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被宗法文化式法律終身壓迫,仍誓死不渝的殘酷人性

《白鹿原》的作者陳忠實老師在這本書的扉頁上引用了巴爾扎克的一句話:“小說被認為是一部民族的秘史。”


《白鹿原》|被宗法文化式法律終身壓迫,仍誓死不渝的殘酷人性

小說《白鹿原》


確實,陳老師通過這部小說,淋漓盡致地描繪了清末民國及至建國時期發生在渭河平原上的一部民族秘史。他說:“我要全面地反映這個文化。”

《白鹿原》所蘊含的雄宏文化,除了對民族性格、生存變遷的刻畫,還有一個不可忽視的內容,那就是在鄉村民眾中奉行的“宗法文化”是如何在維護鄉村秩序的過程中運轉的。

01“鄉規民約”:宗法文化母胎裡孕育出的白鹿原上的法律


宗法制度是以一種血緣關係為基礎、以父系家長制為核心、以大宗小宗為準則、以仁義為精神要義、按尊卑長幼關係制定的封建倫理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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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像


一 、白鹿原上的鄉民們所推崇、遵循的道德孝義與強制性規範,從裡到外透著宗法文化的影子

例如制訂的族長任職規矩,是模仿皇家的維繫宗法制的核心制度之一“嫡長子繼承製”而來,立嫡以長不以賢。

改為白姓的老大和改為鹿姓的老二在修建祠堂的當初就立下規矩,族長由長門白姓的子孫承襲下傳。原是仿效宮廷裡皇帝傳位的鐵的法則,屬天經地義不容置疑。老族長白秉德死後,白嘉軒順理成章繼任族長是法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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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白鹿原》劇照


再如,因長子白孝文被罰出族長之位後才得以繼任的白孝武,即便經過特殊的“授權”程序,已成為一族之長,但他行為處事的出發點仍然脫離不了揣摩父親白嘉軒的心思,以孝為先,時時處處希望得到父親的認可,渴盼討得白嘉軒的歡心和讚賞。

儘管他隨後很快冷靜下來遵從了父親的意旨,儘管由他監工如期修起了鎮邪塔,然而在重大關頭的動搖和失誤依然留下不散的陰影,甚至成為一塊心病,他總是猜疑父親因此看穿了他而對他感到失望。白孝武想以自己的堅定性彌補過失,終於想到一個重大的行動,再三審慎地考慮之後,覺得肯定符合父親的心意,便決定晚間向父親請安時鄭重提出。


二、 發端於宗法文化的“鄉規民約”,實質上就是維護鄉民生活秩序的法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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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家人物關係圖

《白鹿原》裡,出現了多處對於鄉規民約的詳細描寫。

1. 鄉規民約的內容

白嘉軒接過一看,是姐夫一筆不苟楷書的《鄉約》。

……

二、過失相規

犯義之過六:一曰酗酒鬥訟二曰行止逾違三曰行不恭遜四曰言不忠信五曰造謠誣毀六曰營私太甚。犯約之過四:一曰德業不相勸二曰過失不相規三曰禮俗不相成四曰患難不相恤。……每犯皆書於籍三犯則行罰。

《鄉約》裡,既有指示引導人們行為的實體性規範內容,例如具體規定了違反道義的過失行為包括六種:酗酒爭鬥、行為失範、承諾後失信和造謠誣陷等;也有如何將規範內容應用執行的程序性規定,每犯一次都要記錄在案,事不過三,違反三次則要處以刑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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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家人物關係圖


2.鄉規民約的執行程序

制定了律法後,要應用於實際生活,引導、調整人們的行為,還要經過兩道程序。

首先,是公示生效的程序。

當晚,徐先生把《鄉約》全文用黃紙抄寫出來,第二天一早張貼在祠堂門樓外的牆壁上。

其次,是普法教育,掃除法盲,組織鄉民們學習所要遵守的規範內容。

晚上,白鹿兩姓凡十六歲以上的男人齊集學堂,由徐先生一條一款,一句一字講解《鄉約》。

通過這些表述,與法的特徵相比較後,能清楚看到鄉規民約已具備“法”的實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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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上其他主要人物關係圖


法的特徵包括:

第一,國家意志性,經過特定程序將統治階級的國家意志形成書面的規範文件;

