剛批點完《水滸傳》、《西廂記》的老金,信步走進報國寺信步小憩。那天夜裡,已批書成癖的他,到了半夜乃毫無睡意,便披衣秉燭去見寺裡方丈,想借佛經予以批點。老方丈得知其來意後,慢條斯理地說:“想批書可以,除非能對出我的下聯。”

當時正值半夜子時,忽聽外面“篤篤”幾聲梆子聲,老方丈靈機一動,脫口說出了上聯“半夜二更半”。可金聖嘆冥思苦想,絞盡腦汁,就是對不出下聯來,只得抱憾而歸,一直鬱記在心。

這兩個傳說會不會有誤?金聖嘆連區區兩個對聯都要苦思冥想麼,後人只是為他的形象更加鮮明而平添出來的風趣故事吧。

崇禎七年,李自成張獻忠等農民起義軍大敗官軍,攻入河南、湖廣。

葉紹袁請金聖嘆扶乩降神詢問時事。

金聖嘆請神上身,自稱附身的泐庵法師對葉紹袁說:

流賊必不渡江,蘇州兵火,十年之後,必不能免。

而在十一年之後,順治二年,滿清消滅了李自成的大順和南明弘光政權。鐵蹄踏到了江南,當時病中的葉紹袁想起金聖嘆的預言,果然全部應驗。

金聖嘆——“好疼”


文學批評,名山事業

批書,原是一種極具中國特色的文學批評形式,明清以降,文網森嚴,不甘噤口的文人們只好另外尋找說話的方式。他們想到了批書。批書與各類題跋、眉批一脈相傳的,開始的時候也不過是在書邊上圈圈點點,寫幾句閱讀感想之類的文字,久而久之,這些文字竟從文本之中脫穎而出,逐漸具備了獨立的價值與體系。

金聖嘆認為《水滸傳》從接受招安開始的後五十回乃羅貫中續寫,於是他大筆一揮,把這“橫添狗尾”的後50回直接給刪了個乾淨,只保留施耐庵寫的前七十回,結果他這個版本流行到今日。

金聖嘆借批註《西廂記》來自說自話。為了傳達出自己的觀點,金聖嘆批註《西廂記》每每引申開來,另闢蹊徑,這些評點既與《西廂記》有關,又常常遊離於《西廂記》之外。當點評無法盡興時,金聖嘆甚至不惜屢屢操刀對《西廂記》進行刪改,可見他的良苦用心之所在。其中最為膾炙人口的就是“三十三個不亦快哉”了,

其廿七:看人作擘窠大書,不亦快哉!

其廿八:推紙窗放蜂出去,不亦快哉!

其廿九:作縣官,每日打鼓退堂時,不亦快哉!

其三十:看人風箏斷,不亦快哉!

其卅一:看野燒,不亦快哉!

其卅二:還債畢,不亦快哉!

其卅三:讀虯髯客傳,不亦快哉!

金聖嘆對於生命的獨特把握與會心,透露出的是一種高超的人生價值取向。

金聖嘆驚世駭俗地提出將《杜工部集》、《水滸傳》、《西廂記》與《莊子》、《離騷》、《史記》合稱為“六才子書”,將小說、戲曲與聖人之書並列。

金聖嘆——“好疼”

在他37歲壯年之時,南明亡了。他在評論唐人鄭谷的詩時說,

“我讀此言,而不覺深悲國破家亡又未得死之人,真不知其何以為活也”

又評吳融的詩句“咸陽久已變荒原”時說,

“所謂劫火終訖,乾坤洞然,雖復以四大海水為眼淚,已不能盡哭”。

一個自負的文學評論家,時常帶著哭腔,這是他骨子裡的沉痛。

一次失態,因為天真

遠在北京的順治皇帝也對他的文采大加讚賞。評價金聖嘆“此是古文高手,莫以時文眼看他。”金聖嘆以為得到了知音“感而泣下,因向北叩首”,抑制不住內心激動的揮筆寫道:

半夜虛傳見賈生,同時誰會見長卿。臥龍只合躬耕死,老驥何由仰櫪鳴。歲晚鬚毛渾短盡,春朝志氣忽崢嶸。何人窗下無佳作,幾個曾經御筆評!