第二,強制性,法的威懾力就在於它的強制性,每個人都必須遵守,這也是法律和道德最根本的區別;

第三,規範性,法的內容是確定人們的權利和義務的行為規範;

第四,普適性,法律成文後就要公佈,經公佈的法律適用於本區域範圍內的所有人,所謂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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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及作者像


《鄉約》的內容已符合法的特徵,具有非常強烈的規範性,將鄉民生活中可能遇到的禮、義、信都包括在內。雖然不是國家意志,但《鄉約》足以代表白鹿原統治階層的集體意志強制力和普適性也顯而易見,田小娥犯了錯要懲罰,身為族長的白孝文犯了錯仍然要懲罰。

因違反族規懲罰孝文的舉動又一次震撼了白鹿原。懲罰的方式和格局如同前次,施刑之前重溫鄉約族規的程序換由孝文的弟弟孝武來執行。

02 鄉規民約的執行:司法和行政合一,背離司法獨立和公平原則

一 、司法和行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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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劇照


司法指的是由司法機關(主要是法院和檢察院)對民事、刑事案件進行偵查、審判,是將法律通過裁決應用到具體案件糾紛中;而行政則是對社會進行的廣泛管理,由行政機關(政府)進行。兩者的主體、範圍有很大差別。

在白鹿村創辦學堂,就屬於行政管理的事項。

他想創辦學堂不全是為了兩個兒子就讀方便,只是覺得現在應該由他來促成此舉。學堂就設在祠堂裡。

……

白嘉軒想出面把蒼老的祠堂徹底翻修一新,然後在這裡創辦起本村的學堂來。他的名字將與祠堂和學堂一樣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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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劇照 鹿三


而對違反《鄉約》的人進行定罪、實施刑罰,則是對法律的應用和執行,屬於司法範疇。

“白嘉軒知道他們跪下想弄啥,毫不理睬,轉過身就把刺刷揚起來抽過去。孝文一聲慘叫接一聲慘叫,鮮血頓時漫染了臉頰。”

二 、白嘉軒司法和行政兼任的風險

族長白嘉軒一人兼任原上的最高行政長官、法官及刑罰執行者。這嚴重背離了司法獨立的要求,且極不公平。

白嘉軒下手特狠,比上次抽打小娥和狗蛋還要狠過幾成。

……

白嘉軒咬著牙再次揚起刺刷,忘記了每人只能打一下的戒律,他的胳膊被人捉住了,一看竟是鹿子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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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劇照


在這段對白孝文行刑的描寫中,就顯示出了標準和尺度的缺位。

人之為人,無法背離人的本性和七情六慾的羈絆,白嘉軒在行刑時,就因為自己的愛恨和情緒,對白孝文痛下狠手。沒有制約的權力就是猛獸,

一有縫隙就容易把公平和獨立的準則拋到腦後,引發大災難。所以現代社會一定要求“把權力關進籠子裡”。

治理社會,如果政令不能統一、執行不能秉承公平,會造成社會無序、民不聊生的後果,風險極大。

03 宗法文化的尊崇者:表面上深明大義,骨子裡卻不近人情

一 、古代法制“禮法合一”:要求人要深明大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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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劇照


王繼堯老師在《論中國古代司法制度的演變及特點》一文中指出:

中國古代法制以“禮法合一”為主要特徵,禮教所倡導的價值觀在法的規範中得到體現,“依法斷案”也是“合理裁判”。

白嘉軒在白鹿原上,行事處處按照禮教進行,確屬深明大義的化身。在執法過程中能做到大義滅親、鐵面無私。在懲處別的違法者時,能秉公執法,在遇到自己家人時,也全不袒護,甚至,面對自己寄予厚望卻因被田小娥勾起了壓制已久的慾望而自甘墮落的長子白孝文時,表現出了不聽勸諫而又不近人情、近乎殘酷一面。

他籌辦起白鹿村的學堂後,還不忘把長工鹿三的兒子黑娃也送進學堂,實力演繹仁義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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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劇照


白嘉軒擩進青草說:“叫黑娃明早上就去上學。給徐先生的五升麥子由我這兒灌。先生的飯也由我管了。桌子不用搬,跟馬駒騾駒夥一張方桌,帶上一個獨凳兒就行了。

而這種表面上的仁義,在受了白家不少“恩惠”的黑娃眼裡,又是怎麼樣的呢?

他坐在白家兄弟的方桌上,看著孝文孝武的臉還是聯想到廟裡那尊神像旁邊的小神童的臉,一副時刻準備著接受別人叩拜的正經相。

作者通過黑娃的心理活動,也表述了這種表面仁義對於旁人的一種壓迫。表面看來,鹿三通過在白家當長工這個身份,接受著白家源源不斷的接濟與照顧,實際上鹿三常年住在白家,幾乎所有的勞力都耗費在白家,連兒子黑娃也要在每天天不亮時就要出門給白家割草,他所創造的剩餘價值都留在了白家,遠超過了鹿三從白家領取的“工資”及其他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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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劇照


二 、為了恪守禮教,需要“滅人慾”

“禮”與“法”本應屬於不同的評價體系,禮偏向於道德範疇,尺度掌握在人心中,而“法”則由特定的主體經過特殊程序完成,只有法律明確規定的事項才進入法律調整的範圍。

道德適用的範圍要比法律規範的範圍更寬更廣,而且法的實施更由強制力作為後盾。現代社會中,法律是最低限度的道德,法律和道德除了重合的那部分之外,應該橋歸橋、路歸路。

人非草木,有情感、價值取向、喜好等各方面的差異,每個正常的人也都會有親情倫理的認知和私心,這是人之所以能繁衍和傳承的基石。

如果道義或者法律將至高的道德要求放置於個人身上,那麼為了讓禮教這部大機器在現實生活中正常運轉,就必得剋制人的私心本欲,以切合系統要求。這樣的人,即使心存所謂的大義,也是極其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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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劇照


《白鹿原》中,白嘉軒和鹿三都是深受封建宗法文化的影響,從骨子裡認同並恪守所謂的“大義”,兩人身上同樣表現出了刻入骨髓的不近人情與冷漠,同屬狠辣之人。

白嘉軒對於不符合自己期待的白孝文冷若冰霜,當他因為客觀存在的困難而向父親求援,提出借糧請求時,白嘉軒斷然拒絕,哪怕這個理由合情合理。

分家時父親分給他的糧食可以接上秋收,可是秋天絕收了,來年的麥子也沒指望了,整個一個冬天喝稀糝子湊合到臘月,年是實在過不去了。

白孝文從一族之長淪落到討飯為生,不要臉皮,自暴自棄,固然有他自身的缺陷,卻也和失足後無人搭救,沒有回頭路可走脫不了關係。

如果說白嘉軒看不上白孝文的行為,對他態度冷漠還能理解,那麼對於沒有謀生能力的大兒媳婦不管不顧,

任由她餓死,為了維護自己所奉行的禮教而表現出的心腸之硬,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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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劇照


“大姐兒”用臨死前最後的氣力向白嘉軒發出了心聲,這也是作者對於宗法文化統治下殘酷人性的揭露:

爸,我到咱屋多年了,勤咧懶咧瞎咧好咧你都看見。我想過這想過那,獨獨兒沒想過我會餓死。

作為白嘉軒的“骨灰級”崇拜者,鹿三同樣頂禮膜拜著族規和禮教,比如逼著黑娃拋棄田小娥:

你快快把這個婊子攆走!你要是舍不下她,你就不是我的兒,你就立馬滾出去!永生永世都甭進我的門!

鹿三說到做到,以後果然與親生兒子恩斷義絕。黑娃鹿兆謙跳出匪門,被招安到縣裡保安團有了一份正經營生後,鹿三從心底還是不肯接受他這個兒子,不僅自己不認,還警告二兒子兔娃不準用哥哥的銀錢重新蓋房。

一個連親情都能放棄的人,人性中的殘忍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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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話劇


04 結語:

作為鄉土小說的優秀代表,《白鹿原》的內容沒有迴避問題,直白地描寫了鄉村中古老的法律制度,宗法文化。

吃人的禮教不僅殘忍,還能讓身處其中深受迫害的人對其尊崇無比。為皇權和統治服務的宗法制度,既便同具禮儀教化功能,但畸形的背離司法獨立和公平的宗法制度,培養不出舒展的人性。

慶幸的是,在與宗法制度爭鬥的曲折過程中,現代法治已步入正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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