這是他唯一失態的一次,有人說他失了一個儒生的修為,真相畢露了。金聖嘆是有聖人情結的,讀書不是為了自娛自樂,才施於天下,匡扶濟世,才是根本。試問從“姜子牙願者上鉤”到“孟浩然徒有羨魚情”,從“馮唐易老”到“”歸去的陶淵明還替老百姓想著“良田美池桑竹之屬”的一片桃花源。哪個讀聖賢書的人不想修身治國?

金聖嘆正是真性情,“一片天真爛漫到底”,要喜便喜,要哭便哭。”他兒時就自負,覺得“自古迄今,只我一人是大才,只我一人獨沉屈”。一個人孤獨地走著,走了很久很久,突然聽到賞識的聲音,這麼位高權重的知音,讓他有了被認同感,會讓他產生一種姜子牙被文王賞識的錯覺,他的感激之情,他的熱淚涕零,也都可以理解了。可生不逢時 ,哪有名主來賞識他?清朝怎麼容他一個乖戾的漢人?

他生在南明末世,本就沒有根,他是可憐的,期待有用於世,敬佩杜甫的忠君愛國。他也是矛盾的,身為遺民的尷尬與困惑,叫他愛哪個國?這種“自負”和“沉屈”的感慨,成為他一生的基調。

歷史,終究沒有給予金聖嘆大展宏圖的機會。

金聖嘆——“好疼”


身陷囹圄,一去無返

順治十八年(1661年),順治皇帝剛剛駕崩的這年,蘇州吳縣新任縣令任維初乍一上任就颳起三把火,苛捐雜稅層出不窮,引起當地士人不滿。金聖嘆聯結當時其他百餘位名士準備來個聯名上訪,卻被誣陷為“哭廟抗糧,鼓動謀反”,金聖嘆等18名士被抓捕並判處死刑。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哭廟案”。

關入死囚牢,他感嘆:“殺頭,至痛也,籍沒,至慘也。聖嘆無意得此,嗚呼哀哉,(“砍頭是人生最痛苦的事,籍沒是人世最悲慘的事,而我金聖嘆兩件事情都得到了,這不是太離奇了嗎?”)”他託看守給他捎封家信出去,看守拿了信就交給了知縣,知縣“疑其必有謗語”,於是打開一瞧,上面寫道:“字付大兒看,豆乾與黃豆同食,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傳,我無遺憾矣。”

臨刑前的頭一天晚上,是八月十四,他突然想到了老方丈的對子,自言自語地說:“我金聖嘆臨死之前,總算對上了老方丈出的那個上聯,在文字上不欠什麼賬啦。”說完,就在獄中寫了下面的對句:“中秋八月中。”

金聖嘆——“好疼”


走上刑場,不改本色

被押往刑場後,金聖嘆的兩個兒子梨兒、蓮子來送他最後一程。兒子跪在地上哭得氣咽喉幹、肝膽欲裂。他說:“起來吧,別哭了,”接著吟出了一句對聯“蓮(憐)子心中苦,梨(離)兒腹內酸"。親人無不為之悲泣。

他翹首蒼天,立就一首自悼詩,高聲吟誦道:“天生悼我地丁優,萬里江山盡白頭。一時太陽來弔唁,家家戶戶淚珠流。”這是他對人民深重災難的呼號,也是為自己不幸的哀嘆。

行刑前,他又小聲央求劊子手拿他先開刀,並說自己身上藏有兩張銀票,算是給他的謝禮,劊子手出刀果然利落。

劊子手在他身上沒搜出銀票,卻找到兩張紙條,一張紙寫個“好”字,另一張則是個“疼”字。

他一生,何嘗不是通過如此怪戾來掩飾內心的滯澀與酸楚。歷史雖然記住了這位大名鼎鼎的金聖嘆,又能怎樣,足夠還他的公正嗎?後來人肯定了他的學識,又能怎樣,能撫慰他的悲憤嗎?那個時代欠他的,他身後的時代又享用他的價值,只能說,這就是一個人的偉大之處吧!

金聖嘆——“好疼”


那一聲“好疼”,穿越四百年的歲月,讓人心中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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